“周盛之果然是洛京第一风雅人物!”
文照同赵瑜乘车至京郊一雅苑,外头看不出什么名堂,入内便豁然开朗。只见偌大苑中碧池萍嫩柳垂波,绮席丝镛舞翠娥,名士如织,美婢如云,花香阵阵,鸟语啾啾。
有人见此景大赞,“不愧是四世三公的南阳周氏子弟,当真令我等大饱眼福!”
但也有人暗煞风景,文照耳力极佳,听见一旁有人低声嗤道:“出身南阳周氏又如何,不过是个婢女所出的庶子。”
文照只作充耳不闻,跟随赵瑜来到与他相熟的朋友们聚集那处。赵瑜十分热情地替文照介绍,着重说明她陆陵关门弟子的身份,果然周围人看她的眼神顿时一变,纷纷上前同她进行友好而亲切的问候交流。文照均报以和善微笑,同众人交谈甚欢,不一会儿就接到数人的邀约,请她上门做客。
气氛正热切时,四周忽然响起丝竹弦乐声,一名身着碧色纱衣、杏眼桃腮的美貌女子翩然而出,向众人略施一礼,“曲水流觞宴即刻开启,请诸君入座,今日之诗,以‘春日’为题。”
有人出声问:“宴饮在即,怎么不见周盛之?”
那女子嫣然一笑,只道:“待诸君取觞作诗,决出今日魁首后,我家公子便会现身,为魁首献上贺礼。”
“嚯。”赵瑜以扇遮掩,在文照耳边小声道:“周盛之好大的排场!不过也难免,他叔父……也就是当今大司徒周淮看重他嘛!”
文照笑了笑,也低声说:“我是不知你们这等贵公子的弯弯绕绕,我今日就是来凑个热闹。”说着便在溪边落座,一旁随侍的婢子立即奉上新鲜瓜果时蔬,这些对于原本一年四季各色大棚水果不断的文照来说本不算什么,新奇的是果蔬都被切成极薄的薄片,再以薄片制成花朵模样,颇具观赏性。
赵瑜一看,立即抛却了那点小小不满,坐到文照身边,夹起一朵“花”仔细端详,“如今这时节能备下这许多果蔬已很难得,难为他还有这般巧思……”
其余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便也不再纠结周盛之排场大不大的问题,纷纷落座细细观赏。
文照“唔”了一声,夹起一朵就送进嘴里,“那周盛之倒是个妙人。”
“哎呀呀你怎么就吃了!”赵瑜痛惜地大力摇起了扇子,“牛嚼牡丹!牛嚼牡丹!”
文照笑道:“牛嚼牡丹,只因并不知牡丹美好。我虽吃此花,却知其难得,懂主人巧思,若敬而观之,才是暴殄天物。”
赵瑜一想,道“有理”,便同文照一同细细品尝起来。
而前头传来一阵响动,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今日第一只觞已停在一位文质少年跟前,他周围人正起哄让他作诗一首。
文质少年看着不过十四五岁,拿着杯子支支吾吾半晌也没憋出一句诗,一张白脸涨得通红,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不得不喝下杯中酒,拱手以对。
又一只竹制酒盏被放在托盘上顺流而下,这回停在一个中年文士面前,文士坦然取过酒盏,沉吟片刻,随即闭上眼悠悠吟诵道:“春日无多事,东风草又芳。野桥垂柳暗,山气入云凉。”
此诗虽平平无奇,但胜在趣味盎然,且此君思索片刻便能作出,更是十分难得,顿时引得众人纷纷高声喝彩。
第三只酒盏漂到一位年轻人面前,那人也貌似颇通诗书,很快作出一首,“赏春无处著,散发有时梳。寂寞东门柳,逢人自忆渠。”
赞叹喝彩之余,赵瑜也暗自焦虑,喃喃道:“这两位诗都作得不错,万一待会儿轮到我写不出来可怎么办……”
文照听了正想安慰他不会那么倒霉,结果赵瑜这乌鸦嘴一语中的,第四只酒盏漂过文照,稳稳停在了他面前。
赵瑜的脸登时垮了下来。
在苑中众人的注视下,赵瑜张开嘴又闭上,闭上嘴又张开,结巴了半天,憋红了一张脸,愣是没憋出半句。文照小声道:“实在不行就罚酒一杯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作不出的。”
赵瑜正想说话,就有人大声嘲讽道:“赵仲瑶,你一个太学生,不会连首诗都作不出来吧?”
他身边人同他一唱一和,“哎,仲瑶毕竟出身河西赵氏,家风如此,不擅诗书,只爱打算盘!哈哈哈哈哈……”
众人都哄笑起来,互相交头接耳,悉悉索索地谈论河西赵氏终究是以经商起家,多么多么爱好奢华、多么多么粗鄙不堪。在无数道鄙夷、轻蔑的目光的压力下,赵瑜的脑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乎要藏进胸口里。
文照叹了口气,站起身向众人拱手道:“诸君,仲瑶兄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本不愿前来,是在下神往此风雅集会,再三恳求仲瑶兄带我来此,于情于理,此诗当由我替仲瑶兄来作。”
最先出声嘲讽那人歪着眼睛上下打量文照一番,“你是何人?”
文照不卑不亢地道:“在下文照,字长明,并州雁门郡原平县人氏,尚书台一尚书郎是也。”
“小小尚书郎,也配出现在此?”那人嗤笑一声,刷地打开折扇,“赵仲瑶,你好歹也算出身世家,如今就只能和此等微末小臣混迹于一处了吗?”
“你!”赵瑜立即就要为文照出头,先前同文照交谈过的数人也想站出来说话,却被文照轻轻拦下,她面不改色,依旧微笑从容,“这位兄台,你敢与我斗诗吗?”
那人拧起了眉,“斗诗?”
文照道:“你我各以此苑中景作诗一首,由在场诸君评判谁优谁劣,兄台若赢了,我此生绝不再出现在洛京任何一名士雅集中,若在下赢了……”
那人冷笑一声,“你待如何?”
文照拍了拍赵瑜道肩膀,“兄台便得为方才自己的不当言论,向仲瑶道歉。”
那人怒道:“他也配?!”
文照一挑眉,“怎么,你不敢?”
方才附和他那人立时道:“小小尚书郎能有几分文采?安之,你乃南阳周氏嫡子,还怕她不成?”
那周安之冷笑道:“斗便斗!”
随侍在侧的婢女立时取来白绢与笔墨,两人各自执笔,文照这边笔尖悬滞绢上不动,周安之那边已在挥毫泼墨,片刻后,他四周便传来声声喝彩。
“桃花红映户,杨柳绿侵门。此处堪栖息,时时倒酒樽。”
“好!此诗甚好!不愧是安之!”
周安之得意地瞥了眼仍旧未曾动笔的文照,“小子,我看你就不必浪费时间了吧?”
其实文照只是在纠结究竟选哪一首必背古诗词,多年前当一名文抄公的梦想终于即将实现,她内心免不了有些小激动。给身旁担忧不已的赵瑜递去一个安抚的眼神,文照提笔写下来自前世的千古名句——“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赵瑜双眼紧紧盯着她写完,鼻尖已冒出了汗,匆匆扫过一遍,顿时喜极,“妙!绝妙好诗!今日魁首当属长明!”
文照身边的人们也纷纷凑上来围观,然后击节赞叹,“大妙!今日得以见证如此佳作问世,当不枉此生!”
大宁朝早期流行乐府诗,五言七言也是这十来年才兴起,拿大唐臻至巅峰的千古名句来对战,属于厚颜无耻的降维打击。
但文照无所谓的,她总是能灵活地调整自己的道德底线。
在赞叹声中,文照吹干绢上墨迹,将白绢举起展示,“诸君,请看。”
在一连串的赞叹、夸奖声中,先前那名碧纱女子也将两人诗作一一誊抄,匆匆送往某处。
周安之及其狗腿们登时哑口无言,憋了半天才细若蚊蝇地哔哔了一句,“只写柳树,未免失之单调……”
还不待赵瑜等人反驳,只听后苑中有笑声,说:“诗句瑰丽,比喻灵动,长明此诗可堪流传千古。”
文照回头循声望去,只见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拂开柳枝,随即从树后走出一人来,他莫约二十岁上下,秀眉朱唇,眼中澄澈,面色微微苍白,身姿颀长挺拔,如春月柳,如云中鹤,容仪照曜绝异。
虽只初次相见,可文照好似忽然就认出他是谁了。
对上文照略显怔忪的目光,那人启唇一笑,眼帘微垂,转头对周安之道:“安之,你输了。”
周安之显然不服气,憋屈半晌,终于勉强拱手道:“是,次兄。”他深吸一口气,很是不情愿地含糊对赵瑜说了一句“是我失言”便落荒而逃。
那人收回目光,悠然行至文照面前,从广袖中取出一只长匣,双手奉上,“今日魁首,非长明君莫属,小小薄礼,不成敬意,望长明收下。”
文照接过长匣,静静凝视着眼前人,“周盛之?”
周棠笑道:“正是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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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结束,所有人都谈论着今日所见所闻,纷纷同文照道别后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赵瑜扬眉吐气地揽着文照的肩膀回到自家马车上,“长明啊长明,你可真是我的大福星!不说上次,这次若是没有你……”
文照却没有心思听赵瑜在那边吹捧自己,她打开了长匣,看见里面放的不是什么金银饰品,而是一根新鲜柔软的柳枝。
“周盛之送了你什么?”赵瑜正欲好奇地凑上来看,文照却“啪”地关上了长匣,她说:“仲瑶,我还有事,你先行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