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除原平县最后一颗钉子“殷氏”后,文照也将启程前往洛京,开启一段全新的冒险。
临行前,文母、陆陵和文迁等亲近长辈都亲自出城相送。依依惜别之际,文母看着高瘦挺拔、风姿卓然的女儿,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我还记得你七岁时的样子,又小又弱,跟只小猫似的,儿啊,你怎么一转眼就长这么大了……”
文照闻言也难忍悲伤,她伸手用力抱住母亲,在她耳边轻声说:“阿母,不管我去往何方,我永远都是您的女儿。”她拍了拍母亲稍显佝偻的脊背,退开几步,朝众人行礼,“阿母,老师,迁叔父,诸位尊长,送行千里,终有一别,请留步吧。”
陆陵也是眼眶微红,点点头,说:“到了京城,记得让成飞他们带家书回来。哎,洛京梦远,我远遁边郡至今已有三载,不知此生可有回京之日,只盼你能留任朝中,替为师一尽抱负。”
文照默然片刻,忽而举手郑重起誓,“老师,我文照在此对天发誓,有朝一日,定能为老师取回玉珏,还叫那虞泽于洛京城外,亲迎老师回京!”
此话一出,原平城外熙攘人群霎时静默。
一个连官身都没有的白丁,居然当众放话说以后能让权势滔天的中常侍亲迎其师回京,这听起来简直犹如天方夜谭,令人发笑。可在场之人却没一个人敢轻蔑此人——因为她是文照,一个奇迹般地从织席贩履的草民跨越级成为士人的人。
望着她骑在马上渐渐远去的背影,所有人都在暗暗想:也许有一天,她真的能够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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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并州前往洛京,一路艰难险阻、山水迢迢,加上大宁朝风雨飘摇,境内的治安状况不说是鸡犬不惊吧,也可以说是险象环生。文照带着自家半个文氏团队上路,浩浩荡荡百余人,都有不开眼的山匪路霸试图抢劫,若是独自出远门,只怕早已化入路边泥沼。
郡与郡之间的隔阂与封闭导致了治安的恶化,而恶劣的治安环境又加深了各地间的隔阂,形成了恶性循环。久而久之,地方便各自为政,郡守在辖区内如同土皇帝,而中央朝廷的政令难以下达到地方,最终的结果就是各地藩镇割据,朝廷崩溃,海内沸腾,生民煎熬,直到某个气运之子出现,收服各方,一切从头再来。
这就是封建社会的局限性。
而此刻文照端坐马上,透过马蹄下那颗咕噜噜滚落的匪首的头颅,已隐隐窥见这大宁朝即将大厦倾颓的蛛丝马迹。
文成飞拭去刀上血迹,收刀回鞘,“怎么都快到洛京了,还是有这么多不开眼的土匪?”
文照淡淡地说:“或许正是因为在洛京脚下,才有这么多的土匪。”说罢,她翻身下马,仰面向前走去,俯瞰山下那座古朴巍峨、气势雄浑的巨大城池。
文成飞站在她身边呆呆地说:“这……这就是洛京城吗?”
文照点点头,“咱们终于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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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都,无论在哪个朝代都逃不开高房价、高消费六个字,作为边郡小县土豪的文照无力给一百多位弟兄支付CBD五星酒店的房价,只得在洛京外城给大家包了家干净整洁的客栈,再三叮嘱了旅游买特产要小心别被坑钱后,自己径直乘马入内城拜山头去了。
陆陵人虽然辞官远遁,可多年在洛京经营的人脉和关系网都还在,文照来洛京前他便已细细交代一应事务,千叮万嘱了一定要第一个拜见他的挚交好友,如今在朝中担任九卿高官的大鸿胪何朔。
大鸿胪在朝中负责管理接待各地诸侯与少数民族事务,如今的大宁朝处于收缩防御状态,对各边郡呈茁壮蓬勃发展的少数民族们那是能避则避,莫约因此,何朔十分空闲,在接到文照拜帖的隔天,就回复她三天后再来拜见。
于是三日后的今天,文照骑着北地骏马,穿上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服,拎着陆陵特意准备的并州特产,施施然来到何府。
门子见文照虽年纪轻轻、衣着朴素,但所乘马匹着实神骏,因而并不敢小觑,立即为其入内通报,没一会儿便传来消息,大鸿胪请文小郎入内一见。
何氏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大族,其族长府邸自然是雕梁画栋、鸿图华构,文照入内直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但她时刻谨守规矩,并不敢有丝毫逾越,一路上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跟着引路小厮来到某处院子外,小厮说:“文郎请在此恭候。”随后便离开了。
文照候在院外,听见院内传来少女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她微微一怔,尚不知何朔此为何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忽然坠落她面前,院子里头有女孩儿失声叫道:“啊!我的纸鸢!”
文照看着那风筝正手足无措,不知是该捡起来奉还还是赶紧避开,就见墙头忽然出现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少女忽见生人,显然也愣住了,白嫩嫩的圆脸上渐渐晕染绯红,文照赶紧将风筝捡起,放到少女手边约一尺处,随即施礼转身避开。
待院中嬉闹声都消失后,文照再转回头,那少女果然已不见了。
文照并未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待那小厮再度出现,这回终于领她进入偏厅见到了何朔,“照拜见何公。”
何朔年逾四十,仍旧风度翩翩,举手投足皆是世家气度,见到文照这等尚是白丁之人,也很是亲善,抬手让她坐下,温声问:“你老师陆子陵在并州三载可安好?”
文照道:“回何公的话,老师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与何公多年未见,颇为思念,特托我带了一些并州特产,还请何公笑纳。”
何朔点点头,“你虽已举孝廉,可正式授官前仍需经过公府复试,你可准备好了?”
文照道:“从并州至洛京,照一日未敢放松。”
“你是子陵的弟子,通过区区复试自然不成问题。”何朔捋了捋胡子,忽然话题一转,“长明在并州可曾婚配?”
文照立刻就想到了先前的那个少女,有心说自己在并州已有妻室,又怕老师和何朔私下有信件往来,只能干笑两声道:“照未建尺寸之功,何以成家?”
“哎,先成家后立业也是常事,不过,长明有此等志向,倒是好事。”何朔揭过这一茬,转而又问起文照的志愿问题。文照立即表示自己想留在中央发展,暂时不想下放地方,何朔慢吞吞地说:“此事子陵也与我书信谈过,我和他都觉得,年轻人留在尚书台学习历练最好,你便先做个尚书郎,如何?”
文照来洛京的一路上,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被下放到地方,任一县之长固然自在逍遥,可哪儿比上留在中央有前途?谁知大鸿胪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惹得文照辗转反侧的问题轻松敲定。文照大喜之余,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特权阶级的便利,恨不能当场写一篇《我的大儒老师》释放情怀。
何朔随后又十分贴心地提点了文照一些洛京生活小技巧以及官场摸鱼二三式,聊了约半个时辰,言明若文照有事可随时登门后便端茶送客了。
眼见文照离去,何朔捋着胡子笑道:“如何,我就说吧?子陵久不收徒,能让他破例的,定是个难得的少年英才。”
屏风后走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年长的那个不屑地撇了撇嘴,“虽说还算有几分姿容气度,可终究出身草芥,听闻她还曾织席贩履为生,这等家世浅薄之人如何配得上我女儿?南阳周氏不是有意说和他家周棠与我家姣姣吗?那周盛之出身名门、神姿高彻,人又温文尔雅,岂不强过这文照千倍?”
“住口!你个浅薄无知的妇人!”何朔怒道:“周棠那小子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是个攻于心计的叵测之辈,他人又体弱,常年抱着药罐子,姣姣要是嫁给他,那就跳火坑里了!周家那个是非之地,我是决计不会让我女儿踏入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阿父和阿母又在为了自己的婚事争执了。
何姣姣百无聊赖地倚在门边,望着先前那少年离去的方向,忽然想到自己趴在墙头看见她时,少年正站在花树下,她抬眼望来,那一双眼睛很亮很亮。
就像月亮一样,何姣姣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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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拜见何朔敲定留京一事,文照心中大石落地,这才有闲情逸致陪着弟兄们满洛京畅游了一番。待他们即将返程,依依惜别之际,文照对文成飞再三保证有朝一日一定能接他和文良等几个好兄弟一道进京。
文成飞笑呵呵地点点头,忽而又摇摇头,说:“大兄,我从不怀疑你的本事,只是京城水深,你总要先顾着自己,不要老是惦记我们。伯母和陆公,我会侍之如父母,你不要担心。”
文照没想到看起来总是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文成飞会说出这么一番话,她一时怔忪,看着文成飞高大强健的背影,忽而想到当年那根风一吹就倒的豆芽菜,原来岁月匆匆,一晃竟已这么多年。
待弟兄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文照悄悄抹去眼底泪意,转身独自踏入洛京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