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经此一战,文照在本地有了一定威名,有许多原平甚至其他县的游侠儿慕名投奔,文照仔细考察,择优录用,很快团队就再度发展壮大。

除了帮助宗族参与大族争斗外,文照还带领自己的团队加入了街头斗殴。

并州是一块人们日常打成一片的热土,常受北戎袭扰的雁门郡更是其中佼佼者,因此小小原平也是卧虎藏龙。除却几大宗族势力,还有不少街头团伙,团伙成员也是鱼龙混杂,本地街溜子、流民、逃犯等等各种货色应有尽有,这些团伙往往靠做一些如□□/烧、收保护费等黑色工作收敛钱财。

对于此类黑恶势力,文照以一种“天降正义”的姿态重拳出击。

她带领的文氏团队有组织有纪律,战斗力爆棚,善于穿插包围,对付这些街头团伙如砍瓜切菜,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几乎荡平了原平县所有的黑恶势力团伙。

然后接收了他们的遗产。

至此,文照已经完全实现了她最初的目标“吃饱穿暖”,并且成为原平县数一数二的大佬级人物,除了殷氏宗族和其他一两个强势宗族外,她的文氏团队再没什么可忌惮的对手了。

但文照却又陷入了新的烦恼——官府那边传来消息,要求她帮忙杀一个人。

毕竟是靠暴力起家,又吞并了不少街头团伙,除了涉足新兴产业外,文氏团队偶尔也开展一些传统业务,比如接单杀人。

按照文照的个人意愿,她当然是不乐意开展此类业务的,但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们跟官府勾连,彼此庇佑的同时也彼此牵制,偶尔做一回上头的黑手套,也是在所难免。

譬如这次,文照就接到一个据说来自洛京某大宦官的“杀了么”订单,说让她做掉一个叫陆陵的人。

“陆陵,海内大儒,因得罪了中常侍虞泽,弃官潜逃,今至雁门郡原平县,请文君襄助一二,务必斩草除根。”文成飞读完县府递来的消息,问:“大兄,这次派谁去执行任务?……大兄?大兄?”

文照怔怔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画像,久久方才回神,“……这次,我亲自去。”

文成飞一惊,“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罢了,何须大兄亲自动手?”

文照抿了抿嘴,“成飞,我怀疑这个陆陵就是曾对我有一饼之恩的恩人。”

刚穿来的那年冬天,文照差点死过一次。

那时她挑着担子沿途叫卖草鞋,一整天一无所获,又冻又饿,终于晕倒在路边。半昏半醒间,她听见有人说“这孩子,真是可怜”。然后她被一个人抱了起来,来到避风处,那人给她盖上了温暖的大氅,又塞给她一个饼,笑眯眯地说:“吃吧。”

虽只匆匆一眼,可她永远记得那个人的样子,他慈眉善目,长须飘飘,眉角有一颗红痣——正如画像中人。

文成飞是听文照提过此事的,顿时无措,“这……若真是大兄的救命恩人,这该如何是好?”

文照叹了口气,“若真是他,我必得保他安然无恙。”

为了防止洛京那边派遣其他杀手抢先动手,文照当即发动小弟全县搜索陆陵,很快就有了眉目。

陆陵虽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但因是得罪了宦官弃官潜逃,并不敢张扬,只暂居在原平县一位旧友家中。

文照得知他所在,独自漏夜潜入,敲响了陆陵的房门。

陆陵正在看书,还当是友人遣了仆从来送东西,淡淡地问:“何事?”

谁知门外人道:“原平文照,有要事求见陆公。”

文照?陆陵自觉并不认识此人,犹豫再三,还是命童子开门——门外站的竟是个穿着一身黑衣、佩刀而来的陌生少年。

陆陵大惊,只当她是虞泽派来取自己性命的,竭力保持镇定,呵斥道:“你是何人?深夜求见究竟所为何事?!”

文照躬身行礼,“陆公请快快离去,京中有人要取陆公性命,在下愿一路护送,保公平安。”见陆陵并不肯轻易相信,文照道:“陆公可还记得,六年前大雪天,你在路边用一张饼救下的那个孩童?”

陆陵先是茫然,转而一激灵,他的目光紧紧粘在文照的脸上,“是你?你已经长这么大了?”

文照说:“若无陆公,文照无有今日。”

文照把自己身为暴力团体头目以及如何接到刺杀订单的事大致同陆陵说了一遍,“陆公,车马我都已经准备好了,请公速离。”

陆陵已经相信文照所言,毕竟若她真是来杀他的,直接动手便是,实在无需多费口舌。他点了点头,正要唤上童子离去,又忽然迟疑地看向文照,“小友,你是受人所托,若老夫逃离,你可如何是好?”

文照心头一热,大为感动,她宽慰道:“我混迹江湖多年,颇有自保之法,陆公无需担忧。”

陆陵点了点头,这才跟着文照匆忙钻进她准备好的马车中。

马车由文成飞亲自驾驶,并不用文照吩咐,他就朝城外疾驰而去。

马车中,文照问:“公欲往何处?”

陆陵道:“雁门郡郡守乃是老夫至交好友,可前去他府上一避。”随即他叹了口气,无限失落惆怅地说:“原以为辞官就能避开风头,没曾想老夫都躲到并州了,那群阉人还是不肯放过,此番还连累了故友……”

文照说:“陆公无需为友人安慰挂心,我在原平县还算有些势力,可保陆公故友平安。”

陆陵感激地看着文照,“小友此番义举,老夫都不知该如何报答。”

文照笑了,“是陆公先有恩于我,正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陆公的恩情我尚未报完,公又何谈报答呢?”

陆陵也笑了,马车中的气氛随之稍稍缓解。陆陵看着文照清秀明朗的脸,目光温和,问:“老夫见小友谈吐言行,都颇为不凡,可曾读过什么书?”

文照此行原本只为报恩,并未作他想,可陆陵此话一出,她的心突突猛跳两下,忽然窜起一股火热的、莫名的希望。她当然不能说自己“只认得几个字,不做那睁眼瞎罢了”,眼珠子一转,文照说:“我曾受教于宗族族学,族中所教读写俱已掌握,先父另有半卷《春秋左氏传》留世,我也都已学会。”

“哦?”陆陵微微蹙眉,显然有些不信族学毕业的水平能支持文照自习《左传》,“既如此,你随意背一段让老夫听听?”

文照道一声“献丑了”,张口就来,“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篾。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咺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陆陵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这个看起来尚且年少的、出身草芥的少年,不仅能流利地背诵《左传》,甚至于她的断句竟然是对的!

大篆,竖写,文言文,没有标点符号。这几样难关叠加起来,足以难倒天下九成人。眼前这个少年,是仅凭自己的聪慧就悟出了句读之法吗?

陆陵摆摆手,示意文照停下,他问:“你知道郑伯克段于鄢,那你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吗?”

真正的考教来了!文照心头微沉,只略一思索,便道:“庄公老谋深算,共叔段贪得无厌,姜夫人助子为虐,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我认为史书的作用,不仅在于记录往事,更是警告后人当以史为鉴。”

“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陆陵细细咀嚼这句话,眼睛一亮,道:“你继续说。”

“庄公身为国君,理当保国之安定繁荣;共叔段身为其弟,则应辅佐庄公,而非从中作梗;姜夫人为二人之母,当一视同仁、悉心教诲。可叹此三人,只有庄公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若人人都如共叔段和姜夫人那般只顾自己好恶行事,天下只怕便要大乱。”文照朗声道:“在其位,谋其职,负其责,尽其事。先贤教诲,人当如是。”

陆陵定定地看着文照良久,心中难得地动了惜才之心,他暗叹此子天资聪颖,世所罕见,如若出身世家贵族,只怕洛京中亦有他一席,只可惜……

以陆陵的身份,是不能随意收弟子的。弟子也叫入室弟子,是真正能得老师衣钵传承之人,是极为亲密的关系,同时也是一种政治资源。能被陆陵收为弟子,就拥有了做官的初步资格,也意味着官场中师徒俩从此荣辱与共,这种资格,显然不能轻易给出。

因此无论内心如何欣赏文照的天资,陆陵终究也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可惜可惜”。

随着陆陵的沉默,马车中原本尚显热切的氛围突然冷却下来。文照左等右等不见回应,心中便已明了陆陵的意思。

果然,小说中那种碰到大佬立刻被他收为徒弟的标准逆袭情节永远都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头上。

文照暗暗苦笑,难道自己就真的只能一辈子走暴力团体路线了吗……

这遗憾只是一闪而过,文照很快就振作起来——怕什么,如今能吃饱穿暖,能让阿母不再劳累,已经很好了!她才刚满十四岁,有的是来日!

文照恢复如常,再度同陆陵攀谈起来。直到马车驶入雁门郡城,文成飞将马车停在郡守家附近,文照下车送别陆陵,“陆公保重,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请尽管吩咐!”她还有后续诸事要回原平县处理,不能久留,于是转身便走,并无半点纠缠留恋。

陆陵见她毫不犹豫便转身离去,终于忍不住出声,“文照小友!”

文照的心砰砰猛跳两下,她转回身,看见陆陵含笑问:“你可愿做老夫的门生?”

文照没有半点迟疑,“噗通”跪下便拜,“学生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