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母听完久久不言,最终只发出一声叹息,终是没有再行劝阻。
文照服侍母亲先睡下,自己则独坐在窗下遥望清辉。此时万籁俱寂,天地间唯悬一轮圆月独照山河。文照看着此番情景,忽然想到前世背诵过的一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七岁时的文照独坐看明月,绝没有心情欣赏满地月色,她只会在心中一遍遍地乞求明天能多吃一口麦饭。
而此刻,十七岁的文照再度遥望圆月,整个原平县都已匍匐在她脚下。
年幼时回忆早已陈旧模糊,但回想往昔,那狰狞可怖的饥饿与疲惫感仍如附骨之蛆一般缠绕着文照——即便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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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原平县文氏一户贫寒人家中,一个素来以男装示人的小女孩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文照就是在那时来到了这里。
刚穿来这个世界时,文照免不了是有些新鲜好奇的。纵然这个新家庭只有一间茅房和一座小院,吃穿用度都极为寒酸,但是也没关系,既然她穿来了,说明她多半就是这个世界的女主角,没错吧?
前世文照缠绵病榻,闲暇时遍阅各大穿越小说,从兵王、特工到嫡女、娇妻,理论知识早已拉满,如今一朝穿越,重获康健,文照欣喜若狂之余,满肚子穿越者逆袭金点子即将澎拜爆发,她拍着胸脯向文母保证说:“阿母,我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文照说干就干,当即制定了穿越者逆袭三板斧。
一、制美食,开酒楼,用现代佳肴征服古人贫瘠的肠胃。
文照思索再三,决定从易到难,先从最简单的麻辣烫开始,这种鲜香火辣的口感,这种自选菜色的新奇方式,一定能震撼整个并州乃至大宁,颤抖吧!古人们!
然后文照就遇到了几个小问题。
一,她没有食材。二,她没有调料。三……她连铁锅都没有!!
在文照原先的那个世界,铁锅是到了宋朝才被发明出来的,而此地人们多用釜与甑,制作食物的方式也多为煮或蒸,听说烧烤也已被发明了出来,但这明显超出了文照家的经济水平,因此烧烤目前仅存在传闻之中。
总之,这里的生产水平显然远远不及北宋。
但这并没有击倒文照,生产水平越低,说明发展潜力越大,这是一片蓝海啊家人们!没有铁锅算什么,她就用釜!
勉强解决了器具的问题,文照问文母讨要调料。
文母小心翼翼地捻了一小撮粗盐给她。
文照拈起几粒盐尝了尝,未经加工的粗盐又苦又涩,几乎不能下咽。文照立即“呸呸”吐掉,连比带划地向文母描述,“有没有那种,吃起来辣辣的、麻麻的植物?比如花椒?茱萸?”
文母有些心疼地看着被文照浪费掉的盐,无奈地说:“阿照,你说的那些,都是贵重香料,只有官宦贵族人家才享用得起,我们文氏族中,即便如你文迁叔父那般的富裕人家,也只得逢年过节用一次香料。”
文照这才知道,原来现代社会唾手可得的平价调料,在古代竟是难得的珍宝。
调味料的缺失,导致文照的美食兴邦大业基本告吹。可她还试图垂死挣扎,万一真就被她找到了什么这个世界独有的随便煮煮就好吃的食材呢?
然而残酷的事实告诉她——没有。
此地百姓最常吃的就是麦饭和豆糜,粗粝的麦粒蒸熟了,混着豆子塞进嘴里硬咽下去,如生吞沙砾。再就一口苦涩的咸菜梗,顿时感觉这辈子都了无生趣。
文照试图上山下河,采些野菜或捉鱼,可山上的树连树皮都被饥饿的人剥光了吃掉,更不要说水里的游鱼。
在水里摸了三天毫无成果后,文照终于无奈宣告逆袭计划1.0正式破灭。
但是没有关系,她还有备案!
二、背古文,抄诗赋,用五千年底蕴碾压今人文采。
用一首《将进酒》惊掉古人下巴,然后扬名立万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实在是穿越文里太常见的操作,而且好巧不巧这还是个架空朝代,诗词歌赋这一块可以任由她发挥,什么李白的杜甫的,到了这大宁朝就全是她文照的!
文照下定决心要当这个文抄公,刚说到什么?《将进酒》?啊对对对,那就从《将进酒》开始。
文照翻箱倒柜找出了早死的老爹留下的遗物——一支笔和几卷竹简。
然后她愣住了。
没有纸。
好在她学过书法,毛笔字和繁体都还写得来,那么就硬着头皮在竹简上写吧,跟宣纸应该也差不多。
文照打开了竹简,又愣住了。
爹,你写篆书啊?
文照蹲在大太阳底下琢磨了半天竹简,从密密麻麻一堆篆书里头认出七个字儿。
还不确定。
文照几乎要仰天长啸——难道逆袭计划2.0又要胎死腹中吗?
她实在不甘心,于是决定继续一搏。不能走洛阳纸贵的路子,她也可以通过路人口耳相传的途径传播自己的大作嘛!
于是文照拉住了自家的隔壁邻居赵大叔,清了清嗓子,昂头挺胸开始吟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
赵大叔掏了掏耳朵,一脸迷茫地问:“啥?你还要去河里摸鱼?你有这功夫不如帮你阿母编几双草鞋。”
文照:“……”
文照又找了几个族中长辈当面背诵大作,但大家都是或懵懂或嫌弃地看着她,然后问:“你在说啥?”
于是文照又知道了,在文盲率高达九成九的大宁,如她这般出身微寒之人,想要通过著作而扬名,几乎是不可能的。
大宁朝实行的是察举制,即由地方长官在辖区内选取人才并推荐给上级或中央,又叫举孝廉。
那么怎样的人才算得上是人才?有名声有人望的人是人才。
而传扬名声的渠道与方法,掌握在上层士人手中。
人家孔融之所以让个梨就能美名传天下,是因为人家姓孔,是孔子的二十世孙。
你一介草民,牛马一样的东西,终此一生或许都摸不到士人老爷的鞋底,人家干嘛要用自己的资源人脉帮你扬名?难道你也姓赵?
意识到这一点后,既不姓赵也不姓孔的文照陷入了巨大的绝望。
此刻,穿越到古代的新奇感早已褪去,接踵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饥饿与焦虑。
关于现代炸鸡烤鸭红烧肉等美食的记忆越是清晰,文照对于麦饭豆糜的粗糙苦涩就越是抵触。她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用尽了歹毒的词汇攻击辱骂这该死的封建社会,而母亲始终只是沉默着。
在心头热血被彻底磨灭前,文照决定挥出最后一斧。
如果这是一篇小说,她是文中女主的话,她要去寻找自己的男主角!
因为文父早逝,家中仅剩寡母孤女,文母为了防止被吃绝户,自文照出生起,便对外声称生的是儿子,文照也一直作男孩儿打扮。不过如今这光景,十岁之前的孩童都是黑瘦干瘪的小猴儿,乍一看几乎分不出男女,倒方便了文照走街窜巷。
她一路打听着找到了自己能找到的最高级的官员府衙——原平县县长的府邸,然后在附近耐心地等待着,等待那个独属于自己的、出身世家贵族的男主角突然大驾光临,然后与自己戏剧般地偶遇,他将会义无反顾地带走自己……哪怕是给他当白月光的替身也好,做他见不得人的外室也好。
在最基础的生理需求面前,尊重与自我实现不值一提。
文照在原平县县衙门口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吱嘎”一声,角门开了,两个衙役从里头拖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女人的躯体,随意往路边的水沟子里一丢,拍了拍手转身就要走。
一个似与他们熟识的过路人见怪不怪地“哟”了一声,问:“这又是怎么了?”
衙役漫不经心地说:“县长的侍妾,弹错了一个音,正撞上县长今日心情不佳,随手就给打死了。”
“哦,是这样啊。”
几人互相拜别,各自离去,全当那水沟里的女人不存在。
文照忐忑而惶恐地摸上前去,睁眼一看,那女人的身体以一种离奇的角度扭曲着,她的双眼圆睁,似乎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此时,天雷突降,大雨倾盆。
文照惨叫一声,转身就跑。
她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回家,见到文母正趴在屋顶,苦苦按着茅草不被狂风吹走。
文照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泪水,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帮着母亲,文母扭头见是她,连忙摇头让她下去。文照紧紧贴着她,不肯离去。
文母似乎叹了口气。
文照在大雨中抬头,她从来没有如此仔细地观察过自己这位母亲,她身材干瘪,皮肤黢黑而干枯,面上满是沟壑,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妇人,看起来却已年过不惑。她一直抱怨食物难吃、环境艰苦,却未曾想过,自己吃的用的,已是眼前这个妇人竭尽全力给她的。
暴雨渐歇,文母将文照小心翼翼地从房顶抱下来,一边拿出家中唯一一小块布耐心给她擦拭着,一边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她不该跑来跟自己淋雨。待擦得差不多了,她转身从灶台中取出一碗粟米,喜滋滋地端给文照,“这是你文迁叔父今天特意送来的,你快吃点。”
文照接过,用手抓起一把送进嘴里,是未脱壳的粟米,虽比麦饭好一些,但口感艰涩,仍旧难以下咽。
她记得以前小时候不懂事,煮米饭水放多了不吃,放少了嫌硬也不吃,如今想来,真是矫情得可笑。
文照深吸一口气,两口将粟米全部吃光,然后用力抱紧阿母,将脸埋进她的怀里哭着说:“阿母,我错了,我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