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昏黑无边,北风如割。
原平县文氏家族聚居地外,涌动着一群黑影。
“大兄,那文氏族人吃醉了酒后亲口说的,文照那小子即将去洛京授官,特在今晚设酒大宴宾客,正是我们将文氏一网打尽的好时机!”一个瘦小的黑影附在为首那人耳边嘀嘀咕咕道。
为首那人只是沉吟着并不答话,直到远处的漆黑丛林里窜出来一个人,打着呼哨朝这里跑来,为首这人顿时眼睛一亮,高声问:“小郎,文氏族中情况如何?”
那人朝为首这人一拱手,大喘着气道:“大兄,文氏一族果真在大肆宴饮,此刻守卫松懈无比,连放哨的人都两两聚在一起吃酒赌钱,我轻易便在他们腹地打来一个来回!”
为首这人顿时再无疑虑,站起身来哈哈大笑,“人有失错,马有失蹄,文照啊文照,纵你再怎么年少英才,也挡不住我殷大的暗中一击!小的们!”
“在!!”
“我殷氏与文氏结怨已久,自文照那小子得势以来,更是对我们步步紧逼,如今他得郡守青眼,竟举了孝廉,眼看就要去洛京当官了!待他得势归来,只怕要对我们殷氏赶尽杀绝,你们说,怎么办?!”
“杀了他!杀了他!”
“原平县,只能有一姓说话的声音!”为首的殷大拔出长刀,高举一挥,“小的们!给我杀!”
一百来人举着斧耙,高声呼喝着向文氏腹地杀去,他们浑浊的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仿佛顷刻间就能将眼前的房屋烧为平地。
然而不待他们的刀锋劈落,冲在最前头的一批人却掉进了地上突然出现的大坑里,坑中插满了削尖的树桩,掉进去的人顿时鲜血淋漓,凄厉的惨叫割破了深邃的黑夜。
“不好!中计了!”殷大额头霎时沁出涔涔冷汗,他声嘶力竭地喊道:“这是文照那小子设下的陷阱!撤退!撤退!”
古代军队杀伐征战,素来是顺风局易,逆风局难,更不要说殷氏族人只是一群空有力气的庄稼汉,一脑子的热血被同伴的惨状冲了个冰凉,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大局小局,一听撤退,顿时你推我搡地赛起跑来,生怕自己跑得慢。
就在这时,另有十几人举着火把骑马疾驰而来,将殷氏众人团团围住。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中悠悠传出,“殷大,别来无恙啊。”
几名骑士让开,一个少年人骑马施施然而出,殷大定睛一看,那人皮肤黢黑、眉目清秀,一双眼瞳极亮,正是文照!
“文照竖子!”殷大瞪着他咬牙切齿,扭头看下周围神情惶恐的殷氏众人,怒骂道:“你们怕什么!我们有一百来人,他们不过十几骑!文照若不死,我殷氏便再无来日!”见众人只是面面相觑,殷大又急道:“有死伤者,我殷大赠绢两匹,并奉养其老母幼子终身,决不食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有十几人立时举着耙子朝文照杀来。
文照高坐马上,一动不动。
他身侧的一名骑士驱马上前,勒紧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前蹄高昂,一蹄蹬飞一人,马上骑士左右劈砍,再瞬杀二人。另外几人见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手中武器转身就跑,骑士策马从容追杀,只不过几个瞬息,那受殷大鼓动出头的十几人便死了个精光。
文照一歪头,淡淡道:“还有谁?”
殷大一张老脸惨白,他忽然大声嚎啕起来,“文兄!今番实非出自我本愿,都怪我叔父那老匹夫,都是他,是他说你非池中之物,迟早……”他哭嚎着,手却暗暗伸到背后,取下了一直挂在腰间的弩箭,只要一箭,只要一箭,眼前这可恨的小子就会……
然而他刚将弩箭握住,后背忽然一凉,随即心口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
殷大低头一看,一柄钝刀从自己背后穿胸而出,刀尖正在滴血。
他艰难转头,看见刀柄正握在素来信任的殷小郎手上,他目眦欲裂,“你……你……”
殷小郎尴尬地笑了笑,“对不住了大兄,你也知道叔父说了,文郎非池中之物,我殷氏执意与其作对,才真是自寻死路。”
说罢,他抽回了刀,殷大抽搐着倒在地上,竟是死不瞑目。
殷小郎腆着笑,将弩箭从殷大手上拽了出来,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地奉给文照,“文君,请看,这就是殷大私藏的军弩。”
先前杀敌的骑士接过弩箭递到了文照手上,文照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随手挂于腰间。他犹如实质的目光扫过底下殷氏众人,含笑道:“如何,诸君,可还有人要与我文某人决一死战的吗?”
见殷氏众人只是诺诺不敢言,文照状似无奈地叹道:“我文氏与你们殷氏同在原平,本该团结一致、共抗北戎,奈何殷氏族中总有小人撺掇闹事,搅弄得大家不得安宁。不过如今,小人伏诛,你我两家自可携手同行、同舟共济。”
有人颤颤地问:“文君,不追究我们今日之错?”
文照哈哈一笑,“诸君今日之事,不过是受了小人蒙蔽,有道是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是……”
殷氏一群庄稼汉,人均学历胎教肄业,十个人凑起来认不出半个字,听不懂文照那些之乎者也的,只能大概理解他说这事儿你们认错就算了,正想松一口气,就听文照话锋一转,一颗心登时又高高悬起。
文照悠悠道:“殷大虽是小人,有一句话倒说得不错,这原平县,终究只能有一姓说话的声音。”
殷小郎心思活络,立即纳头便拜,“我等日后以文氏马首是瞻,听凭文君吩咐!”
殷氏众人顿时跟风而行,齐齐扑跪在地,高声道:“我等听凭文君吩咐!”
声音隆隆,不绝于耳,惊起飞鸟无数。
文照凝视着那些飞掠而过的惊鸟,有片刻怔忪,转而又回神微笑道:“夜路难行,诸君便留在我文氏歇息吧。”扭头对身侧一人低声吩咐道:“阿良,将殷氏参与此次夜袭的人全部打散编入生产队,有胆敢闹事者,杀无赦。”
文良一拱手,“是,大兄。”
文照不再理会此间事,策马朝文氏族地慢慢走去,十几名骑士有数人留下跟着文良管理殷氏众人,另有数名跟在文照身后护卫,井然有序。
“大兄还是这么仁慈。”先前驱马斩杀殷氏出头之人的那名骑士策马跟在文照身边,撇着嘴道:“殷氏那群人素来爱与我们文氏作对,这些年来遇到的事儿,桩桩件件,都少不了他们作祟!照我看,就应该将他们全数枭首,祭奠我们枉死的族人!”
文照面不改色,平静地问:“成飞,我且问你,这世间最宝贵的资源是什么?”
文成飞不假思索地道:“自然是土地!”
“错了,这世间最宝贵的资源,是人。”文照说:“我们身处并州雁门郡原平县,与北戎不过一线之隔,殷氏再不好,北戎南下打草谷时,他们也会拿起武器与我们共同抵抗。可若仅凭一时之气,便将上百名壮丁枭首,待秋来北戎再犯,那时我身在洛京,鞭长莫及,成飞,你可有信心护住文氏上下不受北戎丝毫侵扰?”
文成飞想起那些凶残如野狼的北戎人,想起那些惨死在北戎人刀下的亲人,一时抿紧了嘴唇。
文照说:“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成飞,这个道理你得牢记。”
文成飞挠了挠头,苦恼地说:“大兄,我不似你是个大才子,我这脑子,实实地学不会……”
文照恼怒地狠狠一拍他的脑瓜子,“学不会也得给我学!若只会发狠斗凶,逞一人之勇,再怎么强悍,也不过是一介匹夫!如何能统领千军万马!”
文成飞摸着脑门,怔怔地看文照,眼睛发亮,“大兄,你的意思是……”
文照昂首,道:“我文照出身草芥,不过是一织席贩履之徒,却能得陆公青眼,拜他为师,数年学习历练、征战杀伐,终得郡守举孝廉,有了这通天之阶。那么谁敢说,我就会止步于此?那三公九卿的高位,我也想坐一坐,那九天之上的风景,我也想瞧一瞧!”
文成飞听得心潮澎湃,低头拱手,“成飞愿誓死追随大兄左右!”
文照将腰间挂着的那架军弩取下,丢给文成飞,“你看,这是什么。”
文成飞蹙眉,“这不是从殷大手里得来的那架弓弩么?瞧着确是军中所用。”
“你能从上头看出些什么来?”
文成飞盯了半天,吭哧吭哧瘪出一句,“这军弩确实精良。”话音刚落,脑门果然又挨了大兄狠狠一击。
文照面无表情地说:“军用武器,本该严格管理,如今竟然不慎流落到殷大这等乡野村夫之手,说明军队管理不善、纪律涣散。”文照叹息一声,“这天下,将要大乱了。”
文成飞正想附和着拍几句马屁,就听文照轻飘飘丢下一句“去把前天我教你的那卷论语熟读背诵,后天我来抽背”说罢,策马而去。
丢下悲鸣不已的文成飞,文照回到自己家中,将马儿丢给随行的弟兄,文照推门而入,只见干净整洁的室内燃着豆大的灯,母亲正卧在榻上酣睡。
文照轻手轻脚上前,取来薄毯悄悄盖在母亲身上,母亲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阿照,你回来了?”
文照“唔”了一声,“打搅阿母休息了。”
文母笑着摇了摇头,坐起身,去将用小火温在锅中的热水盛出,端给文照清洗,“你不回来,我怎么睡得着?”
文照解下外衣,卷起袖子,掬起热水仔细清洗着脸庞与双手,再抬起头时,眉眼未改,只是原本黢黑的脸庞变得白皙而柔和,平日包裹在厚重外衣下的身躯也显出柔韧而纤长的曲线。
除此间二人外,这世间再无人知晓,原平县文氏年轻一辈的执牛耳者、海内大儒陆陵的关门弟子、雁门郡守推举的孝廉——文照,竟是一个女子。
文照清洗完毕,一边擦拭着面部,一边笑道:“阿母如此挂心,孩儿日后去了洛京,阿母岂非要昼夜难眠?”
文母迟疑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阿照,你当真要去洛京授官吗?可,可你终究只是……”
“是,阿母,我是一个女子。”文照手中动作一顿,“可我也想吃上饱饭,穿上好衣,我该何如才能达成心中愿望呢?靠嫁人吗?阿母,你嫁人了,可阿父早逝,我未起势时,你我连吃一口粟米都难。靠攀附权贵吗?我这几分姿色或许有人能看得上,但以色侍人又能得几时好?”
文照缓缓拧干了手中的软布,她盯着眼前的烛火,一字一顿地说:“我早就想明白了,想要达成我心中所想的一切,只能靠自己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