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九章 悬金募死士

洛阳城西南十里,周山。

松树参天,金黄银杏叶落了满地。

张一川收起刘承宗的书信,端起望远镜看向不远处巍峨的洛阳建筑群。

在他身旁,参将宋江兴冲冲地问道:“大帅,咱河南五营给大元帅长脸,大元帅的封赏得劲不?”

“封赏?”

张一川看了宋江一眼,微微抿着嘴,脸上的表情复杂,嘴角向下耷拉着,还硬要勉强扯出笑脸。

封赏,封赏个屁!

张一川的文化程度不高,不过是开过蒙。

但他不傻。

刘承宗以兵衙、礼衙、帅府中军三个衙门,次第传来两封文书一封私信。

先让兵衙当众嘉奖他领兵攻陷永宁城的功勋,让他在河南五营面前邀足了面子。

又以礼衙约定规制,将来捕获宗王不得擅加杀戮,申明全军。

有这两份公文在前,河南五营的将校军兵,自然都认为刘承宗给张一川的私信,必然是夸奖他的。

但最后的私信显然不是这回事。

刘承宗就差指着鼻子骂他愚蠢了。

不过对张一川来说,问题不大……至少刘承宗在信中的称呼还是兄长,没管他叫张总兵或是张将军。

说实话,这种正常到极点的称呼,在不正常的元帅府,或者说对控制着一群非正常人士的刘承宗来说,工作的时候称职务,脏话程度要远超破口大骂。

不过被训一顿,谁的心情都好不了,这事对张一川来说更是无妄之灾。

作为叛军,杀了个大明的王爷,大明的皇上还没着急,居然被叛军大元帅先吵了一顿。

这上哪儿说理去?

关键最让张一川没脾气的是,他觉得吧,大元帅说得对。

但凡在洛阳城外的攻势顺利,他都得吹胡子瞪眼七个不服八个不忿,但现在的情况是,洛阳的城防跟他意识中不一样。

他确实像势如骑虎,被架住了。

这个时候刘承宗送信过来,马后炮一样说了一堆话,其实都不重要,对张一川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元帅府给他留了一条退路。

让张天琳在潼关以东打开通道,做好了接应他的准备。

有这个举动在,就算刘承宗在信里臭骂他一顿,都不怕。

因为在此之前,张一川对洛阳有足够认识,早在两年前,他带兵途经渑池,就向人打听了洛阳的城池大小、大致方位,甚至还得到了一条洛阳城防弱点的重要情报。

洛阳城的城周八里,周围有四水环绕,东临瀍水,南有洛河、西有涧河、北有谷水。

城外则引瀍水绕城一周,挖出了三丈宽的护城河,城墙于洪武六年就包了青砖,城上修建敌台三十九座,是易守难攻的坚城。

张一川所恃洛阳弱点,就在于这条四丈宽的护城河。

三丈宽,与其说它是护城河,倒不如说是护城壕。

放在一般城池还凑合,但是对河流纵横引水便利的府城洛阳而言,很窄。

但它也有情可原。

这毕竟是座包砖于洪武六年的古城,包砖能极大加强城池的防御力,也会给扩建带来难度。

扩建要钱的嘛,实际上很多城池的扩建,并不是主政官员认为该扩建了,就去扩建。

实际上天底下小到县州府,大到朝廷六部,走到哪儿都一样,方方面面要花钱,财政永远不够用。

不到万不得已,谁闲着没事修城墙?

更多的情况,是没包砖的土城墙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未历战事,被雨雪侵蚀、被老百姓刨土盖房子,该塌的塌、该陷的陷。

早就失去了原有的防御能力,即便如此,人们也对此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轮着个想大干一场的官员履新上任,看着城墙着实碍眼,才召集士绅商议再修一道墙。

这样不用拆墙,工程量比较小,花费也不高,各方人员都更容易接受。

而城墙包砖之后,再想扩建,就不太容易了。

土谁挖走了就是谁的,老百姓你刨一车、我刨一车,城墙几年下来就不像样子了。

各县没包砖的夯土墙,能维持墙的模样,靠的都是劳改犯。

罪犯修城墙劳改也是老传统了,秦汉时期叫城旦。

但城砖跟夯土不一样,青条石的不好偷,坏了又很显眼,更何况洛阳还是府县附郭,知府和知县哪个上任,都愿意把城墙修一修、补一补,更好看一点。

所以洛阳城的城建,有明一代,一直没有太大变化。

到崇祯年,这座城依然是洪武年修出来的样子。

这也就意味着,这座城过时了,而且过时很严重。

它的防御假想敌,是洪武年间的敌人。

护城壕窄一点,够用。

但是在洪武年间的二百多年以后,火枪火炮的射程已经很远,这座城窄窄的护城壕,不够看。

除此之外,洛阳还是一座大都市,在周长八里有余的城墙之外、数丈宽的河壕之外,四关厢的郊外,全是鳞次栉比的民居、宅舍、院落、亭台、庙宇。

城外二三里地的村庄建筑都连成片了,繁华且拥挤。

这是张一川敢带兵来洛阳,势在必得的最大底气。

明军很难在洛阳完成坚壁清野,那些建筑物就是他填平壕沟最大的助力。

既能作为掩体防御炮子枪子,又能便捷地拆除,用做填平护城壕的砖瓦木石。

只要填平城壕,两万农民军借助城外民居围起来打,城墙上的守军也没多少优势,城池陷落就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

张一川过来以后才发现,他找不着那座洛阳城了。

或者说洛阳城还在那个位置,只是被一些东西挡住了。

具体来说,是洛阳城外多了一道城墙,张一川派遣骑兵沿墙探路,饭都吃完了,骑兵还没回来。

最后足足等了将近一个时辰,骑兵才紧赶慢赶地回来报告,洛阳……扩建了外城。

人们在原本周长八里多府城之外,加筑了一道长达三十余里的夯土墙,把整个洛阳外围的村庄、园林、庙观统统囊括其中,保护起来。

现在的洛阳外城,外面不是窄窄的护城壕,而是将洛阳东南西北的四条河当成了护城河。

这他妈咋打?

张一川心说:妈的上次来这鬼地方,不是这样子的呀!

其实这是他的错觉,洛阳城的扩建,始于崇祯四年。

只是张一川上次过境河南府,这道高墙还有部分未修建完成,他们也没攻打洛阳,所以并未意识到这座庞大的城防工程。

从崇祯四年起,陕西、山西蜂起的农民军,就让河南府的官员察觉到了危机感。

毕竟洛阳城的护城壕确实窄得如同玩具,区区三四丈宽的壕沟,随便来一支农民军都能轻易填平。

二则是因为河南本地遍布的堡寨相互攻伐,三则是因为两次洪灾产生的灾民,成为地方最大的不安定因素。

河南府的地方官员鉴于福王在崇祯朝做为皇叔的重要性,也为了解决河南的实际问题,便规划了以工代赈。

官员们便借此时机在洛阳周围,几乎是沿着洛阳城墙上火炮最大射程范围,修了一道长达三十三里的土墙,作为洛阳外城。

这是一道令人生畏的长墙。

但张一川攻城略地、杀戮名王,兵力、军势、经验都有了巨大增长,斗志高昂正处在最好的状态。

如果只是这到高墙,张一川没什么好怕的。

这个时候别说面前只有一道高墙,就算把左良玉放在城墙上,他也不怕。

真正让他意识到刘承宗信中推测有道理的,是洛阳守军的斗志不对劲。

既然洛阳多了一道高墙,他就得想办法攻破高墙,要攻高墙,则必先在河上架设浮桥。

这也是张一川将营寨立于周山的原因,他得先伐木,取得搭设浮桥的材料。

万万没想到,他还没对洛阳发起进攻,洛阳的守军就先奔出来杀他了。

三百人,甲械精良。

一连两日,出击三次,不走吊桥,从城墙缒下,背负甲械泅渡过河,过了河见人张弓就射、拔刀就砍。

那斗志比左良玉的兵都猛,把他在涧河西岸围城的两个新编民军营打得抱头满地窜。

就连山上的张一川得到消息,一开始都以为部下在跟他开玩笑。

没听说洛阳城里有什么名将啊,这帮洛阳兵怎么这么猛!

一直到今天早上,张一川让参将克天虎亲自上阵,督着他标下一营精兵,把那三百人团团围住,用炮轰用枪打,就这都没能劝降。

最后一个营两千多人全部压上,用箭射、用刀砍,近身格斗,花了整整一上午,才把那三百人彻底歼灭,俘虏、收降不过七人。

斗志把张一川都吓住了,这什么大明天兵天将。

城里头要是有一万这玩意,别说他张一川打不下洛阳城,就是刘承宗亲至,也打不下来。

最后审问俘虏才知道,这帮人不是啥天兵精锐,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兵,反而是洛阳城里被释放的重刑犯和民间勇士。

他们的募主,是福王朱常洵。

朱常洵,是大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不可忽视的人。

或者说,在万历以后,他是天下地位最尊贵的人,皇帝也要排在后面。

因为他是万历最宠爱的儿子,甚至一度要为他废长立幼,想要将其立为太子。

围绕着这件事,大明爆发了持续十五年的国本之争。

在那十五年里,万历逼退首辅四名、六部堂官十余,涉及京官与地方官员三百余人,其中一百多人被罢官、解职、发配。

最后万历输了,依然将长子朱常洛封为太子,朱常洵则被封了福王,作为报复,万历从此开始怠政。

但是朱常洵没有输。

朝臣除了不能让万历废长立幼,几乎在其他所有方面退让妥协,塑造出地位超然的福藩亲王。

他依然在紫禁城里住了整整十三年,直到万历四十二年才就藩洛阳。

他虽然没能继承皇位,但却得到了天下的一部分权柄,在某种程度上,这甚至超过了皇帝。

藩国,普遍靠的是宗室禄米和地产,而宗室禄米又会因为地方财政问题,总给不够,所以藩国大多会在地产方面,对民间横征暴敛。

而福藩不同。

朱常洵最大的财产进项,是大明的国税。

福王就藩前,万历把扬州、镇江、南京应天、太平府,四府的沿江各类杂税,四川盐井的一部分收益封给了福藩。

也就是说,这些原属于大明的国税,在万历之后就和朝廷没关系了,成了福王的私产,也使得福藩权势的触角伸到了南直隶。

在这一点上,朱常洵虽然没有拿到皇位,却比拿到皇位的朱常洛拥有更多私人财产。

万安王的死讯,极大地刺激了福王。

促使他在得知永宁被攻陷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去朝廷、去开封求援,同时在王城召开宴会,宴请洛阳城内的文武官员。

当晚画出一张‘守住洛阳,福藩出白银十万两劳军,并奏报朝廷,保证诸位加官进爵’的大饼。

不过他依然没有捐资助饷,而是在与巡抚陈必谦商议之后,释放了城中留有家眷的囚犯,还从城内高价招募了一批勇士,组成一支敢死队,出城袭击张一川。

意在杀杀张一川的锐气,为洛阳守军鼓舞士气。

那些囚犯和民壮在城外死战,绝大多数选择宁死不降,也没其他复杂原因,就是福王把钱给够了。

出战,赏银五十两,给家眷;战死,再赐五十两,也给家眷。

出钱就是买命的。

本来面对明军敢死的疯狂攻势,张一川被打得有点害怕,生出了撤退的心思。

但是在从俘虏那弄明白,这是福王重金招募的死士之后,他反倒放心了。

一万五千两,就出来打了三场,回去人死光了,依照约定福王老爷还得再出一万五千两。

张一川是想不明白福王老爷的脑壳子咋长的,如果是他,肯定要求杀一个敌人赏银五十两,而不是出来死条命赏银一百两。

现在好了,三万两的攻势被他一上午瓦解,福王还能接着招募到敢死之士吗?

张一川不知道,但他知道,如果享有海内巨富的福王只有这点本事,那这洛阳城他是打定了,他能打到福王破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