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校长

“那我们先出去了。”轩何志明显有点怕他。

曹斌点了点头,轩何志便朝陆修使眼色,带着他离开办公室,关上了门。

“喝点什么?”曹斌问,“威士忌加冰可以吗?”

“不不,”江鸿忙道,“我喝酒喝得不多。”

“冰镇酸梅汤?”曹斌又问,“可以消暑。”

江鸿点了点头,看着曹斌转身去倒饮料的背影,他有种感觉——即这个办公室,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这几天,我在灵境胡同驱魔师委员会述职,”曹斌说,“接到轩何志的电话后,刚刚回到学校,让你久等了。”

曹斌又把饮料递到江鸿手里,给自己倒了杯加冰的威士忌,朝他示意举杯,笑了笑,他的笑容非常英俊,再一次令江鸿觉得很安心。

“上班时间不该喝酒,”曹斌说,“不过还在放暑假,就无视一下学校规章制度吧。”

江鸿也朝他举了下杯。

曹斌说:“你的诉求我了解了,不想入学当驱魔师,没什么问题,你是本校创办以来的第一例,但在创办学校时,对这种特殊情况,也设置了紧急预案。”

江鸿说:“学校开多久了?”

“不久,还不到十年。”曹斌说,“他们从另一个地方把这所学校收购了过来,第一任校长不是我,我在这里也只担任了三年多的职务。”

江鸿点了点头,又有点犹豫,曹斌扬眉,作出询问表情。

“怎么?”曹斌又说,“你以为我会劝说你留下?”

江鸿说:“我以为……嗯……是的,没想到……”

没想到这名副校长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却意外地随和。

曹斌说:“作为一名驱魔师,需要拥有尊重事实的智慧,这种智慧,就是在我们面对困难与抉择时,一定要问自己‘事实是什么?事实所支持的真相,又是什么?’。事实不因你‘觉得应该如何’或‘希望它变得如何’而被改变。”

江鸿说:“是的,是这样的。”

“你的内心深处已经作出了决定,这就是事实,再来反复地劝说你,没有意义。”曹斌说,“我们尊重他人的决定,也尊重事实本身。”

江鸿如释重负。

“但是要进行重置流程,需要花一点时间。”曹斌又说,“你想好以后,就在这里签字。”

“什么重置流程?”江鸿听起来感觉有点恐怖,犹如人道毁灭之类的。

“驱魔师、妖族、魔以及许多超自然现象的存在,”曹斌认真地说,“是要对外保密的,相信你也清楚。”

“对对,”江鸿主动道,“我自小长大,从来没见过鬼和妖怪,可见保密工作确实做得很好。

曹斌说:“也不尽然,三不五时,总会有外泄事故,不过这不重要了。如果你决定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我们就要用一点小技巧,来让你忘掉这一小段时间的记忆,包括从你拿到苍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到回到家门口的一刹那。”

“啊??”江鸿有点茫然,说,“可以不忘掉这些吗?我保证一定不会对外说的。”

曹斌摊手,做了个“爱莫能助”的手势,说道:“这不仅仅是为学校,也是为了你。”

江鸿说:“我可以签保密协议一类的……”

曹斌认真地说:“你可以不说,但我们的敌人,也许会用一些非常规手段,来在你身上获取一些学校的信息,你也不希望被盯上,对不对?”

“哦是这样吗?”江鸿心想还有敌人?该不会是什么坏的妖怪吧?说实话,他又有点好奇,所谓培养驱魔师的学校,魔又在哪里?全中国大地有这么多的妖魔鬼怪,需要他们去维护和平吗?

然而这些已经与他没多大干系了。

“好吧。”江鸿觉得有点遗憾,但还是接受了。

“学校会派一名学长,送你回家。”曹斌说,“签下名字,你就可以准备动身回家了。届时由驱魔师委员会接管善后工作,会为你编织一段记忆,大体是你高考没有考上心仪的院校,决定复读,暑假来西安旅游了一趟。你家里人,以及相关的亲朋好友,这一段记忆都会被修改。”

“好的。”江鸿心想这个委员会真的神通广大,还能修改记忆?

“你认真看下知情同意书,”曹斌又喝了点酒,打趣道,“这次一定要看清楚了。”

知情书上所写无非是江鸿自愿退学,回到故乡重考的内容,包括以曹斌所述,落榜散心为理由,最后又有一个补偿条款——作为招生办没有仔细核查造成失误的弥补,在江鸿复读考上大学后,苍穹大学会以联合科研奖学金的方式,与江鸿新的学校作出沟通,朝他发放一个定向奖学金,四年共计六万人民币作为补偿。

当然,到了那时候,江鸿应该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会当成自己莫名其妙地走了好运气。

“不需要钱,”江鸿忙主动道,“我自己没搞清楚,也有责任。”

曹斌说:“没关系,一点心意,耽误了你这么多时间,还耽误了你考个好学校。”

江鸿沉吟片刻,而后说:“如果我选择回家,是不是就会忘记了我的室友,还有陆修学长?”

“是的。”曹斌礼貌地说,“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要产生交集,才是最好的,虽然违反规定,也不排除他们以后,会用另一个身份去探望你,毕竟你家里与陆修是世交,他也是报恩来的。”

“啊?!”江鸿正签着名,闻言震惊了,说,“什么时候的事?我完全不知道!”

曹斌说:“也许你还没有出生吧?人死后,灵魂在天地间转世轮回,谁又说得清楚对方是不是曾经的那个人呢?来来去去,俱为记忆……”

江鸿看着曹斌,曹斌则持威士忌杯,看着窗外,傍晚时分,天边竟是出现了一道瑰丽的虹霞,犹如光带横亘苍穹,与地相接。

“……说到底,所谓羁绊,无非也就是执念而已。”

曹斌转头,与江鸿对视,过来和他握手,说:“祝你以后一切顺利。”

江鸿点头道:“谢……谢谢。”

江鸿签完名,离开办公室,陆修已在那里等着他。

轩何志朝江鸿点点头,又进去了。

陆修:“我负责送你回家,有始有终,你有什么要收拾的么?”

江鸿忽然道:“我想去看看军训的室友们,可以么?”

陆修稍一沉吟,便点了头,江鸿又说:“对不起,我是不是有点矫情?”

“不会。”陆修答道,带着江鸿下楼,回宿舍取头盔。

“你骑摩托带我去吗?”江鸿惊讶道。

“你不是想坐?”陆修上了摩托,示意他坐上来,“以后也没机会了,来吧。”

于是江鸿坐上去,抱着陆修的腰,陆修一加速,轰地蹿了出去。

副校长办公室,曹斌一脸无奈地看着轩何志。

轩何志:“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今年招生指标要完成本来就很难……”

“我不怪你胡乱招生。”曹斌说,“只是你事前但凡留个心,问清楚,说清楚,不至于到这一步,你们怎么连这种事都不说清楚?”

轩何志站在办公桌前,乖乖挨训。

“可惜了那孩子,”曹斌叹了口气,“原本是个好苗子。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招个生都能出教学事故!”曹斌拿着一沓文件,只想揍轩何志,轩何志忙躲。

“地脉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轩何志又问。

“毫无进展。”曹斌出了口长气,松了领带,重重坐回转椅上,眉头深锁。

“啊——”狂风吹来,江鸿坐在摩托上,张开手臂,仿佛在玩过山车一般。

陆修疯狂超速,仿佛在发泄什么,把川崎H2的时速开上了200码,江鸿到得后面,已心惊胆战,看什么都是高斯模糊,紧紧抱着陆修,喊道:“慢点慢点!学长!慢点!”

这摩托还是在山路上开,稍不留神就要飞出去摔到江河里去,江鸿贴着陆修的后背,感觉他俩已快互相能听见对方的心跳了。

“呼——呼——”抵达目的地军营外,天已近乎全黑,陆修依旧是那面无表情的模样,骑在摩托车上,等江鸿去告别。

陆修提前通知了辅导员,903寝室的三名室友到了围栏边上,看着他。

“你还好吧?”贺简担心地说,“托你的福,大家都说军训强度太大,把新生搞得精神崩溃了,今天教官让我们在空调房里看电视,看了一整天呢。”

江鸿:“……”

张锡廷却似乎猜到了什么,打量片刻江鸿。

金问:“你不舒服?”

“嗯……”江鸿想了想,没有说自己退学的事,刚认识室友们不过三天,这情谊说深也不深,但他觉得大家都是好人……好妖,从来没欺负过自己,突然怪舍不得的。

“我家里有点事,”江鸿说,“得赶紧回去处理下。”

金问:“需要帮忙不?”

江鸿忙摆手,示意无妨,金于是说:“有事儿就和哥们儿微信联系。”

“好好。”江鸿点头道。

营房吹哨,提醒他们速度去洗澡,金明显不当一回事,便带着贺简先走了,留下张锡廷与江鸿对视。

“让我猜猜,”张锡廷说,“他们搞错人了,是不是?你是凡人?怎么进来的?”

张锡廷居然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太聪明了。

路边骑在摩托车上的陆修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警告。

“不是,但差不多。”江鸿也小声道,“我什么都不懂,最开始真的被吓着了。”

“回去吧,”张锡廷说,“回去也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空了我会去看你的,到时候你也许已经不记得我了。”

江鸿闻言有点难过,张锡廷却笑道:“我们还可以重新当朋友,再见。”

“再见。”江鸿听到这话时,又高兴起来,隔着围栏,与张锡廷击了下掌,张锡廷潇洒一挥手,回了营房。

在这个月夜里,江鸿只觉得十分失落。

他慢慢地走回陆修身后,跨上摩托,回程时陆修开得很慢,仿佛想带着他欣赏这月下的大江大河、宏伟山川,一片银白的世间,每一片树叶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犹如浩瀚的灵力之海中,浮沉的无数碎浪。

第二天,江鸿带齐了行李,与陆修在咸阳机场候机,陆修开始检查江鸿的手机,把所有加上的学校联系人删除,学校网页浏览记录清理掉。

昨夜离开军营后,陆修便几乎没有说过话。

“学长,”江鸿说,“机票多少钱?我转给你吧。”

“学校报销。”陆修戴着墨镜,无聊地坐在商务座上发呆。

江鸿忍不住侧头看他,觉得有点对不起陆修,又想到曹斌说的话,问道:“学长。”

陆修:“?”

陆修稍侧过头,摘下墨镜,示意他有话就说。

“你家和我家……”江鸿又问,“是世交吗?”

“谁告诉你的?校长吗?问这些做什么?”陆修随口答道,又把墨镜戴上了。

江鸿:“也是,待会儿也记不得了。”

陆修继续出神,江鸿说:“可是我还是想知道。”

陆修没搭理江鸿,江鸿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小声道:“学长,你也是……妖,对不对?”

陆修再次摘下墨镜,说:“你想看?”

“不不不。”江鸿忙拒绝了他的好意,生怕陆修领子上又变出一个什么头来,说也奇怪,他其实一直隐隐约约,猜到了陆修的身份也是妖怪,可不知为何他半点也不怕陆修,反而把他当成最信任的人。

“你多少岁了?”江鸿又问,“你是不是认识我的祖先?”

“告诉你了,”陆修又说,“你会回学校么?”

江鸿想了想,没有再问下去。

飞机抵达重庆,越是离家近了,江鸿越觉得有着莫名的不舍。

“你以后会来找我么?”江鸿又问。

“不会。”陆修打了个车,把江鸿的行李放上车,与他坐在后座。

“嗯。”江鸿说。

陆修手指抵在一起,朝车窗外看,片刻后又说:“飞过重庆,顺路的话,会看看你,但你发现不了我。”

江鸿伤感地笑了笑,说:“好吧。”

“回去重新考个好大学,”陆修淡淡道,“会有别的学长照顾你。”

江鸿挠了挠头,的士到了家小区门口,又是傍晚了——一切都如此熟悉。

“对不起,学长,”江鸿拖着行李箱,忽然回头,朝陆修说,“我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

陆修摘了墨镜,沉默地稍稍低头,看着他。

江鸿站在路上,慢慢地走回去,似乎放慢步伐,还能与陆修多相处一会儿。

“一百六十年前,”陆修忽然说,“在羊卓雍措湖畔,有一个人,为我封正。”

江鸿:“?”

江鸿转头,看着陆修,现出询问的神色。

“你知道封正么?”陆修说。

“那是什么?”江鸿对此一无所知。

“世间的妖,修炼至大成境时,便拥有了跃升至另一境界的能力。”陆修说,“有些变为人,有些则变为其他的模样,但突破境界的刹那,需要倚靠外力,来进行最后的推动。”

江鸿停下脚步,茫然点头,他实际上并不知道陆修在说什么。

“人作为万物之灵,是唯一能为外物‘封正’的种族。”陆修说,“就像起名字一样,只有人会给外物起名,赋予了名字之后,无论活物死物,就获得了初步的‘灵’。世间万物,便在‘人’的认知之中不断生长、蜕变。”

“哦,”江鸿忽然想到了,说,“所以我的祖先,因为这个与你认识么?”

陆修没有正面回答,只解释道:“一只……一只生灵,修炼多年,终于获得龙的形态,但若在天劫降临时,这最后的时间点上得不到封正,就会粉身碎骨,再次被打成污泥中的‘虺’,重新经历艰难的修行。”

“啊,”江鸿同情地点头,“真难啊。”

“一百六十年前的羊卓雍措湖,有这么一个生灵,”陆修说,“它的修炼来到了终点,那夜天劫降临,狂雷之下,方圆百里空无一人,牧民们都躲了起来。”

江鸿静静听着,陆修望向他,清澈的双眼里倒映着江鸿帅气的面容。

“……但当地有一名土司家的小儿子,从小是个傻子,那年他只有十四岁,不知道为什么,恰好就在羊湖边上,他看着天劫里的蛟,一直笑,说出了那个词,藏语里的‘库鲁’。”

江鸿:“是龙的意思吗?”

“是的。”陆修说,“他虽然是个傻子,眼神却很清澈,穿着藏袍,朝天空中喊着‘库鲁’‘库鲁’‘库鲁!’。”

江鸿说:“那只什么东西,最后成功了吗?”

“成功了。”陆修说,“不过傻子淋过雨,生了一场大病,三天后就死了。”

江鸿心想可是我……我家祖先全是汉人啊,等等,你在说自己吗,学长?!你是什么?你是……?!

陆修又说:“人生有三魂七魄,死后记忆散去,唯独命魂归入天脉,进入下一次轮回。龙四处寻找,一百六十年后,终于找到了他。这样也好,江鸿,好好生活……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说着,陆修扣起手指,在江鸿额头上弹了一下。

“等等,学长,你居然是……”

“过眼皆成空。”

伴随着陆修话音落,面前卷起一阵风,江鸿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影出现过,却又消失了。

江鸿:“???”

江鸿转头看看,自言自语道:“我在做什么?奇怪,啊!已经七点了!”

江鸿拖着行李,进了小区,回到久违的家里。

桌上已是热腾腾的饭菜,父母都在家里。

“回来啦?”江母问道,“玩得高兴吗?”

“还行。”江鸿说,“累死了啊——哇,妈你做的什么好吃的?”

父亲在桌边看手机,说道:“我替你看了几个复读班,你玩也玩过了,散心总算散完了,明天开始,就准备再战吧!”

江鸿一边说好的好的,一边去洗手吃饭,回到了他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