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平衡者组织,致力于终结殖民联盟,”亚本维大使说,“我们知道这一点。但我们也应该知道,终结殖民联盟并不是平衡者唯一的目标——甚至不是首要目标。它的首要目标是分裂种族联合体——附近空域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一政府。为了实现这个目标,平衡者利用了殖民联盟,而且不仅是殖民联盟,它同样利用了地球。”
凤凰星空间站里,亚本维在国务院的一个演讲厅底部侃侃而谈。这个演讲厅能轻易容纳两百人,但此刻只有四个人:台上的亚本维,坐在侧面的我,前排正中央面对亚本维的亚伯·里格尼上校和丽兹·伊根上校。
伊根的官方头衔是殖民防卫军驻殖民联盟国务院联系人,但在奥坎坡助理国务卿背叛殖民联盟后,她事实上成了国务院内非正式的二号人物,受到国务卿和防卫军高层双方的信任。这两个组织如此紧密交融会让任何一个有理性的人满心担忧,但此时此刻似乎没人在乎。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殖民联盟目前的处境了。
亚伯·里格尼上校似乎没有任何真正的头衔。他只是殖民防卫军里的“那个人”:他去所有的地方,监督所有的事情,向所有人提出建议,但从不抛头露面。实话实说,假如你想削弱殖民防卫军——更进一步,殖民联盟——只需要朝他太阳穴开一枪就行了。我估计殖民联盟政府会有好几大块顿时停摆,因为缺少了里格尼担任媒介,谁也不知道有事该去找谁。
从职务上说,伊根和里格尼仅仅是中层官僚。从非正式的角度说,假如你想办成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你需要去找的就是他们。
我们有一件事必须要办成。
“你想说喀土穆那些事的本意不是直接攻击殖民联盟。”伊根对亚本维说。
“不,那当然是一起直接攻击,”亚本维答道,语气直接而生硬,假如你不够精明,会觉得他非常欠缺外交口吻,“行动在这方面实现了它本身的短期目标。但它对平衡者真正的价值在于长期影响——它帮助这个组织朝终极目标,也就是种族联合体的毁灭更近了一步。”
“大使,给我们仔细说说。”里格尼说。
“在喀土穆,我们抓住了一名极有价值的俘虏,平衡者的特万指挥官。”亚本维脸上掠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他在平衡者内所扮演的角色,大致来说就等同于你,里格尼上校,有着极好的社会关系,通常处于平衡者各种计划的中心位置。”
“好吧。”
大使朝我点点头。“在审讯中,威尔逊中尉迫使特万吐露了平衡者最新的计划,这个计划从在喀土穆上空偷袭图宾根号开始。”
里格尼上校和伊根上校望向我。“‘审讯’,中尉?”伊根对我说。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情报并非来自拷打或胁迫,”我说,“我用误导和假情报说服他相信合作对他更有好处。”
“什么样的假情报?”
“我说我们即将抹除四颗勒雷伊星球上的所有主要城市和工业基地,因为我们相信勒雷伊人是平衡者组织背后的主要推手。”
“他们是吗?”
“我缺少供我推演的材料,”我说,“假如要我凭直觉猜,我会说勒雷伊政府提供了难以证实的秘密物资支持。勒雷伊人当然乐于见到我们完蛋。但是,即便他们真的提供了帮助,我们现在去找勒雷伊人的麻烦,对挫败平衡者的计划也无济于事。平衡者是,也应该是我们目前的首要关注对象。”
伊根点点头,扭头望向亚本维。“继续。”她说。
“十颗星球密谋宣布从殖民联盟独立,喀土穆是其中之一。原来的计划是同时宣布独立,这样目标太多,殖民联盟将无法有力镇压。我们用来应付这件事的时间拖得越长,就会有越多的殖民星球受到鼓励,同样宣布独立。殖民联盟的瓦解必将成为现实,部分原因是我们缺少资源来处理大规模叛离。
“然而,特万指挥官说服了喀土穆政府提前宣布独立,理由是单凭喀土穆就足以成为殖民联盟瓦解的催化剂,平衡者将负责保卫喀土穆的安全。喀土穆和平衡者双方都能受益,后者希望能被新独立的殖民星球视为盟友。”
“可惜事与愿违。”里格尼干巴巴地说。
“对,”亚本维赞同道,“事实上,平衡者真正的计划是偷袭前来响应的所有防卫军飞船——图宾根号就遭了毒手。无论殖民联盟认为袭击的主导者是喀土穆还是平衡者,结果都将是殖民防卫军的大规模行动,事实也确实如此。我们派了二十艘飞船去喀土穆。
“平衡者这么做有个特定的目标,就是促使殖民联盟对宣布独立的星球使用强硬的军事手段。下一颗或下几颗宣布独立的星球将不像以前那样,仅有单独一艘防卫军飞船前去拜访。防卫军会派出一支舰队前往任何一颗星球,意图从一开始就扑灭独立运动的火苗。”亚本维暂停片刻,好奇地望着伊根和里格尼,“平衡者的猜测正确吗?”
两位上校面露难色。“有可能。”里格尼最终说。
亚本维点点头:“平衡者通过误导和假情报战略——还有他们的宣传攻势,将殖民联盟塑造为不可靠的情报来源,殖民联盟确实深度操控殖民星球之间的信息流动,因此证明了这个说法——他们打算鼓励剩下的九颗密谋中的星球按原计划同时宣布独立。平衡者将承诺提供物资和防卫的保障,实际上当然并不打算提供,只会像在喀土穆那样竭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他们将尽可能快地实施这个计划,殖民防卫军当然会作出响应。”
“然后呢?”伊根问。
“一旦殖民联盟被独立运动纠缠得无法脱身,投入大量军事力量和情报人员前去镇压,平衡者就将发起袭击。”
“在反叛的殖民星球上空攻击舰队?”里格尼说,“这太愚蠢了,大使。平衡者偶尔偷袭还有可能成功,但他们的船只和武器禁不起长时间正面作战。”
“他们不会袭击我们的舰队,”亚本维说,“他们会攻击地球。”
“什么?”伊根说。她从座位上坐了起来,精神高度集中。
亚本维望向我,点点头。我将脑伴连接到演讲厅的展示系统,调出地球的图像,它的上空有几十艘飞船,两者没有按比例缩放。
“平衡者通过劫掠获取飞船,”亚本维说,“殖民联盟这几年损失了几十艘飞船,种族联合体及其成员国失去的更多。”她指着图像说,“此处显示的是我们知道种族联合体旗下被他们夺取,但没有在战斗中毁坏的所有飞船。画面中共有九十四艘,不难想见,这个估计是偏保守。
“根据特万指挥官的说法,平衡者的计划是让这些飞船跃迁进入地球空域,摧毁它的防御力量、通信系统和科学卫星,然后向几百个人口稠密区域发射核弹头。”
“核弹头?”里格尼说。
“他们从哪儿搞到的核弹头?”伊根说,“谁还使用这种东西?”
“特万说大多数核弹头来自现已加入种族联合体的那些星球的库存,”亚本维说,“种族联合体禁止将它们用作武器,因此按理说应该拆毁弹头并弃置可裂变物质。平衡者没费多少力气就横插一手,窃取了一些核弹头和可裂变物质。”
“知道具体的数量吗?”里格尼说,“我指的是核弹头。”
亚本维望向我。“特万不知道全部细节,”我说,“按照他的估计,每颗弹头的当量大致等于三十万吨。他说应该有几百颗。”
“我的天。”
“不使用核武器,他们也能造成同样的破坏,”伊根说,“以现在的武器科技水平,用核弹头只比用弓箭高级一点点。”
“重点就在于使用核武器,”亚本维说,“不仅为了直接破坏,还为了接下来的一切。”
“罗马人击败迦太基后,用盐破坏土地,这样就什么植物都无法生长了,”我说,“概念相同,显而易见。”
“平衡者这么做等于割了自己的喉咙。”里格尼说。
“前提是你能找到他们的喉咙。”我指出问题。
“中尉,我认为我们会很有动力的。”
“上校,你忘记了这一步的重点。”亚本维说。
“什么重点,大使?”伊根问。
亚本维指着悬浮于半空中的图像说:“执行这个袭击任务的所有飞船都来自种族联合体。我们应该认为发动袭击的是种族联合体,而不是平衡者。我们应该认为种族联合体终于决定,处理人类和殖民联盟的唯一办法就是彻底摧毁其士兵和殖民者的来源,这样我们无论凭借武力还是协商,都不可能取回地球了。我们应该认为这是种族联合体在先发制人,将人类永远从宇宙中抹掉。”
里格尼点点头:“对,有道理。”
“我们会谴责种族联合体,无视他们的否认,认定平衡者的背后一定就是联合体。”伊根说,“我们会和种族联合体开战。我们会被击败。”
“对,无可避免,”亚本维说,“我们太弱小了,不可能直接和他们作战。就算殖民星球全都放弃独立意图——或者我们挫败他们的独立企图——我们也需要时间才能把殖民星球转变成可以征募士兵的源头;另一方面,种族联合体内的部分人也会鼓吹要毁灭人类,因为无论联合体是否进攻我们,我们现在对他们都会构成迫在眉睫的威胁。”
“我们和种族联合体作战会输,”我说,“但不等于他们就会赢。”
亚本维点点头:“不仅因为我们会进攻种族联合体,也因为联合体将面对被迫彻底灭绝我们的内部压力。它违反了最初创立联合体的所有理由,背叛了高将军的全部目标。”
“更不用说联合体目前的领袖哈芙蒂·索瓦赫的目标了,”我说,“假如她拒绝处理我们,就会受到无休止的抨击。无论她多么有能力——她当然非常有能力——她都不是高将军。她无法像将军那样只凭借意志力就让联合体团结在一起。它会分裂和消亡。”
“这就是平衡者的终极目标。”伊根说。
“对,”亚本维说,“虽说我们的毁灭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但我们主要是连带伤害。我们是平衡者用来摧毁联合体的砝码。这个组织做的所有事情,包括摧毁地球空间站,都是指向那个目标的推力。”
“彻底毁灭殖民联盟仅仅是顺手之劳,我都不知道我该有什么想法了。”里格尼说。
“应该让你愤怒,”亚本维说,“反正让我很愤怒。”
“你看起来并不特别愤怒嘛。”里格尼说。
“里格尼上校,我都暴怒了,”亚本维说,“但我也明白,除了暴怒,我还有更重要的角色要扮演,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
“大使,提个问题。”伊根说。
“请讲,上校。”
伊根指着图像说:“我们已经知道了平衡者的计划。我们知道它打算利用我们的殖民地和我们的标准响应方式来对付我们。我们知道它打算把袭击地球的罪责栽给种族联合体。我们知道了它的目标、战略和战术。现在我们岂不是可以轻易避开这个陷阱了吗?”
亚本维望向我。“还有其他的因素,”我说,“特万告诉我,假如事实证明喀土穆战略失败了,或者我们挫败了他们在另外九颗星球的计划,或者将他们的阴险图谋告诉种族联合体,平衡者会干脆直接进攻地球。”
“为了什么呢?”伊根问。
“平衡者似乎并不挑剔,”我说,“要是抢不到整条面包,半条也能接受。我的意思是,引开殖民联盟的视线、摧毁地球、嫁祸给种族联合体、让我们彼此毁灭,这是最乐观的计划。然而即便平衡者必须要为毁灭地球而负责,他们还是会动手的。因为他们知道殖民联盟被显著削弱——人类被显著削弱——依然会迫使种族联合体出手。”
“你们肯定知道联合体内有多少个种族憎恨人类,”亚本维说,“洛诺克之前他们已经很憎恨人类了,之后就变本加厉了。有些种族认为我们应该为高将军的遇刺负责。”
“我们和那件事毫无关系。”里格尼说。
“但事情发生时我们在场,”亚本维说。“还有来自地球的人类。对他们很多人来说,这就够了。”
“因此你的意思是平衡者完全能接受一个B计划。”伊根把话题拉了回去。
“现在本来就是B计划了,”我说,“自从拉菲劫持钱德勒号,把奥坎坡国务卿带回来,B计划就生效了。现在更像是K计划。平衡者很擅长见机行事,上校。他们知道自己受限于规模大小,反而把规模变成了优势。为毁灭地球负责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但也有自己的优势。它意味着他们做到了没有任何一方、任何一股力量敢做的事情:摧毁赋予殖民联盟力量的星球。假如平衡者能打好手里的牌,为毁灭地球负责就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好处。他们能得到新的成员和资金。他们本身能成为一股合法的力量。他们可以走出他们此刻藏身的黑暗角落。”
“无论如何,地球都他妈死定了,”里格尼说,“很抱歉,我说了粗话,但根据你刚才的分析,这正是敌方计划的精髓。”
我望向亚本维:“还有一个选择。”
“说来听听。”伊根说。
“说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你们,”亚本维说,“我们是否能同意,眼下的目标是生存,而不是胜利?”
“我不明白这个问题的意思。”伊根说。
“我不相信,上校,”亚本维直勾勾地盯着伊根,“我认为你很清楚我的意思。房间里只有我们四个人,我们可以享有完全坦诚相待的乐趣,不需要假装我们不知道按照目前的存在方式,殖民联盟正在走向崩溃。就算平衡者或种族联合体不摧毁我们,我们自己也会瓦解。事情已经在发生了。
“我们不需要假装不知道,按照我们目前的构造方式,殖民联盟的结构和组织已经无力支撑。我们不需要假装我们还有可能让地球回来扮演它以前的角色。我们不需要假装不知道我们正在眼看着自己走向灭亡。我们不需要假装那些微小的胜利或附带的目标还有任何重要性。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同意,我们此刻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和全人类的生存。现在已经不只是殖民联盟的问题了,而是我们这个种族。我们四个人必须赞同这一点,否则继续讨论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
伊根和里格尼互视一眼。“我们同意。”伊根说。
“我们该如何支持这样的共识呢?”亚本维说,“假如我们同意我们在讨论的是生存问题,我们是否也同意我们必须采取一切手段来让自己生存下去?”
“亚本维大使,”里格尼说,“说说你的计划。我们来说该如何让它成为现实。”
“很好。”亚本维说。
“谢谢你们参加这次会议。”亚本维对九个殖民地的代表说。这九颗星球计划宣布独立,他们以为这是一个秘密。
“‘参加’个屁,”哈克贝利星的代表哈里拉尔·德维韦迪说,“我们是从床上被拖起来押到这儿来的。”另外几名代表点头称是。
“非常抱歉,”亚本维说,“但很不幸,时间紧迫。我是奥黛·亚本维大使。”
“我们为什么在这儿,大使?”翁布里亚星的内达·卡德隆说。
“卡德隆代表,假如你愿意看看周围都还有谁,我认为你应该很清楚我们为什么在这儿。”
喃喃交谈和抱怨声陡然中断。亚本维无疑成了所有人的注意焦点。
“对,我们知道了。”亚本维说。
“你们当然知道,”德维韦迪说,他显然是个“被逼进死角就进攻”的那种辩论家,“你们抓走了喀土穆的首相。我都不敢想象你们是怎么对待他的。”
亚本维对我点点头。我走过去打开国务院会议室的一扇侧门。“请进。”我说。
冈田真彦走进会议室,在代表就座的会议桌前坐下。他们盯着他的眼神就像他有三个脑袋。
“还有什么惊喜吗,亚本维大使?”卡德隆好不容易从冈田脸上移开视线。
“为了节省所有人的时间,请允许我长话短说。”亚本维说。
“再好不过了。”卡德隆说。
“你们各自的星球,计划共同宣布从殖民联盟独立。而你们此刻全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就足以证明我们已经获知你们的计划。我们还获知你们各自的政府——或单独,或联合——在和一个名叫平衡者的团体磋商,他们与你们分享情报,我们相信,他们还声称可以在你们宣布独立后保护你们不受殖民联盟的侵害。”
德维韦迪张开嘴想说什么,亚本维用凶恶的视线阻止了他。“现在不是找借口,或者合理化你们意欲独立或勾结平衡者的行为的时候。我们没这个时间,实话实说,现在也不在乎。”
德维韦迪闭上了嘴,显然很生气。
“平衡者一直在欺骗你们各自的政府,”亚本维继续道,朝冈田打个手势,“接下来冈田首相将详细解释平衡者如何欺骗他和他的政府,偷袭殖民防卫军的舰艇,企图将罪责和惩罚推给喀土穆及其政府,目的是刺激你们的政府采取行动。但是,诸位代表,不是为了你们的目标。不是为了你们以为你们在寻求的自由。而是为了他们的阴谋,你们的星球及其命运仅仅是其中的垫脚石。
“在了解这些情况的前提下,殖民联盟要向你们提出一个请求。”
“我来猜一猜,”卡德隆说,“你们不希望我们宣布从殖民联盟独立。”
亚本维罕有地露出笑容:“事实上,卡德隆代表,我们非常希望你们宣布。”
卡德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看了一圈其他代表,其他代表和他一样困惑。“我不明白。”她最后说。
“我们希望你们宣布独立。”亚本维重复道。
“你们希望我们离开殖民联盟。”德维韦迪说。
“不。”
“你不是说你们希望我们宣布独立吗?”
“对,”亚本维说,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德维韦迪进一步的抱怨,“我们不希望你们离开殖民联盟,那么做对你们每一颗星球都很危险。但我们请你们按原计划宣布独立。我们需要平衡者相信你们的星球正在按照既有约定执行计划。”
“为什么?”卡德隆问。
“不能告诉你,”亚本维说,“你们的政府显然并不牢靠。我们不能向你们透露所有情况。”
“等我们宣布独立,会发生什么事情?”
“殖民联盟会不出预料地过度反应,用飞船铺满你们的天空,从而胁迫你们就范。”
“我看不出来这套计划对我们任何一方有什么好处。”卡德隆挖苦道。不知为何,她在这群代表里扮演了领导者的角色。
“我们希望你们宣布独立,但不是真的独立,”亚本维说,“我们的回应看起来像是武力,但不是真的武力。”
“你要我们相信殖民防卫军不会碾死我们?”
“假如我们打算碾死你们,就没必要开这个会了,”亚本维一针见血道,“当然不会。我这是在给你们指一条逃脱那种可能性的明路。别误会,诸位代表。企图脱离殖民联盟必然会遭到武力回应。我们无法承受允许你们的星球离开联盟的代价,尽管听起来有点居高临下,但我们百分之百肯定,你们不会喜欢将要走向的危险境地。”亚本维又朝冈田打个手势,“冈田首相可以用他的经历证明这一点。”
“你们希望我们信任你们。你们应该也清楚这么做为什么很困难吧。”
“我没有要你们信任我们,”亚本维说,“而是想和你们做个交易。”
“你们拒绝给我们自由,大使,那就没什么可以给我们的了。”
“卡德隆代表,请允许我提醒你,你们寻求的并不是自由。”
“不是?”
“不是。”
“那是什么?”
“控制权,”亚本维说,“这也正是我们可以给你们的东西。”
“解释一下。”卡德隆愣了一会儿,然后说。
“你们是各自星球派驻殖民联盟政府的代表,”亚本维说,“按照殖民联盟的行政制度以及它与你们各自星球的关系,这个头衔事实上代表着什么就不需要我多说了。在最好的情况下,你们也只能负责一些最琐碎的日常事务。要是在最差的情况下,你们会被彻底无视。”
她停顿片刻,让这番话生根发芽。代表里有人点头。
“这样的情况即将改变。改变势在必行。殖民联盟将比以往更加依赖殖民星球,包括征募士兵,它以前从不这么做。但它再也不能自上而下规制你们了。有话直说,它需要被管理星球的赞同。它必须受到被管理星球的规制。它必须受到你们的规制。”
一阵死寂。然后——
“你在开玩笑。”德维韦迪说。
“不,”亚本维说,望着卡德隆,而不是哈克贝利星的代表,“原则上,最高层已经通过了这一点。现在我们需要的是一组代表,他们愿意呕心沥血创建一套体制,反映我们与种族联合体以及其他势力的现实处境,选出一个真正有代表性的政府。”
“你要我们制订一部宪法?”卡德隆说,语气有点不敢相信。
“是的。”
“用这个小小的花招来换取我们的独立?”
“对。”亚本维说。
“有那么重要?”
“对。”
“我们必须征求我们政府的意见。”德维韦迪说。
“不行,”亚本维说,环顾四周,“我必须先说清楚。没时间了。我们已经知道你们打算在不到两周后宣布独立。我们需要这个时间表继续执行。我们需要所有事情按原计划实施。不能存在暂停,不能显露出情况已经改变的征兆。你们是各自殖民星球的代表,那就履行代表义务吧。你们的决定将代表所属星球的意愿,我们会忠于你们的决定。还有最后一点:这个决定必须一致通过。你们要么全员赞成,要么全员不赞成。”
“你们要我们立刻制订出一套可行的行星际代表政府制度!”卡德隆说。
亚本维露出了最微不可查的一丝笑容:“不。细节可以慢慢来。但你们首先必须赞成。”
“给我们多少时间?”
“就今天这一晚上,”亚本维说,“我会待在这里,尽我可能地回答问题。冈田会向你们讲述喀土穆与平衡者打交道的经历。现在是下午十一点。到明早八点,你们或者全员赞成,或者全员拒绝。”
“要是我们拒绝呢?”
“你们拒绝,情况会变得艰难和危险得多。对我们所有人都一样,”亚本维说,“我会让你们先讨论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回答问题。”她走出我请冈田进来的那扇侧门。我跟着她出去。
“非常鼓舞人心。”我说。
“这会儿我什么都需要,威尔逊,但你的讥讽不在其中。”她说。
“只有一小部分是讥讽,”我说,“你认为他们会同意吗?”
“我认为卡德隆已经被说服了,我认为她也许能说服其他人。”
“你认为殖民联盟真会同意你刚才提出的那些要求吗?”
“那是里格尼和伊根的任务,”亚本维说,“假如大难临头的预兆没有摆在眼前,那我们就谁也不会出现在这儿了。”
“有道理。”我说。
“你给我呼叫哈特·施密特,”亚本维说,“我要他接替你刚才的角色。我会把所有事情告诉他的。”
“好的,”我说,“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办?”
“我有两件事要交给你,”亚本维说,“首先,去和奥坎坡谈谈。”
“谈什么?”
“平衡者的下落。他们放弃了基地,但依然在采取行动。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目前在哪里。”
“他也许不知道。”我说。
“也许知道。你必须问问他。”
“你说了算,”我答道,“另一件呢?”
“我要你去地球。”
“有意思,”我说,“你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们吧?到了什么地步呢,假如我们的飞船出现在他们上空,他们多半会把它打下来。更不用说我需要好几天才能赶到,而且等他们把我的飞船打下来,我都没法指望自己还能回来了。”
“你在出发前应该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钦佩你对我的信心。”
“那就别让我失望,威尔逊。”
泰森·奥坎坡和我站在海滩上,望着滚滚而来的波浪和在头顶盘旋的海鸥。
“这儿很美。”奥坎坡对我说。
“我觉得你也许会喜欢。”我答道。
“哪儿的海滩?”
“科特索海滩。离澳大利亚的珀斯不远。”
“啊哈,”奥坎坡说,“没去过。”
“在地球上,可以理解。”我说。
“你去过吗?”
“去过一次,”我说,“我去珀斯出差,有一天空闲。坐火车过去,看海浪、喝啤酒,消磨了一整天。”
奥坎坡微笑道:“至少这会儿咱们在看海浪。”
“不好意思,没啤酒。”
“中尉,你不在的时候,我看见的模拟空间是个四四方方的小牢房。里面有三本书,我读完后会换三本。什么书由不得我选。还有个小小的屏幕,里面的娱乐材料刚好够我不至于彻底发疯。他们每天会让一条跑道出现一次,我可以假装自己在锻炼身体。我唯一的访客——除了偶尔来见我的殖民联盟审问官——就是个聊天机器人,程序没好到能假扮人类的地步,用途仅仅是提醒我,我其实孤零零地待在自己的大脑里。相信我,这个海滩够好的了。”
我对此无话可说,于是我们继续望着虚拟的科特索海滩,虚拟的浪花拍打在虚拟的沙滩上,虚拟的海鸟在天空中盘旋。
“我猜这是个奖励,”奥坎坡说,“为了我们上一次的会面。”
“事实证明你说得完全没错,喀土穆有个陷阱等着防卫军飞船上钩,”我说,“我的飞船在短得危险的时间内赶到跃迁点,引擎险些过载,然后直接跃迁到了偷袭现场。算我们运气好。”
“防卫军没有派遣他们的待命飞船?”
“恕我直言,奥坎坡国务卿,你是一名罪证确凿的叛国者,你有带领飞船走向灭亡的案底。他们不肯派遣自己的飞船,但不介意我们拿自己的飞船玩俄罗斯轮盘赌。”
“很高兴你相信了我,中尉。”
“我相信你已经走投无路了,国务卿。”
“两者不完全相同,你说呢?”
“是啊,”我说,“你说得对。抱歉。”
奥坎坡再次微笑,把脚趾插进海滩上的沙子。这个模拟空间完美得我已经难以区分真假,从编程角度说几乎是个奇迹。只有奥坎坡视线内的部分才呈现细节,此刻他没有在看的海滩仅仅是低精度的贴图,不在他脚底下的沙滩仅仅是无特性的垫脚材质。海滩仿佛一个围绕知觉而存在的气泡,而知觉的主体是一颗缸中之脑。
“这片沙滩是你为我制作的?”奥坎坡问,“作为奖赏?”
“不是奖赏,”我说,“只是觉得你也许会喜欢。”
“确实喜欢。”
“我也必须坦白,我不是为你制作的,”我说,“拉菲·达昆前一阵过生日,我为他建了个模。”
“你们还没有给他躯体?”奥坎坡问。
“他的新躯体早就准备好了,”我说,“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进去。但目前他决定留在钱德勒号上,从内部驾驶飞船。他现在非常擅长这个。他做了些了不起的事情。”
“这个礼物是你给他制作的,现在却给了害得他和身体分家的那个人,要是他知道了,不知道会有什么想法。”
“实际上,建议我这么做的正是他。他叫我转告你,他记得当一颗缸中之脑有多么孤独。他希望这儿能让你透透气。”
“他真是好心。”
“确实。”我赞同道,省去了达昆说要是我愿意,可以编程写一条大白鲨,把奥坎坡的模拟身体撕成碎片。可惜这么做不太适合目前的情况。拉菲也许已经原谅了奥坎坡——以他自己的方式——但永远不会忘记。
“中尉,”奥坎坡说,“尽管我很喜欢来海滩走一走,但我感觉你在这儿不是因为咱们有交情。”
“我需要你再给我一点情报,国务卿。有关平衡者的。”
“怪不得。”
“愿意给我吗?”
奥坎坡没有回答,而是向前走了两步,海浪涌上来淹没他的脚,脚底稍微陷入了一点沙滩。我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我创建的这个模拟空间确实很不赖。
“我最近一直在思考我为什么会加入平衡者,”奥坎坡说着回头看我,咧嘴笑笑,“别担心,中尉,我不会长篇大论说什么崇高理念的幻灭,你只能有礼貌地从头到尾点头。尽管那确实是事实。然而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我认为殖民联盟——先不说它是如何变成这样的——阻碍了我们种族的存续。我们知晓的所有种族都将人类与背信弃义、蛮横无理、两面三刀和生命威胁联系在一起。因为这就是我们对他们做过的所有事情。”
“但他们本身也不完全是天使。”我说。
“确实如此,”奥坎坡说,“尽管对此的回应是请你看看他们的这种态度有多少用在和我们打交道上。种族联合体聚集了四百个有太空航行能力的种族,组成一个单一政府,其中几乎没有一个能容忍我们。这足以证明问题不在于他们,而在于我们——殖民联盟。”
我张开嘴想说话,奥坎坡举起一只手:“现在不是辩论这个的时候,我知道。中尉,我想说的重点是,且不论我出于什么原因与平衡者成为盟友,但殖民联盟的问题依然存在。它毒害了自己;它毒害了人类;它毒害了我们在这个宇宙中的生存机会。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威尔逊。此时此刻,我没有理由不帮助你。但你必须明白,除非殖民联盟发生一些改变——巨大的、实质性的改变——否则我们在这儿做的一切都只是把罐头盒在路上再向前多踢两脚。问题将依然存在。我们等得越久,情况就越糟糕,而情况已经到了不可能更糟糕的地步了。”
“我明白。”我说。
“好,那就问你的问题吧。”
“达昆袭击平衡者总部后,他们逃离了那里。”
“对,那个地点已经不再安全,显而易见。”
“我们需要知道他们的新总部在哪里。”
“我不知道,”奥坎坡说,“另外,假如我确定无误地知道,他们也肯定不会使用那里,因为他们会假定你们已经从我这里得到了那个位置。”
“要是让你猜一猜呢?”
“平衡者是个相对较小的组织,但此处的重点是‘相对’。它可以在单独的一个基地运作,但这个基地必须相对较大,而且在不久前被弃用,因此系统能够在短时间内恢复运行能力。基地必须位于某个行星系统内,它或者同情平衡者的理念,或者在近期被废弃,或者不受到核心世界的严密外部监控。”
“这就大大减少了可用的军事基地的数量,”我说,“至少是个好开始。”
“你受制于自己了。”奥坎坡说。
“怎么说?”
“你的思路像士兵,不像机会主义的食腐动物,但平衡者恰恰就是后者。或者就此刻而言,依然是。”
“因此,不只军事基地,”我说,“任何一个拥有必要基础设施的基地。”
“对。”
“而且不限于已知与平衡者结盟的那些种族的基地。”
“对。他们会想到你们已经在盯着那些地方了。他们会找一个殖民联盟的盲点。”
我思考了一分钟。
然后我有了个牵强得令人瞠目结舌的推测。
我的电脑拟像肯定准确地复制了这个顿悟时刻,因为奥坎坡对我微笑道:“看来某人大概想到了些什么。”
“我得走了,”我对奥坎坡说,“国务卿,非常不好意思。”
“没关系,”他说,“当然了,我本来也不可能硬要你留下。”
“我可以留着这个模拟程序继续运行。”我说。
“谢谢,”他说,“求之不得。你离开以后,他们顶多只会让它再运行几分钟。但在关闭前我会好好享受一下的。”
“我可以请他们延长运行时间。”
“你可以,”奥坎坡说,“但没用。”
“很抱歉。”我说。尽管他做了那么多坏事,我确实为他感到抱歉。
奥坎坡耸耸肩。“该怎样就怎样吧,”他说,“我做了那么多坏事,我也不能说我不是活该。但是,中尉,请允许我给你留一个念头。假如你脑子的想法得到证实,假如你们的所有计划都成功实现,那就替我提出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我说。我担心他会要一具新躯体,而我知道殖民联盟绝对不可能给他。
他猜到了我的想法:“我不会请你问他们要一具新躯体。他们不会答应的。政府的宽恕不可能走到那一步。我想说我在凤凰星有个去处——曾经有。山区的一幢夏日小木屋,靠着一个小湖,坐落在一百英亩的森林和牧场上。十年前我买下来的时候觉得挺适合我思考和写作,可惜一直没去成,因为谁有这个时间呢?后来我觉得那真是一笔愚蠢的投资。我考虑过卖掉,但始终没卖。我猜我一直指望着最后能用上它吧。现在我再也去不成了,再也见不到那幢小木屋了。我是说真的见到它。”
他从海滩前转身,眺望并不存在的印度洋。
“假如一切顺利,中尉,你们从这趟大冒险里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那就请你用你的影响力给我那幢小木屋——在这儿,模拟世界里。我知道我再也去不了真实世界了,但假如模拟世界足够好,我也可以接受。最近我无事可做,只能思考。希望我终于能够让小木屋实现我买下它的用途。至少是它的一个版本吧。威尔逊中尉,如果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对你的感激会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塞德娜。”我说。
里格尼上校对我皱起眉头,这个小会议室里还有伊根、亚本维和哈特·施密特。“你这是非要让我用脑伴查资料吗?”他说。
“塞德娜是地球所在太阳系的一颗矮行星,”我说,“更确切地说,这颗矮行星紧靠太阳系外侧,位于奥尔特星云的内侧边缘。它距离太阳比海王星远三倍多。”
“很好,”里格尼说,“怎么了?”
“奥坎坡说他不知道平衡者的新基地在哪儿,但他们比较有可能占用一个近期被废弃的基地,军用或民用倒是无所谓。而且是一个我们不会想到去那儿寻找他们的地方。我们的盲点。”
我用脑伴打开会议室的墙壁显示屏。一颗颜色发红的小型行星出现在画面里。“塞德娜,”我重复道,“殖民联盟最古老的科研基地之一,用于深空天文学和行星科学研究。塞德娜非常适合观察地球所在的太阳系和那里的轨道动力学。”
“没听说过。”伊根说。
“过去几十年基本处于休眠状态,”我说,“有个最基础的看管团队,由三四名科学家组成,一个月有人,一个月没人地值守,主要去监控在那里进行的一些超长期观察项目和操纵维修机器人。”我调出基地的地图,“重点在于,一百多年前,它在鼎盛时要活跃得多。最活跃的时候,有一千多人待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的?”哈特·施密特问我。
“嗯,先说清楚我并不感到自豪,当初我在防卫军研发部门工作的时候,团队里有个家伙我觉得是个正宗的浑球,”我说。“我想办法把他调到那儿去了。”
“好极了。”里格尼说。
“现在我意识到了,当时的浑球不止他一个。”我承认。
伊根指着基地地图说:“现在连看管团队都没有了?”
“是的,”我说,“佩里事件之后,地球和殖民联盟切断正式联系”——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因为我想到我那位老朋友竟然引发了殖民联盟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政治危机——“我们也放弃了那个基地。部分出于政治考量,因为我们不希望地球觉得我们在他们家门口溜达;部分是因为不经济。”
“所以,一个近期弃用的大型基地,就在我们盲区的正中央。”里格尼说。
“对,”我说,“不是殖民联盟或防卫军或其他任何一方近期弃用的唯一一个大型基地。我会列出我们应该调查的所有地点。但假如要我赌一下是哪个基地,那我肯定会押这个。我们应该立刻派人去确定一个。当然了,秘密地。”
“嗯,你手头有事吗?”
“有事,”亚本维说,“我有另一个紧急任务要他去办。我需要他立刻去地球。”
里格尼转向亚本维:“你本来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们的?”
“这不刚刚告诉你了吗?”亚本维说,“在此之前,我一直在照看九名代表,哄着他们同意我们的条件。”
“结果如何?”伊根问。
“和我们预想中一样好。哈克贝利星的代表抱怨个没完,但那家伙就喜欢抱怨。其他人看见其中的机会,开始说服他。我们能及时得到他们的一致赞成。”
“很好。”
“上校,你也必须得到你那边的赞成。”
伊根和里格尼互视一眼。“正在进行中。”伊根说。
“听起来似乎并不乐观。”
“肯定能做到。问题只是要弄出多大的动静来。”
“我还是想再谈谈威尔逊中尉去地球的事情,”里格尼说,“我们不能派飞船去地球,现在不行。”
“我有个解决方案,”我说,“好吧,算是个方案。”
“算是?”里格尼说。
“牵涉到我们几年前算是放弃的一项技术。”
“为什么放弃?”
“使用的时候,它有点倾向于要……爆炸。”
“爆炸?”哈特说。
“嗯,‘爆炸’也许不是最准确的用词,实际上发生的要有趣一万倍。”
我悬浮在行星地球的上空,一个念头跳进脑海:下次我来这颗星球,最好能不需要一头扎进它的大气层。
此刻我坐在金属框架的小型橇车里,它和一辆小汽车差不多尺寸,完全敞开,战斗服和少量氧气供应让我没有完全被真空吞噬。我身后的橇车里装着实验性的跃迁引擎,设计主旨在于利用两个巨大物体之间——比方说,恒星与行星,行星与卫星——空间较为平坦的拉格朗日点。好消息是这种新型跃迁引擎背后的理论得到了证明,也就是说,只要这种新引擎足够可靠,就能革命性地改变太空航行的方式。
坏消息是虽然我们已经尽到了最大努力,五吨以下物体的可靠性依然仅有百分之九十八,接下来的失败率随着质量增加而急剧上升。对防卫军标准护卫舰那么大的飞船来说,成功率跌到了令人不安的7%。假如引擎失效,飞船就会爆炸。“爆炸”在此处指的是“我们尚无法完全解释的,时空拓扑结构灾难性交错”,但“爆炸”已经捕捉到了它的精髓,部分原因是恰逢其会的人类的下场。
我们一直无法修复这个缺陷,殖民联盟和殖民防卫军对飞船跃迁一百次会爆炸九十三次有一种奇特的厌恶。最终这项研究被放弃了。
然而我们还是建造了几台装有原型引擎的非常轻的小型载具,目前储存在凤凰星空间站的一个仓库模组里。想以最快速度(因为我只需要赶到最近的拉格朗日点)和难以觉察地登上地球,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因为橇车非常小,能跃迁到非常靠近行星大气层的地方。简而言之,这对这次任务来说堪称完美。
只要别爆炸就行。
我没有爆炸。
实话实说,我松了一口气。这意味着这趟行程中最艰难的部分已经结束。现在只需要让引力发挥作用,我乖乖地落向地面就行。
我解开搭扣,推开橇车,和它拉开一段距离。橇车的命运是在上层大气中燃烧殆尽。它进入大气的时候我可不想在场。
谢天谢地,我穿过大气层的一路上风平浪静。纳米护盾运行良好,涡流基本上可以忍受,降落伞在电脑指挥下穿过了下层大气,轻盈得像一片羽毛,降落在华盛顿特区郊外波托马克河弗吉尼亚州一侧的岸边。组成降落伞的纳米机器人解离成尘埃,我不禁反思起了我对从太空直降地表这件事已经有点习以为常的事实。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我心想。我向脑伴查询当地的时间,此刻是一个星期天的凌晨3:20。然后确认我的降落地点,不远处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美国,弗吉尼亚州,亚历山大市。
“哇哦。”有人说,我环顾四周。有个老人躺在长凳上,不知道他是无家可归还是就喜欢在公园睡觉。
“哈啰。”我说。
“你刚从天上掉下来。”他说。
“老弟,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我答道。
几小时后,我遇到了我要找的人,她在亚历山大的一家餐馆吃早午餐,这儿离她家不远,尽管我知道她的地址,但没有直接登门拜访,因为……喂,那么做很没礼貌。
她单独坐在餐馆的天井里,占据了一张两个座位的桌子,旁边是天井与人行道之间的栏杆。她一只手拿着一杯血腥玛丽,另一只手拿着铅笔。前者她正在喝,后者她正在用来填纵横字谜。她戴着帽子,为了遮挡阳光,还戴着墨镜,我猜是为了避免和变态狂对视。
我走过去,低头看了一眼纵横字谜。“三十二纵是‘paprika’。”我说。
“我知道,”她说,没有抬头看我,“不过还是谢谢了,烦人的过路老兄。另外,假如你认为跑过来对我的纵横字谜指手画脚是个搭讪的好办法,那你还是继续向前走比较好。说真的,你就继续向前走吧。”
“一个人救了你的命,两次,”我说,“你就是这么和他打招呼的?”
她抬起头,下巴险些掉在桌上。血腥玛丽从手里滑下去掉在地上。
“妈的!”她对着弄洒的饮料慌张地说。
“这就好多了,”我说,“哈啰,丹妮尔。”
丹妮尔·洛温,隶属于美国国务院,她站起身,一名侍者过来收拾她弄洒的饮料。她上上下下打量我。“真的是你?”她说。
“当然是我。”
她再次打量我。“你不是绿色的。”她说。
我微笑道:“绿色会让我太显眼。”
“吓了我一跳,”她说,“没有了绿色,现在我看清楚了,你年轻得让人恶心。我恨你。”
“我保证只是暂时的。”
“下次试试紫色?”
“我还是经典配色吧。”
侍者收拾完弄洒的饮料和碎玻璃,飞快地走开了。丹妮尔望着我:“所以,你是要坐下还是咱们继续尴尬地站着?”
“我在等你的邀请,”我说,“刚才你叫我继续向前走来着。”
丹妮尔笑了:“哈利·威尔逊,愿意和我共进早午餐吗?”
“荣幸之至。”我说,跨过栏杆。丹妮尔过来,使劲拥抱我,在我脸上啄了一口。
“天哪,见到你可真高兴。”她说。
“谢谢。”我说。我们各自落座。
“说说你为什么会来这儿。”我们坐下后,她说。
“难道就不能只是来看看你?”我问。
“你要我说实话吗?不,”她说,“你又不是就住在马路那头。”她皱眉思考片刻,“还有,你到底是怎么来的?”
“保密。”
“当心我用叉子捅死你。”
“我用了一种非常小的实验性载具。”
“飞碟。”
“更像太空沙滩车。”
“‘太空沙滩车’听上去不怎么安全。”
“非常安全,百分之九十八的时候。”
“停在哪儿了?”
“没停。它在上层大气摩擦燃烧掉了,剩下的路程我是跳伞直降的。”
“你和你的跳伞直降,哈利。来地球肯定有更容易的办法。”
“这会儿还真没有,”我说,“至少对我来说没有。”
侍者端着一杯新的血腥玛丽回来给丹妮尔,她为我们两人点单。“希望你不介意。”她指的是点单。
“你比我更熟悉这地方。”
“所以你是跳伞下来的。说说原因。”
“我需要你安排我和美国国务卿谈一谈。”
“你要和我父亲谈一谈。”
“呃,其实我需要和整个联合国谈一谈,”我说,“但就目前而言,只能先找你父亲了。”
“你就不能发封信吗?”
“有些事情我不能写在信里。”
“说来听听。”
“好吧,”我说,“亲爱的丹妮尔·洛温:你好吗?我很好。摧毁地球空间站并嫁祸给殖民联盟的组织,现在打算向贵行星发射核弹直到地表发光,然后陷害种族联合体。希望你一切都好。期待很快能再次在太空中搭救你。你的朋友,哈利·威尔逊。”
丹妮尔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好吧,你说得有道理。”
“谢谢。”
“情报准确吗?”她问,“平衡者计划用核武器轰炸地球的部分。”
“准确,”我说,“我带来了所有的文件和数据。”我敲敲太阳穴,指的是脑伴,“情报尚未百分之百确认,但来自我们能够核查的源头。”
“平衡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肯定会很讨厌这个理由,我保证。”
“我当然会讨厌了。核轰炸一整个星球不可能有什么好理由。”
“重点并不是地球,”我说,“平衡者要挑拨殖民联盟和种族联合体彼此敌对,希望两者能毁灭彼此。”
“真希望他们有其他的计划能做到这一点。不牵涉到地球的计划。”
“确实有,但被我们发现了。于是他们更改计划,把你们牵涉了进来。”
“他们要杀死几十亿人,仅仅为了让你们两个打一仗?”
“差不多就是这样。”
丹妮尔怒目而视:“哈利,我们生活在一个烂透了的宇宙里。”
“我从认识你那天就这么对你说来着。”
“对,但在此之前,我还能认为说不定是你搞错了。”
“抱歉。”
“不怪你,”丹妮尔说,“也许是殖民联盟的错。说真的,我确定就是他们的错,只要你回过头去看历史。”
“也不算完全说错。”
“废话,当然对。殖民联盟——”
我举起一只手。丹妮尔停了下来。“每次我见到你,你都会对我说殖民联盟如何如何,”我说,“每次我见到你,我都会说,你和我其实没有分歧。要是你不反对,这一段互动咱们就算已经发生过了,咱们接着谈其他事情吧。”
丹妮尔凶巴巴地瞪我:“我喜欢痛斥殖民联盟。”
“很抱歉,”我说,“当我没说,你继续。”
“来不及了,”她说,“那一刻已经过去。”
我们的食物来了。
“现在我不饿了。”丹妮尔说。
“面对全球性的核灭绝,你很难保持胃口。”我扑向一块华夫饼。
“你似乎没什么问题嘛,”丹妮尔酸溜溜地评论道,“当然了,这又不是你的星球。”
“这当然是我的星球,”我说,“我是印第安纳人。”
“已经过去很久了。”
“还不够久,我向你保证,”我咬了一口华夫饼,咀嚼,吞咽,“我吃得下是因为我有个计划。”
“你有个计划?”
“这就是我来的原因。”
“这个计划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对吧?”
“不,是亚本维大使,”我说,“大部分是她,我在边边角角帮了些忙。”
“你别误会——”
“肯定能成。”我喝了一口橙汁。
“——但想出计划的是亚本维而不是你,这个事实就比较让人安心了。”
“对,我知道,”我说,“她是成年人嘛。”
“对,”丹妮尔说,“而你看着像我的小弟。”
“尽管我比你和亚本维加起来都要老。”
“修正一下。你看着像我小弟的那个性感得让人分神的大学室友。求你了,别总说你的年纪够当我爷爷。认知失调很毁心情的。”
我咧嘴笑笑。“你对世界末日似乎接受得不错。”我说。
“是吗?”丹妮尔说,“呃,尽管放心,哈利,等打情骂俏一结束,我就会吓得屁滚尿流了。”
“不需要,”我说,“请记住,我们有个计划,来自一位负责任的成年人。”
“这个计划需要什么?”
“几件小事和一件非常大的大事。”我说。
“什么大事?”
“地球信任殖民联盟。”
“做什么?”
“拯救你们。”
“啊哈,”丹妮尔说,“我已经能向你保证了,这个点子你推销起来会非常困难。”
“所以你明白我为什么要来,而不是写信了吧?还有为什么先找你谈一谈。”
“哈利,”丹妮尔提醒道,“你我彼此喜欢可不等于我父亲或其他任何人会听你说的。”
“当然不,”我说,“你我彼此喜欢加上我两次救了你的命就足够让我进门了。后面的事情交给那个计划。”
“哈利,你最好带来了一个好计划。”
“当然好,我发誓。”
“除了我们信任你,你还需要什么?”
“你们的一艘飞船,”我说,“还有——要是你不太忙——你。”
“为什么要我?”
“因为我们要去找哈芙蒂·索瓦赫谈一谈,也就是种族联合体的领袖。你不久前才率领外交使团拜访过种族联合体。假如我们能得到你们的赞同,就有事情要和他们谈一谈了。”
“种族联合体已经正式和你们断绝来往了。”
“对,我知道。我们有个计划。”
“又是亚本维?”
“对。”
“好吧。”丹妮尔说,取出手持终端。
“你干什么?”
“给我老爸打电话。”
“先让我吃完早午饭。”
“哈利,现在的情况似乎有点紧急吧?”
“对,”我说,“但我刚从天上掉下来,需要吃几块华夫饼补一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