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兄弟赶到虢国公府时, 已近酉时了。
梁霄上前砸门,毫不客气。
梁霁劝他道:“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咱们是来求人的, 你这样太过失礼。若是嘉远侯生气了, 不肯帮忙怎么办?芷薇是个姑娘家,她可冒不得险啊。”
梁霄充耳不闻,扣住门环大声呼喝陆筠的名字。
片刻里头迎出了个管事模样的人, 梁霄冷笑道:“去, 知会一声,你们家侯爷未来夫人的前任丈夫到了。”
管事凝眉道:“是梁二爷?”
梁霄笑了声, “好说, 正是。”
管事道:“侯爷有急事被召入宫, 只怕今晚不会回来了。梁二爷若有什么事,不若天亮了再派人递帖子上门, 等侯爷得空,会传见的了。”
听得梁霄直笑,“这么巧?别是做了缩头乌龟不敢见我吧?别呀,我还有几件关于虢国公府未来女主子的私密事想跟陆侯爷提点提点呢,你这下人做不了主,这就进去回报, 就照着我适才说的, 一个字一个字回给他听,他会见我的, 他定然急的火烧眉毛似的,急着见我呢。”
梁霁暗中扯扯他的衣角,却根本阻不住他。
管事脸色一沉,冷笑道:“原来梁二爷是来寻事的。”
他退后一步, 身后不知从哪儿多出来几个护院,“请梁二爷离开,虢国公府不接待无礼之人。”
护院围拢上前,眼见气氛不对,梁霁连忙挤上来挡住梁霄,“对不住,我二弟醉了,他一时失言,就别污了侯爷清听了。”
他朝管事抱抱拳,揽着梁霄就想把他带走。
梁霄推开他,一面冷笑,一面提声嚷道:“陆筠拾了我穿烂的鞋,装什么清高呢?叫他出来,叫他出来!”
“二弟,你这是做什么啊?我们是来求侯爷帮忙的,你怎么……你这不是寻仇来了吗 ?”
那管事不再客气,连话也不肯多说,打个手势,命护院把人撵走。
那几个护院个个生的人高马大,上前来,一个拎开梁霁,两个钳住梁霄的胳膊。
梁霄吃痛,边闷哼边道:“陆筠你可真没胆色,连见也不敢见我,你瞧上我女人,大大方方跟我说啊,我玩腻了,兴许就送给你了,这么偷偷摸摸,真叫人笑掉大牙,还当她是个什么金枝玉叶来着?就是我玩腻了、玩烂的了……”
话没说完,他陡然顿住了。
阶下行来一辆马车,正正停在门前。车帘掀开,明筝步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水绿色春装,纱罗质地,衬得腰身更显纤细,肤色更觉白皙。
一头丰茂的秀发堆成云髻,坠着明晃晃的鎏金多宝流苏钗子。弯月形赤金发梳压鬓,垂挂着短而细的穗子,走起路来摇曳生辉。
梁霄没料到会遇着她。适才还污言秽语地侮辱她,羞辱着陆筠。此刻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她如此端丽明艳,他甚至心中升起了莫名的卑怯感。
明筝面无表情,缓缓走近。
护院钳住梁霄,向她行礼道:“夫人。”
明筝点点头,水眸缓缓移向梁霄。
他嘴唇嗫喏着,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赵嬷嬷。”她开口。
身后走来一人,立定在梁霄跟前。梁霄疑惑地抬起眼,见对方高高扬起手,跟着一个响亮的巴掌就抽在他左脸上。“梁二爷嘴里不干不净的毛病,如今还没改,我家姑奶奶虽是女流之辈,可眼里不容沙子,梁二爷还是长长记性,想清楚了再说话比较好。”
梁霄被打蒙了,他满脑子都是适才明筝瞧他的眼神。
冰冷的,厌恶的,轻蔑的。
她瞧不起他。
她明明是他的妻子。
她现在却把他当成街边的乞丐一样,连个好眼色都懒得施舍。
明筝不再理会梁霄,对那管事道:“侯爷受了伤,车中刚好有些止血补血的药,若是用得上,便用着吧。不必通传了,天色晚了,不便叨扰,我这就走。”
她将东西递上,快步挪下台阶。
坐上车,脸上火辣辣的,生怕给人瞧出自己的心虚来。
她不放心陆筠,两人才在街头分开,她就追上来送药……怎么想都觉得羞赧。
那管事堆着笑,连连挽留她,“夫人稍待,侯爷被急召入宫,过会儿多半就回来了,若是知道您来,侯爷定然高兴。”
明筝哪里肯留下,迟疑地道:“不必了,我还有事,您留步吧。”
马车很快驶离,从头到尾,明筝一句话都没有对梁霄说过。
赵嬷嬷落后一步,见梁霁一脸沉痛,她冷笑道:“梁大人原先在外行走,进退有度,也是个体面人儿。不想今儿在人家门口容得自家兄弟胡言乱语坏人名誉,既然您纵容不管,只得老奴代为教训,好叫梁二爷知道,咱们明家也有脾气的。梁明两家早已无瓜无葛,彼此好聚好散,互不拖欠。再有下回如此,明家不会坐以待毙,梁二爷若不信邪,咱们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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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陆筠那边也得了消息。
他披着氅衣,沉默地走在宫道上。
郭逊道:“事关夫人,底下人不好处置,回了侯爷,望您拿个主意。这姓梁的的造次不是三两日了,上回教训一次,没能叫他长记性。未免夜长梦多,令您跟夫人烦忧,依卑职之见,不若……”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陆筠眉头紧锁,沉默不言。
他想杀梁霄,这念头不是头回生起。
以前是出于嫉妒,如今是觉得烦。
这样一个人活在世上,对他和明筝没半点好处。
明筝今天的态度很明显,她与梁家划清界限,并不留情。
大牢里关着梁家四姑娘,此刻梁霄也被押在他手里。想要铲除这一家,不费吹灰之力。可世人会怎么议论明筝?
说她与情夫合谋,斩草除根害死前夫一家?
那些本来子虚乌有的传言,就会在梁家消失后坐实。
世人不论真相,只会同情弱者。
与他相比,梁霄就是那个弱者。
失去了妻子,又被妻子的新欢杀害……梁家虽是强弩之末,可毕竟在京城盘亘百年,姻亲里头还有礼部侍郎这样的大员,逼到极处,闹到御前,他倒没什么,只怕明筝脸上不好看。
陆筠沉默了一路,就在行至明府门外之时,他才叹息一声,开了口。
“把他送到宛平,着他做军中苦力。”
“叫人盯着,没我的允许,不准他回京。”
郭逊怔了怔,还欲再劝。陆筠摆摆手,制止了他。
婚期在即,他也不想手染鲜血。为了他和她的未来和顺,他宁愿就傻傻的迷信这一回。
但愿从此顺顺利利,让他快些娶了她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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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芷薇没找到,梁霄又被连夜召回了宛平。梁家上下都慌极了,即将灭顶的恐惧,弥漫在梁府上空。
不论他们如何惊惶,这一切都跟明筝没关系了。
她开始匆忙的备嫁,因为婚期忽然提前,时间骤然紧张了起来。
陆筠受伤后,她也曾好好的思索过。她牵挂他,担心他,这些都不是作假的。她盼着他好,也不厌恶他的亲近,也许还称不上多么深爱,但她还是有些喜欢他的……
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后,她没有拒绝陆筠想要把婚期提前的提议。
父亲和陆筠商定过,将日子定在了钦天监建议的八月十八。
再有几个月,她就要嫁给陆筠,成为嘉远侯夫人了。
五月初,明府办喜事,明轸大婚。陆筠作为明家准女婿,自然出席。
他刻意收敛锋芒,尽量温和地对待明家每一个人。他希望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让他们转达给明筝,自己究竟多么看重这门亲事。
明轸那些狐朋狗友有机会给嘉远侯敬酒,哪里还会客气。
他饮了三四壶,在座上还是一派从容平静的模样。等他被人带进明家偏院,明筝急忙忙来瞧他时,他已经醉的很厉害了。
“筝筝。”
瑗华还没退出去,他就拉住明筝的手喊她的名字。
瑗华吓了一跳,忙红着脸退出去。
明筝洗了条帕子,替他擦拭热乎乎的脸颊。
他攥住她两只手腕,坐起身来想要亲她。
明筝甩开他,按住他的肩膀,低声哄道:“你别闹。”
她为他抹拭头上的汗,抱怨道:“明轸这傻子,做什么由着那些人灌你这么多酒。”
“筝筝。”他含糊地喊她的名字,搂住她腰身不放。
明筝被他箍住挣不开,软倒在他怀里,握拳捶着他的肩膀,嘟囔道:“堂堂嘉远侯也有这样耍无赖的时候啊。”
他扣住她的腰不放,似乎不满足此刻的亲亲抱抱,手顺着腰侧朝上走。明筝按住他,摇头道:“你别胡闹,待会儿酒醒了,瞧你羞不羞。”
又笑自己傻气,他醉着,哪还听得懂她说些什么。
她挣开他站起身,预备去换条帕子,重新替他擦拭。
袖角被人攥住了。
陆筠张开眼,神色迷离地望着她,小心翼翼地说:“别走。”
明筝顿了下。他顺着她袖角,寻到她的手掌,握紧了,扣在自己心口上,“明筝,我又做梦了……我总是想你。我想杀了梁霄,想把你抢回来,想吻你抱你,想让你做我的女人。这个梦,我做了十年……原谅我,祖父战死,我不能走,我得为他报仇,我给你写过信……可你没回,明筝……我就这样,把你错过了。”
他手腕一带,让她倒在他怀抱里,小心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叹道:“别走,别离开我,嫁我吧,我会待你好,一生一世,永生永世……别走了,好不好?别走了……”
他像梦呓,根本连个完整的句子也说不清,可他低喃的那些话,让明筝心里发涩,酸楚得不行。
她伏在他身上没有动。
她抿着唇没有回答。
可她在心里答了一遍又一遍了。
“好,我不走。”
“我留下来,与你一块儿过。”
“我们好好地,这回一定要幸福。”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的未来。”
“陆筠,能遇到你,嫁给你,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
……
时光飞逝。
八月十八来到,仿佛只是眨眼之间。
婚礼按照明筝的要求,低调的进行着。
第二回成亲,她不愿太惹眼。怕有太多非议,反倒令陆家不舒坦。
行过礼,她就被送进喜房,与陆家一众女眷寒暄说话。
应付这种场合她游刃有余,真正让她紧张的仪程都在后头。
从陆筠推开房门那刻起,她狂跳的心脏就一直不曾平复过。
她蒙着盖头,垂眼看见一双玄色锦靴靠近,如意纹妆花缎料跃入眼帘。
她知道此刻面前立着谁。
视线豁然开朗,头顶的盖头被他掀了。
喜娘含笑步上前,将两人的衣摆打个结,跪下来说了好些吉利话。而后就要饮合卺酒。
明筝正襟危坐,天气热,背脊上早出了一重汗。两臂交缠,她红着脸与他饮了交杯,抬眼瞧他,见他一脸肃然,紧绷着表情,瞧不出喜怒。
她忍耐着,等喜娘走完程序,一众瞧热闹的也终于退了出去。
屋外只剩下一个服侍的瑗华。
她和陆筠并膝坐在床沿上,映着一室大红,她愈发觉得闷热。
“侯爷……”
“筝……”
两人同时开口,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些许的紧张和不自在。
明筝低声道:“我想去净房,可不可以喊瑗华进来伺候?”
陆筠点点头,就见她一阵风似的,快速消失在屏风后头。
陆筠仿佛松了口气,这一整天他处在极度紧张当中,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摆放才好。他怕婚仪出岔子,半分不敢松懈。此时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他环视着四周,打量着这个稍显陌生的、红色的世界。
他娶了明筝。
他终于娶了明筝。
今晚……他目视床帐,今晚他们会一同睡在这里,往后无数个夜晚,她都会陪着他,一块儿睡在这张床上。
热气一点点在体内散开,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后头的净房传来点点水声,隔着一道屏风,一扇门,她就在他往常沐浴的那方池子里,洗濯着她滑嫩耀目的肌肤……
不能想下去了。
再想下去,他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就此闯进里头……
等待煎熬漫长。
他两手交握撑在膝头,沉默地坐在床边。
片刻,侧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站起身,目视明筝朝他走来。
她换了身衣裳,水红色软烟罗罩衫,织锦洋绉纱裙子,头发松松挽成髻,鬓角还滴着水珠。
她有点紧张地朝他看过来,只瞧了一眼就垂下睫毛,再不敢多瞧了。
陆筠与她一样紧张,他展臂做了个“请”的手势,说:“你坐。”
这模样好像当她是个客,瞧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明筝抿唇笑了出来。
她依言坐在床沿上,拍拍身边空着的位置,“您也坐?”
陆筠盯着她的手。
软白莹润,他知道这双手多柔多嫩。
他喉结滚了滚,走上前,离她更近些 。
明筝疑惑地抬起头,“侯爷,您……”
触上他的视线,她声音蓦然一顿。
撞上他那双幽黯不见底的眸子,她瞬间读懂了里头缠绵的情愫是什么。
他蹲跪下来,指头迟疑地,捏住她的脚腕。
明筝难耐地咬住唇,连忙要躲。
没能躲开,他握住她的脚踝,将她刚换上的那双簇新软鞋除了下来。
明筝两手撑在身后,睁大眼睛瞧他徐徐直起身。
他靠近了,左膝挪到床沿上,俯身扣住她的肩膀。
他一言不发,深沉的眸子望着她,危险气息在靠近,明筝心里莫名有些恐惧。
她朝后退,可又能退到哪儿去。
她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可怕的沉默,可此时此刻,她的声音对他也是莫大的刺激。
他抬手抽去她头顶的发钗,满头青丝全数披散下来。
乌黑丰茂的头发衬在雪软的肌肤上,更显得那身皮肉白皙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