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 57 章

明思海沉默不语, 在旁端茶慢慢饮着,明太太心急推了他一把,“老爷, 您怎么不说话?嘉远候为人如何, 您当比我们清楚,若真是那等残暴之徒,还是远远避着才好。”

明筝垂眼没吭声, 听明思海声音低沉地道:“传言岂可作真,至于为人……”

他顿了顿, 明筝就察觉到一束凛冽的视线投到自己面上。她心中发虚, 没敢抬眼去瞧父亲神色。

“日子尚浅”明思海咳了声,收回视线, “一时哪里分明,若要识人,还需长观久探, 经风着雨,再三验实,……”

明太太嫌他说得慢,白了他一眼, “说句话非得绕三绕, 您直说您不清楚就是。改明儿我喊熟识陆家的人问问。单瞧陆二夫人今儿的态度,对咱们三丫头是上赶着不尽的喜爱,到底俩孩子合不合得来,还得往后慢慢瞧着。”她见明筝一直没说话,转过脸来,奇怪地道,“平时但凡提个婚字, 你就要张牙舞爪不高兴,今儿怎么一句话没有?”

说得明筝心里一惊,下意识抬起脸,对上明太太慈爱的眼,她知道母亲未必有意奚落,可她心里实在有鬼,背着家人,她已经与陆筠见过太多太多回。

“是不是嘉远候几个字把你吓着了?”明太太含笑抚了抚她手背,“连我也吓了一跳,前些日子还听外头传言,说宫里头那位正替他广寻闺秀,这些日子没动静,还以为最后那嘉远候夫人会落到个什么天仙头上去,不成想这位好心思好眼光,瞧上咱们筝丫头,算他慧眼识珠。”

明太太絮絮叨叨,说着欣慰又自傲的话,把自家闺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明筝指尖扣在袖子上,心中赧然,“阿娘,我并没有那么好,这些日子上门提亲的,又有几个是冲着我这个人,多是瞧咱们家风严谨,是父亲兄长们在外积攒来的声名。”大抵,只有陆筠不是。

明太太抿嘴笑道:“你也别自谦,过去你在梁家掌着中馈,京里太太们哪个没跟你打过交道,谁不知你人品样貌如何。”

明筝苦笑,就是梁家少夫人的名头太响,才会令众家多有顾忌。她和离后自知情境,也没想过要再嫁,总不是过日子嘛,就一直留在娘家也不是不能。

从上院回来,没多久,就被请去了父亲的书房。明思海端坐在案后,目光沉沉地盯着她,“明日一早,此事便会传开,将要面对什么,你心里应当有数。”

明筝抿了抿唇,缓缓屈膝跪下,“父亲,女儿有违家训,多有忤逆,心中羞愧难当。”

明思海叹了声,“起来。既选了这条路,便永远不要后悔。”

“明家三代屹立朝堂,几经风雨飘摇,这点挫折,还算不得什么。今日在你母亲面前过了明路,陆筠总算磊落之辈,我瞧你适才未曾严辞,大抵……”他顾及着她的脸面,没将这话说完。

明筝面颊如火灼,心中更是煎熬。她幼时在家便享承了双亲太多的慈爱,如今年逾双十,竟还令他们为自己百般忧心。

明思海将面前茶盏推了过来,板着的脸仍是不见和缓,那声音却温和得很,“过两日得闲,叫你兄长引他家来坐坐。”

话音一落,明筝两行清泪就随着落了下来。

她当真好生羞愧,好生恼恨。是她不争气,没能把一切处理好。最后为她收拾烂摊子的人,总是爹娘。

“往后好自为之,和离,只容这一回。”

他硬起心肠敲打她,心里何尝不知,一切并非她的错。可世人总对女人太严苛,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又如何忍心瞧她再经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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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家间的内宅是消息流转最快的一环。

往往前朝的大人们还不知底细,各家消息灵通的内宅主母们,就已经掌握了不少关键私隐。

“听说了么?陆二夫人央韩太太做中人,去明家探口风去了。”

“探的什么口风?总不会是陆侯爷想娶明六姑娘?明六不是早定了外县的夫家了吗?”

“错了,问的不是六姑娘,是那和离回家的三姑奶奶,前承宁伯府世子夫人明筝!”

得了消息的人一脸震惊,掩着嘴不敢置信,“陆侯爷瞎了不成?”

风声一路传进宫,慈宁宫东暖阁里太后含笑吃了碗里的药,敬嬷嬷用帕角替她抹拭着唇,“消息确实,奴婢叫人问过了。二夫人还递了牌子进来,想明儿来给太后请安,多半就是为这事。”

太后倚靠在身后枕上,“我筠哥儿出息了,知道不能再木着端着,知道哄媳妇儿了。”

说得敬嬷嬷直笑,“瞧您说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咱们侯爷是稳重,不是木讷。再说,带兵打仗的人,心里哪能没点成算?之前是娘娘您太心急了些。”

太后笑得欣慰,“本宫知道,这孩子多半也是为了安本宫的心。”她抬手掸了掸衣领,哑声道,“若非本宫病这一场,筠哥儿不见得这般心急。他最是有耐心的孩子,最是能容能忍。他娘走那年他才多大啊?为了怕本宫伤心,从没在本宫跟前提过璧君。别的孩子哭着喊着要亲娘,你见他当着人闹过叫过没有?”

敬嬷嬷跟着一叹,“侯爷自小就是最温柔体贴不过的人,知道疼外祖母,将来成了婚,也必然疼爱夫人。”

这话说得太后愈发高兴,仿佛已经可以预见到外孙美满的婚后生活,“去,把钦天监那刘乡志找来,叫他算个好时辰。”

敬嬷嬷忍不住笑,“娘娘,您太心急了,人家明家还没应呢。”

太后眯眼笑道:“这事儿八成稳。先准备着,总没错?回头跟皇上禀一声,慈宁宫这些日子不受后妃们定省,本宫要忙着给筠哥儿备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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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在窗外凛冽地刮着。窗内却是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旺,从下到上烘烤着身上的夹棉衣裳,明筝背上出了一重细汗,想用帕子抿抿,到底不便,耐着那热,姿态挺拔地端坐在案后。隔墙传来说笑声,那边厅里明太太和陆二夫人聊得火热,笑声不时传过来,令她更有几分难耐。

她频频取茶来饮,到底不是不知事的小姑娘,心里头压力更大,顾虑也更多。

片刻听那头歇了声,她越发紧张地握紧了茶盏。

她知道,是陆筠到了。

今晨他还需得上朝,此时来到,必是官服官帽也没来得及换。

想到他在隔壁恭敬地给她的母亲行礼,她脸上发烫,心里也漾起奇异的别扭。

他们说话声音低下去,彼此都安守身份礼节,问答些什么,她不得而知。明太太一向宠溺她,觉得她比谁都金贵,会怎么为难他也不知……

她忐忑地又喝了一口温茶。茶盏空了,瑗华瞥见,忙又添了热水。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又有了动静,依稀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然后便听见缓缓的步声到了她的门前。

有人轻扣门扉,用低沉醇厚的嗓音道:“是我。”

明筝捏紧了杯盏,顿觉拘束起来。

她面前立着两片一人多高的对屏,明知他便是进了来也不会直接照面,可她还是不能免俗地紧张着。

长辈们就在隔壁,门外门内站满了侍婢婆子,依足礼仪进行这次相看。再也不是你追我躲,你进我退的难堪局面。他光明正大地以求亲者的身份来到她面前。

屏风后那个颀长的影子落座,她仿佛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

“在下姓陆,单名一个筠字,字修竹,时年二十有六……公务在身,迟来半刻,令小姐久候,还望宽宥……”

初时便知他寡言,自打那回他受伤同车后,不知怎地这人话也多了起来。

明筝红着脸不敢去瞧屏风后那个影子,抿了抿唇,半晌方道:“……不妨事。”

他笑了笑,浓眉舒展,一贯冷肃的面容也有春水般的和暖。“多谢小姐不罪。今日叫人备的庐山云雾,小姐可还饮得惯?听明夫人言道,小姐素喜苦荞,下回……”

他顿了下,幽黯的眼底像洒下璀璨的细碎宝石,闪烁着愉悦的光芒,眼角眉梢,嘴边颌线,竟无一处不柔和,“下回命人提前备好,专待小姐。”

她已多少年,没被称作一声姑娘,妇人之身,再议婚事,自己心里十足别扭。见他为免冷场刻意找些闲话来说,她心里也明白,他是在极力地为他们的未来努力着。他想表现得,与寻常被人相看的适婚年龄的男子一样好,免叫她身边的人说他木讷寡言,体贴不足,不能相配。

“谢过陆侯爷。”她垂眸说完这句,连脖子也跟着红透了。

怎么想怎么觉着难堪。不过好在两人隔屏对坐的时间很短,几乎说完这两句,他便规规矩矩的告辞去了。

回程的马车上,明太太含笑赞着陆筠,“还以为会有多大的架子,毕竟身份高,皇亲国戚……没想到人温和知礼,谦逊妥帖,虽说是个武将,可礼仪规矩可半点不差,到底是名门之后,血统贵重,教养得真好。年纪也与你相当,长你两岁,该比那些毛头小子更懂得疼人。我是满心瞧着不错,丫头,你别一味不答应,也认真考量考量。”

明筝别过头,忍住羞意垂了垂眼睛,“我知道了,娘。”

明太太高兴极了,挽着她手笑道:“当着?这回不闹脾气,不使性子,不给人冷脸瞧?”

明筝点点头,“我……都听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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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过去,年节来到,各家均是忙碌非常。陆明两家正议着亲,往来比从前频密。彼此都送了年礼,年初四陆筠上门探望明思海,初六明辙还礼去给陆老太太磕了头。

明筝这些日子不得闲,从上回说了几句话后,一直未有机会再与他相见。直到上元节这夜。

明家包了临江一处观景楼,专给家眷凑趣瞧灯。

紫禁城内今晚焰火漫天,立在楼上朝东南瞧,就能看见那璀璨壮观的美景。明筝跟林氏等人并肩立在第三层围栏边,捧着手炉,抄着袖子边说话边瞧灯火。

转瞬身边寂静下来,明筝抬眼,就见明辙陪着陆筠,缓步拾级而上,正朝三楼来。

林氏抿嘴一笑,拉着明菀明瑜退到一边。

明辙似乎有些不愿,被林氏打眼色也给唤下去了。

片刻三楼就剩下明筝和陆筠。

他立在她身边,半倚围栏侧目睨着她。

天边爆开一朵绚烂的花火。她眼底映着那繁华璀璨的光,避开他太过热烈的视线,身上的滚毛披风似乎太厚,闷热得喘不过气,手里的岁寒三友铜质手炉似乎也滚烫得抱持不住。

她微微侧过身,朝旁挪了一步。

他没紧跟着,依旧立在原处,抿唇浅浅的笑开来。

他能感受到,她有多羞涩,多别扭。

他的情形其实也没有好上多少。

他一向内敛寡言,为着追求她,不知做了多少不合他本性的张狂事。

好比此刻。

他朝她伸出手去,摊开的掌心朝上。

明筝讶然看了他一眼。

见他目光下移,视线落在自己手上。

明筝抱着手炉的指头紧了紧,刹那心里像绷断了弦。

她恨不得把两手都缩回袖中去。

他没开口,沉默地又将手掌递过半寸。

明筝迟疑着,垂着头,许久许久,将手炉抱在右手中,伸出左手,缓慢至极地……将指尖搭在他宽大的掌心。

他按住心里急剧涌上的狂潮。稳稳接住她的指尖,将她细嫩的指头一根一根缓慢收紧。

——两手交握的一刹那。

他知道往日那些深入骨髓令他痛楚不堪饱受折磨的相思苦总算没有白费。

他恋慕了十年的女人,此刻就立在他面前,终于放下心防,愿意尝试让他靠近。

他将她指头攥得极紧,明筝微微蹙眉,想提醒他,他把她弄得疼了。可转过头看见他的脸,一瞬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神色复杂,似乎痛苦又似乎愉悦,她说不清。

她知道他心情正激荡着澎湃着。

她也一样。

她没出声,他也没有说话。

他们牵着手,在楼顶栏边,在圆月朗空之下,在琼花火树之间,并肩而立,久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