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查明了那男子便是鹈饲十四郎,泷人的感觉就如同身置梦境,知道自己所有的愿望都已经得到了满足。她靠在御灵所的门扉上,沐浴着月光。过了一会儿,那种异样的燥热渐渐消逝,她心中终于闪现了一丝苍白的曙光。它就像是一根因为那种兽性大发的亢奋而不停地疯狂摆动的针,其振幅渐渐变窄,最后终于彻底停止了摆动。迷茫之中,郁然出现了一种如履薄冰的惧怕。
其原因是——第一次听到高代这名字,是在十四郎还处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中,而后来时江听到这名字,则是在御灵所中。这都是十四郎意识混沌时发生的事,不免惹人惊骇。而泷人的手就在这惊骇之中,被拖向了御灵所的门扉。
推开房门,一种混杂着黑暗香气、充满霉臭的纸张气味扑鼻而来。泷人在门口伫立了一阵,之后她想起什么似的打开了头顶上的气窗,乳色的清新光线射进屋里,照得黑暗中的房梁和墙壁都呈现出白色,而其侧旁则泛着带有光泽的黝黑的光芒。眼前有一座用两根柱子区划出来的内堂,仔细一看,感觉黑暗正被向上追逼似的,木框整个儿的沐浴在洁白的月光之中。木框背后,各种形状的神镜就像是眼球一样,闪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背后的鸭居上,写有咒语的条符,贴得连一点儿缝隙都不剩,其中还有信徒捐赠金额的纸。泷人找到了一支蜡烛,泛黄的光芒照亮了屋子。但泷人心中却有些畏惧,屋里变亮后,她立刻便从内堂中拿来了一面神镜。她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把神镜安置在桌上,开始测量起了什么东西的高度。过了一会儿,她一脸不安地点了点头,又把火光凑近了背后的咒符,自己则往镜中看了一眼。一瞬间,她的膝头开始发软,浑身上下颤抖不停。
神镜所在的位置,就是平日阿藏念经修行时的座位,且如其高度正是她的眼睛的话,那么当然与之对坐的十四郎的关系中,就必定存在有唆使泷人之物。而实际上,泷人这次也因此被推进了毫无赎偿余地的绝望之中。这正是对泷人的疑惑的最终解答。泷人的脸上的血色渐渐消失,变得苍白如纸。她向着自己心中的十四郎讲述起了结论。
“每当想起自己肤浅的喜悦,我心中就会充满无限的怜悯。我恨你——当初让我发下那残酷誓言的,正是你呀!只给我留下那具散发着野兽臭味的尸骸,自己却飞到不知何处,而且还如此对待自己的躯壳,这实在太讽刺了。时至今日,我曾多次听到你细微的足音,感到不安,而今天我亲眼看到了你的影子。在救护所里高呼‘高代’,正是因为周遭突然变得光亮,看到鹈饲的肠子而导致的。时江当时所听到的,是你在催眠中,念出了妈妈的瞳孔里映出的文字。法国心理学者贾斯特罗的实验里,不是也有着与此相同的例子吗?在催眠中,是能够念出映在瞳孔中的那一毫米大小的文字来的。请你转身看看背后。上边写着——反玉足玉高代道反玉——虽然当时妈妈的瞳孔里映出了‘高代’(TAKASHIRO)两字,但对如今这个已经认不了几个字的十四郎而言,那两个字也就只能念做‘高代’(TAKAYO)了。我说得没错吧?你心中明明知道,却耍了个坏心眼,故意不告诉我,狠狠把我给耍弄了一通……嗯,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那个十四郎体内,果然住着以前的你。还有现在应该活着的鹈饲邦太郎,当时就像你的脸一样,已经死掉的事……”
随后,泷人逃也似的出了御灵所,站在门旁,用潮湿的双手捂住了脸。她感觉自己就像是在遭受着全世界的嘲笑。尽管命运本身就是这样的,但那样的逆转也太过突兀,太过戏剧化了。而方才那野兽般的欢愉,又是怎样讽刺的一出前戏?泷人感觉她就像是当着不认识的男人的面,被人扒光了衣服,心中充满了羞耻和恐惧,漫无目的地迈着蹒跚的脚步,在月夜的庭院中游走。她只觉得口干舌燥,胸口上就像是压着什么重物一样。脑袋上的筋隐隐刺痛,她能够感觉到不停翻滚的沸腾之血,正在太阳穴与心脏之间循环流动。泷人不断地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不能忘记的事,有时又突然像是被什么无法判断的观念所打动,大吃一惊。然而,尽管在此浑然忘我的期间,那种思考事物的力量不断挣扎欲出,但在瞬间之后,它便会再次沉入到迟钝不已的混沌意识中去。这时,她感觉一阵蒸气般的温暖擦过衣角,剧烈的疼痛从下边突然蹿了上来。不知何时,她已经跨过了厅堂的门槛,看了看双脚下的那颗血淋淋的鹿头。一瞬间,一种可怕的观念如波涛一般压倒了泷人,使得她的身心全都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便趴在了地面上。她的脸颊从草根上擦过,一边嗅着冰冷的大地的气息,一边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不断向她袭来的危险的耳语。
开始腐烂的鹿头散发出排泄物一样的异臭,令泷人回想起了那阵不堪忍受的产子之痛。但既然现在的十四郎果真发生过容貌改变,那么之前她不惜搞出那样一场游戏,最终移植到了时江身上的幻象,究竟又会变得如何呢?两个十四郎——这令泷人陷入到了进退维谷的难题之中。那种欢愉从天而降,一线光明射入了昏暗无光的黑暗之中。泷人就如同遭到梦魇袭击似的,慌忙站起身来。如果想在这片孤寂的地峡中,将有价值的人生给维持下去的话,那么就必须将那块肿包给除掉。那美丽与丑恶的两面,各自代表着十四郎的两种人生。但如果要将两者重合在心灵之上,那么擦抹了铁浆的时江,也与十四郎太过相似……现在的十四郎必须拒绝生存——这种癫狂,与其说是一种倒错,倒不如说是一种内心的大奇观。为了这不可思议的贞操,泷人必须在内心之中坚决地下定一个可怕的决心,为了十四郎,必须把十四郎给杀掉。但如此一来的话,即便除掉了十四郎,那么接下来就必须考虑一下,那个依旧在舔唇以待、垂涎欲滴的喜惣了。更进一步,就算把他们两人都除掉了,那么早已尽知其间一切的婆婆阿藏——千万不能忘了她那条在背后等着伤人的舌头。这三重的人物,在泷人的脑中互相盘结,又该怎样去将它们一一理清呢——而在一时之间,又必须给他们各自分工,为角色分配的事犯愁。然而,这各种各样的想法,在成长积累的同时,却又全都无法归结到一起,唯呈现出一种空想的形态来。这时,她突然感觉脑袋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随后便开始眼前发晕。
自打那场隧道中的惨事发生之后,她就一直念念不忘的高代的事,这一次又在泷人的面前化为了两个幻象。自打在鹈饲的肠子中出现之后,有时会在阿藏的瞳孔中映现,有时又会化为数形式的幻象,令时江感到恐惧。但最后采取这两种形态,泷人的企图正被引导着走向凯歌。光凭混沌无形的内心中的幻象来打倒对方——这难道不正是世人趋之若鹜却又难以实现的最高的杀人形式吗?
或许是因为午后的雷雨吹走了闷热湿气的缘故,深夜的山峡里,令人感觉冷气逼人,根本就不像是仲夏。头顶上那怪石嶙峋的山峰沐浴在月光之下,看起来如同身穿白衣的巨人。而山脚下那些突显着漆黑树梢的冷杉,仿佛是巨人手提的尖锐枪穗。这怪异的景象,就如同头脑中的病态梦境,却又令人不禁想要将它拖入现实中去。然而,这样的光景,却丝毫不能让走进母屋、隔窗眺望的泷人感到是一场游戏,这一瞬间,不知究竟是紧张还是亢奋,不安之情已经到达了极点。说到这里,我想有必要对泷人开始时看到的,十四郎房间附近的情况,用图例稍稍加以记述说明。其卧室位于蚕室的厅堂楼梯上的右侧。前方的走廊上,雨棚之上有横向开关的栈窗。而沿着走廊前方的楼梯下去,其大部分由枯草小屋所占据,因此厅堂自然也就成了钥匙状,一方通向门口,而稍微宽敞一些的另一方,连接着与楼梯相对的蚕室。这里也有一处带有扶手,较为宽敞的楼梯,其上方是蚕室,尽管两处楼梯相对,但蚕室就只有两侧的扶手……如果从靠近墙边的扶手拉上一条直线的话,那么其对面,就是楼梯的正中央了。而也正是因为这样的位置,使得十四郎身陷了死地之中。
泷人在蚕室的楼梯上呆站了好一阵子。她一直在绷紧着神经,似乎是在聆听着什么响动。或许是因为干草正在吸噬着空气中湿气的缘故,黑暗沾黏浓稠,不时吹来的风,令枯草发出铃铛一般的响声。但泷人的脚下却传来另一种响动。她不断地关注着那响动,退远几步就扯动一下绳索,操控着什么与人亲近的生物。而这生物,就是那个哑巴畸形儿稚市了。看到这景象,或许是泷人操控着自己的孩子,想要让他在丈夫之死中承担起些作用来吧?但在此期间,泷人依旧像往常一样,不停地在内心之中啜语。
“老公,我打算让那个丑陋的生物登上绞首台。如果说人格和记忆就是生存的全部,那么从死后的清静这层意义上来看,估计你也是不会责怪我的吧?不,这样一来,你也就能清静下了。到了最后,就让稚市来亲手割下让那孩子萌芽的东西吧。不久之后,那生物的眼中就必定会映出‘高代’这两个魔法的字来。在哪儿呢?而且它还出现了两次。对了,你是否知道‘反转性远景错觉’这心理学术语呢?你可以试着对折一张名片,然后斜着用一只眼睛来远望其内侧。它一定看起来就像是折过的外侧一样。也就是说,内角变成了外角,现在让那生物扭曲得如同月下山前的山沟一样,打着悠闲而可恨的鼾声。不过他马上就会醒来,之后又会被牵引着来到这里。你问我为何能说得就跟事不关己似的?难道不是吗?稚市和那男的之间,究竟又有什么差别?只不过他们一个是背对着光,而那男的却对此倾慕,具有着植物一样的向光性罢了。不,你马上就会明白了。那男的现在正睡在纸帐里——因为下边是高帘子,感觉要比普通的蚊帐凉快得多。虽然那纸帐是用祭祠文的废纸粘到一起,涂上柿漆制成的,但刚巧‘高代’二字,同样横跨着头和脚尖两边的上隅。那么,接下来我就来说一说,我提前关上栈窗,制止大钟的钟摆的原因吧。现在那男的虽然睡在纸帐里,但等到醒来的时候,他会感觉自己身在纸帐之外。不,这并非什么奇态,那只不过是因为那男的吃了小鹿的油脂,右眼无法看东西,而从栈间射进的月光,又刚好刷到了纸帐的一隅罢了。当然,其下方是一片黑暗,抬起头的话,头顶上的‘高代’两字看起来就像是在向外侧弯折一样,使他出现一种自己似乎身处蚊帐之外一样的错觉。因此,他会感到自己出到了外边,想要进到当中去,掀起垂下的纸帐膝行一步,虽然这次相反地出到了外边来,但他的眼前却设下了一个陷阱。你还记得以前在东京的本堂之中的那座大钟吗?我方才已经把它下边的长方形钟摆给停在十一点十分的位置上了。而如果它映出了纸帐上的‘高代’二字的话,那不正像是御灵所里的妈妈的眼睛吗?”
一边说着,泷人的目光一边不停地留意着十四郎卧房的方向。只要是走廊的昏暗处传来的声音,那么不管其巨细,她都不会错过。周围依旧如同这片地峡一样,万籁俱寂。她的全身上下,都已经因为注意力的高度集中而感到疲累,就连那细微的无声之语,也开始带有了一种奇妙的干涸沙哑的感觉。
“因此,光从催眠心理的理论上来讲,那男的立刻就会陷入到看妈妈的眼睛时的那种昏迷状态中去。我也不清楚他会当场呆住多久。不,过上一会儿的话,他就会渐渐开始动弹起来。其原因就在于,随着月亮的转动,左侧的那高代的像,会渐渐变得淡薄。如此一来,身体当然就会向着右侧回转。而等到它彻底消失之后,他就会来到走廊上,那里还有另外一处设好的‘高’字,不断牵引着他向前。那就是稚市了。我受了时江在小鹿胴体上描绘之物的暗示,心中想到了一幅怪异无比的图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在那个如同石灯笼一样的身体上,投下一股光照在背上,然后再投下一股光到两腿之间的话,那么其形状不就变得与‘高’字一样了吗?而这孩子的身体浮到黑暗中,由于惧怕两腿间射来的光,就必定会往楼梯上爬。受这影像的牵引,那男子在向前走动时,来到走廊的尽头,之后便会向下跌落。但那里却松缓地横拉着一条绳索,而且在相隔很近的地方还竖拉着另外两条。如果那男子的脖颈落到其中间的话,那么那里就立刻会形成绞索的形状。你的亡骸就这样一边回转,一边咽下了气。不过话说回来,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换作往常的话,这时候他必定会醒来一次的啊……”
泷人开始变得焦躁,而脑海之中也开始混乱了起来。如果让机会就这样溜走的话,说不定十四郎明天便会拆下遮住他一只眼睛的绷带。如此一来的话,那么实施完美犯罪——不去接触那令人厌恶的呼吸和血,便能结果掉他的机会,就必定会永远地消逝了。想到这里,泷人的眼前竖起了一道阴郁的墙壁,她开始憎恶起稚市那如同野兽一样的身体。然而就在这时,十四郎卧房的方位似乎响起了刷刷的轻响,令泷人的心脏咯噔抽痛了一下。热血涌上太阳穴,虽然嘴里发出了屏住呼吸的低声沉吟,但把这口气给吸进去的胸口膨胀起,就如同冰冻了一样。这根筋,就这样在泷人的体内不再动弹了。随后,又传来了两次拨动枯草似的响声。但泷人的神经已经敏锐到了就连这样细微的响动也能听出来的程度,听到这声音,她本能地把目光转向了走廊的栈窗。栈窗上的月光已经变得稀薄,就只有楼梯之上的一小部分,泛着如同细缟一样的光芒。时辰已到——这一瞬间,泷人在自己的呼吸中感觉到了一股血腥味儿,而这股冲动就像是注入了一股巨大的活力,手脚熟练地动了起来。首先,用脚把稚市踩在楼梯当间儿,两手紧紧握住之前藏在身上的两支筒龛灯,准备好随时点火。之后,她试着让光芒落到稚市的身上,在那感到惧怕而不停挣扎的畸形儿身上,那件魔衣上便清晰地描绘出了“高”字。但泷人却没有必要熄灭灯光,等待下次的真正机会的必要了。一看走廊,那里的黑暗似乎轻轻晃动了一下。只见一个如同盖着层膜的人影出现在眼前,走廊上的长板发出了哭泣般的吱呀声。
此时正值半夜之中。而且如果在这破旧古屋的死寂之中,听到这样一声响动的话,那么无论是谁,都会感觉到一阵难以忍受的恐惧。但这反而给泷人带来了一种残虐的快感。她放开脚,让稚市自由活动。这个不可思议的畸形儿因为惧怕落在两腿间的灯光,用双手抓住了扶手的边缘,向着上边爬去。这时,泷人的心中回荡起了近似凯歌的高声回响。随着稚市逐渐走远,走廊上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而一团轮廓模样不清的漆黑影子,也渐渐变得越来越大。眼前这幅由儿子牵引载着其父的刑车,前赴绞首台的景象,若是此时泷人心中还残留有一丝同情的渣滓的话,那么她就必定能够听到父子之间无声相唤的沉痛呼声。然而,此时泷人就如同是在远眺彩虹一样,望着眼前的光景出了神,她数着自己上过的楼梯,得知十四郎即将走到走廊尽头之时,她就像被那一刹那间袭来的激情给压倒了似的,轻轻地闭上了眼睛。耳畔传来呼的一声如同舞弓的响动,一阵感觉像是连地基也有些支撑不住的激震,令这个朽坏的家晃动了起来。整个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呀响声,其中还交杂着陀螺般的风声。而当这声音的振幅变小,渐渐远去之后,泷人感觉就像是之前的疲累全部爆发了一样,变得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的计划终于成功了。
不知过了多久,泷人的脑海中响起了一阵车轮般的细微响声。这感觉就像是被夹住的衣角,随着齿轮的转动而被拖曳住一样,一种感觉想要拔开意识,从中脱离。她终于察觉到自己的现在变得清晰,直至今天,自己就只做过一次尝试。为了重新鼓起勇气,现在最紧要的,就是检查一下这次尝试的痕迹。尽管催眠中的僵硬依旧有残留,尸体硬得跟石块似的,但尸体的面部上带着静谧之梦的影子,平和得让人感觉并非是死于非命。泷人像钟摆似的晃动着两条垂下的腿,等摆动停止后,她就如方才看到钟摆时的十四郎一样,身体突然变得僵硬,一时之间,反复沉醉于这残酷的游戏中。过了一阵,泷人病态而神经质地抽动着双肩,开始嗤笑了起来。
“就是这样。你这样就行了。而到时候喜惣将会被说成是下手杀害你的人,妈妈那头也会以死在喜惣的手中下定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不过是捻死了一只闹得泉水不得安宁的青蛙罢了。你知道我在泉水边,等待到泉边来照影子的姑娘,等了有多久吗?而你在泉边又是大喘粗气,又是跃进水里,使得泉水的表面总是波纹不断,令那个我想伸手去抱的姑娘的身影,就那样消失不见了。但是,却再也不会从梦中愕然醒来了。不,不管再怎样讨厌我的神,都是无法用手指着我,说我就是凶手的。你想想看,取掉了那两根竖着的绳索后,那样脖颈上绳索一圈圈回转缠绕的尸体,又让人怎样认定是自杀的呢?那两条竖绷的绳索——这看似无趣的事物中,其实聚集着千人的神经。光凭一条横绷的绳索,是绝对无法产生那样的凹陷的。到头来,就只会以有人把在户外杀死的死者,搬进家里,伪装成自杀来下定结论。地面上并没有任何拖曳过的痕迹,而如果说到有谁能够搬运沉重的尸体,那么除了喜惣之外,又还能有谁呢?还有——啊,我是不是身附有魔法之力啊?那些不明真相的搜查官们,一定会因死后经过的时间而犯下致命的错误的。因此,如果将行凶时间就这样往回追溯上三四个小时的话,那么我当然就会创作出证明其时间的证据来。这,就是将你推落地狱的那只钟。也就是说,母亲的呼吸会被钟摆尖上的长长剑针所阻断,然后,再将停止的时刻设为九点半。如此一来,喜惣的行动就能毫不间断地解释清了。一开始在把哥哥叫出去的时候,看准时机把钟摆弄到手中——然后,在户外将死者杀害,在尸体的脖颈上缠上绳索,之后又在临近拂晓时刺死了母亲。而令此事更为方便的,是喜惣是个白痴这一点。如果再从我的口中,听说等到其兄长死后之类的事,那么这事就会被当成如同常人般性欲旺盛的白痴所为——这种坚持于一点的故事,必定会让那些搜查官颔首赞同。而这,却只需要指针不停地一圈圈转动就行。八点——九点——然后只需将长针设置为六点……也就是说,八、九、六这三个数字,会让所有的一切都宣告终结。”
八、九、六——这吟念之声,就仿佛有一只苍蝇似的,在脑海中激起旋涡,扩散开来。泷人的心中忽然感觉有些苦闷,怀疑起自己是否忘了些什么来。虽然不明其故的有些郁然,但那重压之感,却必定有着什么缘故——她的心中开始感觉到不安。但不管再怎样焦急,到头来都会被那如同苍蝇飞鸣般的声音给打断,使得泷人无法确认其根源何在。时间正在不断逼近,再稍微静一静——心中虽然如此想着,但她却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泷人先是往回拨动指针,然后再用手帕裹住钟摆拿在手里,向着阿藏的房间走去。
但那里也不见丝毫的光明。黑暗层层重叠,拂晓前难缠的黑暗阻断了前路。泷人横下一条心,将雨棚上的栈窗拨开了条细缝,一丝细如蛛丝般的光线从间隙中射了进来。它穿过蚊帐,落到了满是皱纹的脸颊上。泷人按捺着心中的悸动,就如同索命无常一样地默视着那张脸。过了一阵,随着眼睛逐渐适应了微亮的眩目,眼前之人正是阿藏。只见她大张着已经一颗牙齿都不剩的嘴,嘴里发出熟睡时的呼吸声。泷人的手——这样的杀人竟如此令人神经麻痹——机械般地动着,在钟摆上包裹上几层布,将其前方的剑针放置到牙龈之间,瞄准目标,猛地一下插进了阿藏的咽喉。然后敏捷地把棉睡衣盖到脸上,泷人将重心压在上头,因为钟摆的缘故,所以不必担心舌头动弹,只是四肢微微颤动了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就这样,在相隔不到一尺远的地方,丝毫没有惊动时江,完成了大胆的杀人计划,泷人再也无法按捺住心中高奏的凯歌。走出门外,只见对面的山顶染上了微微的晨光,夏日所特有的微暖曙光扑面而至。星辰一颗颗地由东边的天空向着天顶消失,当它们还剩下三颗时,一种迷信的想法侵袭而来。为了不看那后边的一颗,泷人闭上了眼睛。但是在漆黑一片的瞳孔中,她依然同样听到时江高叫着回应了她。泷人只觉得一种令人心痒难搔的幸福感迎面而至,但那种苦痛的感觉又再次回到了她的身上,令她察觉到自己必须去履行那唯一仅剩的义务。十四郎的卧房里,泷人并没有感觉到死的沉寂。她一圈圈地转动着长针,然后——“八、九——最后再把长针设到六点……”就在泷人把指针设定到垂直,从钟盘上抽回手指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之前一直无法赶走的那苍蝇的鸣声戛然而止,从阴影中滂沱出现的不安笼罩住了她。开始时传来的是低语,随后渐渐拔高,慑住了泷人,使她无法动弹。然而她那病态的神经一一化作了其对象,开始讲述起令她难耐的回应。
铁浆——也有可能不是。即使是暗语,听说哪怕是与这最强发音同样刺激声带的话语,不是也会被压藏到其印象的阴影中去的吗?这种忘却的心理中,存在着极为严密的机构,即便是发音相同的话语,当抑扬顿挫稍有不同时,就会一时间全都被抛到记忆的圈外去。难道不是吗?因而八(HACHE)——九(KU)——六(ROKU)这一连串的强制记忆中,最开始的HA、KU和RO,或者盲点就设在铁浆(HAGURO)这观念中。泷人心中有关铁浆的知识如同泉水一般浸溢,那之前看似皱纹的东西,其实或许是铁浆斑的斑纹,而牙齿脱落,看上去就如同空洞一样的地方,也或许是缺齿的装扮术一样,铁浆的黑色使得它看上去就如同空洞一样——心中产生这各种各样的疑心,就仿佛有股难以抗争的力量似的,点缀了泷人的不安,这时,御灵所中,传来了清晨太鼓的咚咚响声,而这阵鼓声反转了泷人心中的不安,使她从欢喜的顶峰,摔落到了绝望的深渊。其原因就在于,这阵太鼓,除了有早起习惯的阿藏之外,是没有人会去击打的。
人类心理的奇异构造,最终误杀了时江——就连这最后的一丝意识,泷人也逐渐开始感觉不到了。已经再也感觉不到任何辛劳、希望和痛楚的她,只觉一只冰冷的手摸在额头上。时江不正是十四郎的真实写照,而泷人不是还把整个身心都托付在她身上的吗?如果连这最后的幻象也被夺走了的话,那么不久她也就会迈入那生满霉斑、树皮制成,散发着青草臭味的棺材里去了。但是,就连作为墓碑的回忆,她都已经失去了。
没过多久的一个清晨,一名过客看到山崖的脚下远远地升起了一团火光。尽管此人知道是有人家失火,但他却并不知道那场伴随着青烟一同消散而去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