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野朗
作者简介:
伴野朗,一九三六年生于爱媛县松山市,东京外语大学中国语科毕业,曾任报社记者。擅长写冒险、历史、间谍小说。笔下名探叫陈展望,推理方面的代表作有《杀意的复合》(短篇集)、《来自香港的男子》等。
主要得奖历:
(1)《五十万年的死角》:一九七六年第二十二届“江户川乱步赏”。
(2)〈受伤的野兽〉:一九八四年第三十七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赏”(短篇部门)。
当时我坐在地方法院第一法庭的旁听席上。
那是一件杀人案的公审庭,石田审判长即将宣布审判结果。蓬头散发的西垣纯夫站在被告席上,从旁听席这边看不见他的脸,不过我想,他的脸一定和以前一样苍白无血色。
我环顾四周,旁听席上约有五十人,西垣的小姨子真田素惠子也在场。素惠子是其妻富子之妹,富子即本案的被害人。此外,矢岛贤三和宇山信一郎也来了,前者是西垣以前的上司,后者为富子之父。
我是一家二流报社的分社记者,专跑犯罪新闻,警局、地检署和法院等司法机构是我最常去的地方。这家报纸是地方性的,因此面向日本海的东北某县政府所在地就成了我的工作岗位。
我已年过三十,却仍保持单身,并非因为特别讨厌女人,而是我觉得“结婚”这种仪式实在麻烦透顶,所以至今未娶。分社长和记者同仁对我的评价都不太好。“缺乏协调性”——学校的通讯录上或许会这么写。我之所以当记者,不是对高人一等的大众传播事业有什么憧憬,只是不想一辈子做违背自己的事,我希望竭尽所能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石田审判长宣布开庭。这位法官身材臃肿肥胖,脸孔浑圆,就像中秋时的月亮,但他的声音异常高亢尖锐,和其容貌颇不相配。
酒卷检察官侧着半身坐在检察官席上。据说他是地检署内最厉害的人物,但我认为他是个爱装腔作势的权力主义者。他一向视我为眼中钉。
坐在辩护人席上的是身穿浅褐色洋装的松浦千绘律师。她今年三十五岁,不过外表看来只有三十二、三岁,脸上似乎脂粉未施,头发往后绾起,这使她那张洋溢着智慧的面孔显得格外醒目。
“现在宣布判决。被告上前——”石田审判长高亢的声音听来十分刺耳。
跛脚的西垣被法警扶着,蹒跚地走向前。
“宣判!判被告西垣纯夫……”
这件杀人案的开端非常离奇古怪。案子是在半年前,也就是去年年底发生的。最近几年都是暖冬,但到了岁暮时分仍然相当冷,雪还是照常下,市内交通壅塞不堪。
十二月十七日深夜两点半过后,中央警局接获住在市内板仓区的建设公司职员西垣纯夫打来的报案电话,说其妻遇害身亡。
接电话的是边见武四郎巡查,他是搜查课的刑警,从东京一所私立大学毕业后,就到本县来当探员,是个与众不同的怪人。
“遇害身亡?是怎样的情形?”
“被勒住脖子而……”
“是抢匪干的吗?”
“不是,好像是我在作梦时将她勒死了……”
西垣说出很不寻常的话来。边见及其他警员急忙赶往西垣家,将他以现行犯逮捕。不,或许应该说“自首后将之逮捕”比较适切,因为他说“好像是我将她勒死”。
三十七岁的西垣有吸食迷幻药的前科,而且是惯犯。八年前,当他还担任计程车司机时,就已经是个慢性中毒患者了。
他每天都为幻视、幻听和被害妄想所苦。夏季的某一天,他突然出手勒住正在熟睡的妻子多美子(二十七岁)的颈部。多美子因大声叫嚷而逃过一劫,他则遭到逮捕并进行精神鉴定。医生诊断结果,认为他是因重度迷幻药中毒而导致严重的被害妄想症,犯案时乃处于心神丧失状态。因此,地检署以其无行为能力而予以不起诉处分。
西垣重获自由之身后,与多美子离了婚,并进入一家疗养院戒毒。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三年后,他终于戒掉毒瘾。出院后三个月,他就和小他两岁的疗养院护士富子步入结婚礼堂。
他在上田建设公司谋得一个职位,担任卡车司机。他发愤图强,颇得上司矢岛贤三的赏识,夫妻生活也很美满甜蜜,一切都极称心如意,直到去年九月发生了一件交通事故……
事故发生在九月二十六日,西垣驾着卡车在公路上行驶时,与一辆越过中线而来的轿车迎面相撞。出事的原因是轿车驾驶人打瞌睡,并非西垣的过失。这次车祸造成对方死亡,西垣则身受重伤,左腿骨折,必须住院三个月。
由于他是因公受伤,当然适用劳工灾害补偿保险,但医生说他即使痊愈也会因左脚无法伸直而造成行走困难,公司方面衡量了一下,最后通知他,说要付给他两百万元资遣费,条件是请他离职。
他犹豫不决,出院后仍为此事感到苦恼万分。窘迫的家计使他渴望得到那两百万元,但他一旦离职,恐怕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一个跛着左脚、拄着拐杖走路的中年男子怎能轻易找到工作呢?
富子希望他继续留在上田公司,请公司方面安排一些瘸子也能做的事给他。西垣知道这也是一个办法,但他仍对那两百万元恋恋不舍。
公司方面要他两者择一,并且订下期限。到了期限的前一天,他仍不能做出抉择,因而焦虑不安,夜夜无法成眠。
西垣说,正当他迷迷糊糊快入睡时,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个似曾相识的大汉突然扑向他,他拚命抵抗。大汉以手勒其颈部,他也还以颜色,使尽浑身力气紧勒对方的脖子不放,虽是作梦,却有温温的触感,其间还仿彿听到了女人闷哼的声音。
他终于获胜,对方已经断气了。他很清楚地听到喉节碎裂的声音。
——死掉最好!以后再也不会被这家伙纠缠了。
想到这里,他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是在家里的被窝中,妻子富子躺在旁边,他的双手正紧紧勒住富子的脖子。他呆望着这幕情景,心想:富子死了,是谁杀死她的?
——也许是我杀的!
他想松手,却感觉十指僵硬,松也松不开,好不容易才将手指一根一根扳开。妻子颈部留着紫黑色的勒痕,鲜血正从鼻孔流出来。
——我真的杀了富子吗……
西垣看着自己的双手,十指依然僵硬,而且正在微微发抖。他只能望着两手发呆。
情况是很明显的。
西垣的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他显然是因为做了一个噩梦,误把睡在身边的妻子富子当作梦中的袭击者而勒死了她。当时富子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这种事,他八年前就做过一次。那时他因被害妄想症而勒住前妻的脖子,虽未闹出人命,而且又因长期吸食迷幻药导致心神丧失而获不起诉,但……
中央警局将他以杀人现行犯逮捕后,循一般办案程序送交地检署。地检署慎重考虑后,决定对他进行精神鉴定,其结果是——“无精神障碍”。
亦即,当时他虽呈极度的神经紧张状态并有轻度的迷幻药中毒后遗症,但并未达到心神丧失阶段。另外,他对梦中的情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因此医生断定他当时是有意识的。
地检署根据这份鉴定报告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这是今年年初的事。
我对此案产生兴趣,是因为“噩梦中的杀人”具有强烈的特异性。在西垣自首到被起诉这段期间,我对他进行了采访调查。
西垣出生于一个紧邻县府所在地的农村,从当地的中学毕业后,以集体就业的方式至东京谋生,在家电工厂待了三年,又到运输公司当整修工人,最后当了司机,不久就染上吸食迷幻药的恶习。他是受其他司机引诱,基于好奇心才开始吸毒的。
此时他在闹区一家酒吧认识了女侍多美子,两人先同居后结婚,并未生育子女。
他的迷幻药中毒症状愈来愈严重,终致无法再开车,全靠多美子每天出去打零工赚的钱以及支领生活补助金来过日子。
事件就是发生在这种状况之下,他突然因被害妄想而勒住多美子的脖子。发生了这种事,多美子弃他而去是理所当然的。不管是不是被害妄想,睡觉时被丈夫无缘无故勒住脖子,差点丢掉性命,这种事岂可忍受?西垣也知道这是自己的错,他深切反省,决心戒掉此恶习。
西垣回到故乡。他的双亲都已亡故,但还有个嫁到市区内一家自行车店的姐姐。在其姐的帮助下,他住进了该县南区的一所疗养院。整整三年,他吃了不少苦头,但都咬紧牙关忍耐过去。
富子是这家疗养院的护士,她尽心尽力照顾拚命挣扎想重新做人的西垣。一段时间后,同情变成了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西垣出院后三个月,两人就正式结为连理。西垣是再婚,富子则是首次嫁人。
西垣再去找工作,结果被上田建设公司录用为货车司机。他能找到工作,得力于富子。富子是该县北区一位虔诚牧师的女儿,学生时代曾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因而立志当护士。她在当义工时认识了矢岛贤三,矢岛后来当了上田公司的常务董事。上田公司是该县数一数二的大建设公司,矢岛就是董事长上田卓的女婿。
富子去拜托矢岛,于是西垣便进入上田公司就职。车祸发生后,矢岛曾极力为他争取劳工灾害保险的适用。西垣本来穷得只能请公设辩护律师,矢岛也出钱出力,帮他请到了名噪一时的优秀女律师松浦千绘,可能花了不少费用。
富子死后,她的家人受到很大的打击。父亲宇山信一郎牧师病倒在床,妹妹真田素惠子因刺激过大,肚里的第二胎竟然流产了。素惠子之夫叫真田辰夫,真田是当地一位大财主的独子,在县府所在地的一所女子教会大学担任英文讲师。
我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当时去采访宇山牧师和素惠子的情形。
宇山牧师的家位于该县北区的市郊,我是在年关将近时去拜访的,路上大雪纷飞,狂风将地上的雪块卷上空中,变成冰片向我袭来。
宇山牧师信仰虔诚,人格高尚,声誉极佳。我曾在县府所在地向一位同教派的牧师问起他,结果那位牧师说:“他完全遵照上帝的旨意在做事,大公至正,毫无私心,高风亮节,如神似圣。不幸的是,去年他的夫人因乳癌过世,今年女儿又惨遭杀身之祸,真是可悲可怜……”
高高瘦瘦的宇山牧师请我到客厅。他满头白发,慈眉善目,胸前的十字架闪着光芒。
“小女也真不幸,居然连腹中胎儿也一起丧命,或许这都是天意吧……”
他的眼睛很湿润。依我看,要让他不再流泪,恐怕还要一段很长的日子。
“富子是否投保过?”
对于我这个不礼貌的询问,他老实回答道:
“她要出嫁时,我老婆曾劝她投保,后来不知有没有投。我想,即使有投保,保险金大概也不多。”
“富子也信教吗?”我说完立刻后悔这样问。
“是的,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非常重视伦理道德,就连我这个从事圣职工作的父亲都觉得她太过讲究了。她也时常向妹妹说教。”
“伦理道德?”
“嗯,尤其是关于男女之间的伦理,她极度敏感,简直到了病态的程度。像是电视剧中演的男女乱搞关系!用现在的话说,叫什么?”
“是说外遇吗?”
“对了,就是外遇。她每次看到电视剧演出那种情节,就立刻把电视机关掉。”
我有一种快窒息的感觉。如果这种女人在我身边待上一天,我一定会窒息而死。
“你会认为她嫁错了人吗?”
这也是个极其不礼貌的问题,就算是新闻记者,也没有漠视被害者遗族心情而出口伤人的权利,但他仍旧亲切和蔼地回答:
“我不能说我没有这种想法,但我并未责怪西垣君。”
“西垣辩称是因作梦产生自卫意识,才勒死富子的。你相信他的话吗?”这也是个残酷的质问。
“我相信。富子婚前曾带他来见我,我们深入交谈过。那时他淡淡地说,他觉得迷幻药中毒很可怕,但要戒除也很困难。我能感到他有无比的诚意,对富子也是真心相待,因此我愿意相信他。”
宇山牧师自始至终都说相信西垣。
第二天,我去访问真田素惠子。真田家位于古城遗址附近,那里有一处幽静的住宅区,是市内地价最高的区域。
素惠子长得眉清目秀,假使单纯比较姿色,显然远胜其姐;但若论“女人味”,则富子犹胜一筹。虽然我只看过富子的相片,却能感觉到她有一种贤慧优雅的女性气质,这是貌美如花的素惠子所比不上的。当然以五官来说,姐妹俩倒是有点相像。
“没什么好说的,你请回吧!”
她的态度冷淡至极,一开始就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对西垣有何看法?”
“我恨他!他不但杀了我姐姐腹中的胎儿,连我的小孩也一起杀了。我希望他被判死刑!”激烈的言词从她的红唇中吐露出来,“我姐姐选错了对象!西垣那畜生,简直禽兽不如!他以前在东京不也曾勒过前妻的脖子吗?任由这种禽兽逍遥法外,危害社会,这是警方的责任!检方也难辞其咎!甚至是整个国家的责任!”
素惠子说完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我没办法,正想打道回府时,一名戴眼镜的男士从后门那边快步走过来。他身高大概有一百八十五公分,我想他可能就是素惠子之夫真田辰夫。
“内人刚才很激动,得罪之处,敬请原谅……”
辰夫身材高大,但好像很神经质:他的双颊肌肉正在颤抖。
“算了,不必介意,我又不是在做什么清高伟大的事。”我说。
辰夫终于面露微笑道:“这个事件也让我大受打击……我是说,胎儿流产之事……”
他说着,低头望着地面。
三天之后的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我走进县府大楼六楼县警总局的记者室。这天我一大早就去中央警局和火车站附近走动,想找些新闻题材,无奈找不到,只好到这里来。
报社的采访主任——我称他为“狱囚首领”——正在向一些新人说教。他是个讲求体制的人,但非常精明干练,全身都充满了记者味。
担任打杂工作的小姐过来向我说,松浦律师打电话来找过我。
姓松浦的律师?那一定是目前最著名的美丽女律师松浦千绘了。我大喜之下,忙打电话给她。
“我想和你见面谈谈,不用花多少时间的……”美艳女律师说。
我立刻赶往她那间位于地方法院和地检署之间的律师事务所。比起在记者室内边喝茶边呆望“狱囚首领”的脸,去和美丽女律师交谈要快乐多了。当然,那时我还不知她要和我谈些什么……
她的事务所在一幢大厦的五楼,可以俯瞰护城河和古城遗迹。
“你认为西垣的话可信吗?”松浦律师一开口就这么问。这正是我问过宇山牧师和真田素惠子的问题。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为了知道答案,我曾试着调查过,但愈调查就愈糊涂……”
“你去采访的事,我听宇山牧师说过了。他还说,你是个十分热心的记者。”
她长得很漂亮,全身上下给人一种清纯干净的感觉,脸上好像没有化妆,白色衬衫外面是浅蓝色洋装,看来很搭配:秀发往后绾成一个发髻,使她的五官显得格外端正秀丽:她的肤色略黑,但身上洋溢着一股凛然正气。最令我开心的是,她说我是个“热心的记者”,尽管那是引述宇山牧师的话。
“宇山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换作我,花一生的时间也无法修得那种心胸意境。”我说。
“西垣虽未至心神丧失的地步,但已处于心神耗弱的状态,而且他对妻子并无杀意——我打算以这两点作为基础来进行辩护。”
“有获判无罪的可能吗?”我边问边想像着酒卷检察官脸色大变的模样。
实际上,检察官起诉的案子若最后判无罪,对该检察官而言就是大失败。我见过不少这种情形,当法官宣判无罪的那一刹那,有些检察官立刻脸色惨白如死灰。不过酒卷向来慎谋能断,有十足把握时才会起诉,对于本案,他一定也是有绝对的自信之后才将西垣以杀人罪起诉的。
“很难获判无罪,但还是有可能。对了,有件事要拜托你……”
她以修长纤细的手指拿出一根香烟,用火柴点燃,再以优美无比的姿势叼在嘴上。
“什么事?”
“找出他做那场噩梦的实证。”
“噩梦的实证?”
“不错,说得具体些,就是要请你找出那名袭击西垣的大汉。”
“这可不容易……”
“办不到吗?”她似乎在用激将法引诱我。
“你的意思是说,你是女佩利·梅森律师,要请我扮演保罗·德瑞克来帮助你,对吗?”
佩利·梅森的律师事务所里有女秘书戴拉·史翠特及私家侦探保罗·德瑞克担任助手,但松浦的事务所里却只有一名中年男性秘书,俨然是她的保镖,但整天都无精打彩、要死不活的。
“……”她微笑不语。
此时我已下定决心要当她的保罗·德瑞克,原因有二:一是我对这件奇特的“噩梦杀人案”非常有兴趣;二来我很想看看酒卷检察官那张欲哭无泪的脸孔……不,这些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松浦千绘的女性魅力吸引了我。
“好吧,我愿意试试看……”
“多谢你了。我会把有关西垣的消息优先提供给你,作为小小的报酬,不过你可不能任意发表。”
“我晓得。对了,在他周遭可称为大汉的有哪些人?”
“如你所知,他的岳父宇山牧师长得很高,但还不能称作大汉。称得上大汉的,只有真田辰夫一人,但他看来是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型人物。据西垣说,梦中那名男子是个像职业摔角赛中扮演坏蛋角色的壮汉,面目狰狞、孔武有力。”
“会不会是公司里的人?”
“公司里没有那种人,矢岛先生也不像反派摔角选手。”
“总之,我去找找看就是了。”
“如果你有话要问西垣,可以尽量问。”
“OK。”
“还有……”她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这是西垣的日记本。他戒毒后,每天都写曰记,写得很简短。你参考一下,或许有帮助。”
“对你有帮助吗?”
她摇头笑道:“没有,但换个人看,说不定会有所发现……”
她说完又露出淘气的笑容。我把西垣的日记收进我那肩挂式的百宝囊中。
首先我前往上田建设公司。
我向西垣的司机同事探听一些事。他们对西垣的观感并不坏,对他发生车祸也都甚表同情。其中有个叫髯大汉,据说毕业于一所以橄榄球队闻名的县立工业高中,以前曾在橄榄球队里担任边锋,但我详问之下,得知他和西垣毫无关联。除了此人之外,我再也找不到长得像反派摔角家的人物,但我毫不失望,因为这场比赛才刚刚开始。
接着我要求会见上田董事长。
上田卓年约七十,不过看来仍然矍铄康健。
“西垣君的事,矢岛君向我报告过了。矢岛君十分同情他,替他办了一切劳灾保险的手续。他的脚已跛,自然不能再聘他为司机。是我指示下面给他资遣费,并要求他离职的……”不愧是一手创立县内数一数二建设公司的大人物,言谈之间充满自信与自负,我只有在旁静听的份,“矢岛君还有点天真。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他迟早要继承这家公司,但他到现在还不太懂人情世故……”
上田越扯越远了。我向他要求会见矢岛。
于是上田叫来了矢岛,自己离开,就好像双打的摔角比赛中换人上场一样。
矢岛年约四十一、二岁,身材结实,像个运动员,肤色很黑,似乎是打高尔夫球晒出来的,表情很严肃,衣着相当体面。
“你和富子是在当义工时认识的吗?”
“我在仙台念大学时,有位参加基督教的朋友半强迫性地邀我去当义工,于是我在回乡省亲时便去参加社会服务活动,就是这样认识富子的。那时她已将全部心力投入社会服务工作了。”
“你大学念什么系?”
“心理系,不过我很少去上课,都在练习拍电影。”
“哦,电影?”
“是的,那时我担任电影研究社的社长。”
我对他的嗜好不感兴趣,便改变话题道:“听说你帮了西垣很多忙。”
“无论如何,是我介绍他进公司的,帮人帮到底嘛!不过我没想到竟会发生那种事……”
“出面聘请松浦律师的,也是你吗?”
“不错,我希望西垣能得到公正的审判。”
“你这人也真怪……”
常言道,不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然而我不信这一套,我不相信世上有所谓真正的善意,说来很悲哀,但我就是无法天真纯朴地相信别人的好意。
他并未反驳我这句讽刺的话,但眉宇之间仍闪过一丝厌恶的表情,这点并未逃过我的眼睛。
“要将西垣解雇一事,你的看法如何?”
“我觉得他太可怜了,但既然是公司的决定,也没办法,我也是团体的一份子……”
矢岛将董事长的裁示说成公司的决定,充份显露出薪水阶级对上司屈意承欢的奴性。
他继续说:“我会用最大的诚意去向他说明的,资遣费两百万是非常优渥的待遇,已经超出公司的规定,西垣的意愿也在增强当中……”
“但是富子反对——”
“哦,那是妇人之见,她很聪明没错,但终究只是个女人。”
“她希望你们怎么做?”
“要我们公司继续雇用西垣。她说她知道西垣已不能再当司机,因此希望我们安排一份事务性的工作给他做。我回答说爱莫能助,因为西垣只有高中毕业,连记账都不会,怎么可以……”
“如今富子已死,对你和贵公司而言都省事多了,不是吗?”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既然如此……”我站起来,模仿神探可伦坡的口气说:“我就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认识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位高大壮硕、长得像反派摔角家的大汉?”
矢岛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但我无法看出那代表什么。
“高壮的大汉?没有!”他以不屑的口吻说。
两天后,我开始翻阅西垣的日记。这天我比平常早回家,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入冰块当作睡前酒。这种酒比普通酒还烈,我边喝边看日记。
如松浦律师所说,他写得十分简短,例如下列这则:
△月△日阴
一早起来心情就不好,若告诉富子,怕她会操心,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去上班。整天都很郁闷,开朗不起来,幸好没出车祸。听富子说辰夫得了腮腺炎,差点病死,吓了一跳,明天不去慰问一下不行。
△月△日晴
五点半准时下班,正要回家时遇见矢岛先生,他邀我到“美纱”酒吧喝了个痛快。回到家才知道,富子还没吃饭,在等我回来。她告诉我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明年夏天,我就要当爸爸了!儿子万岁!
△月△日雪
往返M町时路上积雪很深,真头痛。途中链条断裂,停车更换。开得特别小心,因此花了比平常多一倍的时间,让富子担心了。
从日记中可清楚看出他是多么喜爱这份工作、多么疼爱妻子,但也只能看出这些而已,完全没有提到松浦律师说的那个大汉,也没有任何能使人联想到“噩梦杀人”的相关记述。
我斟了第四杯烈酒,把日记从头到尾再读一遍,但依旧毫无所获。我放下酒杯,打算就寝。
就在此时,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仿彿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无法用言语形容。可能是即将被酒精麻醉的脑细胞感觉有点不舒服吧?对了,那是十二月十六日的记述,也就是案发前一天的日记,问题好像出在那里。
十二月十六日小雪
每天到医院复健,脚伤却全无起色。主治大夫齐藤医师说我以后不能再开车了。走出医院时遇见矢岛先生,他安慰我,并邀我到他家里观赏电影,真是太感谢他了。
已经重读两遍了,看来毫无异状,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呢?我边喝酒边思索。
——矢岛邀他去家里看电影……
我发现潜意识里牵挂的就是这件事。
矢岛确曾对西垣多方照顾,但他为何要邀请这位即将被公司炒鱿鱼的司机到家里观赏电影呢?
杀妻案是在十七日深夜两点发生的,去矢岛家看电影则大约在案发的十二小时前。
我的潜意识注意到这一点,便向我发出警告。然而,看电影和杀人案究竟有何关联呢?或者说,究竟要如何解释才会有关联?我仍然一无所知。
除了这点以外,我再也无法从西垣的日记中看出什么来。松浦律师的期待显然要落空了。
徒劳无功的感受使我顿觉疲倦,我喝光杯中物,不知不觉中已进入梦乡。
第二天起床时,我又发现了日记上的另一处矛盾。睡眠让我的头脑变得清晰。
去年夏天的记述中,有一天曾提到真田辰夫患了腮腺炎,病得很重。腮腺炎俗称猪头肥,病况严重时会影响男人制造精子的功能,可能会丧失生育能力。
虽不能断定真田真的病重至此,但案发后其妻素惠子流产却是事实。当时素惠子已怀有三个月的身孕。我认为应该当面向真田提出这个疑问,于是火速赶往真田任教的大学。
“并非无精子,只是精子极稀薄而已,本来以为再也无法生育了,不料还有让老婆怀孕的能力。”
“你知道尊夫人怀了身孕吗?”
“直到发生那件案子,内人受到惊吓而流产才晓得。她好像也是那时才知道自己有孕在身,因为她一向月经不顺,有无怀孕也不晓得……”
“你喜欢看职业摔角赛吗?”我仿彿把他当成那个噩梦中的大汉了。
“没兴趣,不过我喜欢看相扑比赛,先父尚在世时,就常带我去看……”
看来我的期待落空了,他是个文质彬彬的大汉。
一月底,我去会见了西垣纯夫。松浦律师在第一次公审结束后立刻安排让他跟我见面。当然,她也在旁作陪。
从西垣受伤住院到目前被关在牢里,大约已过了四个月,这期间他一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因此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
“关于那个在你噩梦中出现的大汉,请你再详细说一遍好吗?任何细节都可以,请尽量回忆一下……”我说。
“好,可是我记得不是很清楚……”
西垣那毫无血色的脸上渗出油腻的汗水,看来他是在拚命地回想。他在噩梦中杀死了心爱的妻子以及期待已久的腹中胎儿,想必非常自责,说不定这世上最想知道真相的人就是他自己……为了要找出解答,他全神贯注地思考,最后他说:“那人戴着面具……”
“就像虎面具或破坏者所戴的那种吗?”
“是的,但颜色好像是黑的,而且……”
“而且怎样?”
“全身都长着金黄色的毛……”
西垣两眼发直,宛如作梦般望着虚空。我忍不住想:我该相信他的话吗?虽说毒瘾已戒,但迷幻药中毒的后遗症还残留着,而且有勒杀前妻未遂的前科,虽然最后获不起诉,但这种人的话能信赖吗?或许我错了,一切都是他胡诌的……
然而,最后我还是决定要相信他。因为若不相信他,事情就一步也无法进展。
不过,这“头戴黑色面罩、全身长满金毛”的大汉究竟是谁呢?日本有这么一位蒙面摔角家吗?
“以前你曾看过那个人吗?”
“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
这真是一句最不切实际的话。
“跟那些你曾经见过的人相比,最像谁?”
“像一位高大的反派摔角选手……”
“你是何时看到那位摔角选手的?”
“记不得了……”
我决定改变问题的方向。
“你很钟爱尊夫人吗?”
“是的。对我来说,富子是世上最好的妻子,美丽又贤慧,我简直配不上她,但是……但是,我却用这双手……”西垣呜咽饮泣。
“案发前一天,你是否曾去矢岛家看电影?”我想起日记上那段话,便问道。
“是的。他说,有部电影很精彩,看一看可以缓缓心情,一直邀我去,我就去了。”
“是哪部片子?”
“叫‘星际大战’确实很好看。”
“是用录放影机看的吗?”
“不是,那是真的电影。他家里有电影放映室,有一片很大的白色银幕,是用电影放映机放映的。”
“哦,是十六厘米的放映机吗?”
“几厘米我不知道,总之,就像在电影院看电影一样。除了放映机外,还有一些机器,好像是接底片用的。”
“原来如此……”
我想起来了,矢岛曾说过,他念大学时拍过不少电影,还曾担任电影研究社的社长。现在他对电影大概还保持高度的兴趣吧!
和西垣见面,我所获得的成果并不多。
审判顺利进行,但我的工作毫无进展。我的任务就是要解开西垣的噩梦之谜。
酒卷检察官以案发时西垣无精神障碍并且能记得梦到什么,因此乃处于有意识状态为由,认定他有行为能力,要求追究其刑事责任。
松浦律师针对此点展开辩护,她说:
“被告当时已陷入心神耗弱状态,而且精神极度不稳定,因此无法清楚辨识周围状况,亦即不具有能够辨别周遭状况之意识;再加上梦见一名男于要杀他,因而产生极度的恐惧感,为自卫而慌了手脚,才在无暇认清枕边人是谁的情况下出手勒死人。被告深爱其妻富子,毫无杀她的动机,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论告求刑公审在四月中旬开庭,酒卷检察官向法院求刑十年,他说:
“既然西垣并无精神障碍,即是处于有意识状态,因此具有十足之行为能力,必须追究其刑事责任!”
根据我采访调查得来的资料显示,地检署内部多数检察官都认为:从诸多状况看来,西垣应被视为处于心神耗弱状态才妥当,因此应依刑法第三十九条第二项“对心神耗弱者之行为,应减轻其刑”,处以有期徒刑四年。但酒卷仍坚持己见,不听别人的建议,非要求刑十年不可。
宣判预定在六月上旬举行,我看到法院的公告后感到心焦不已。假如我在法院宣判前不能解开那噩梦之谜,西垣就很可能被判有罪。
松浦律师的心境大概和我相同。她在法庭上表现极佳,我想,换了别人,绝不会表现得比她好。但是,我身为她的保罗·德瑞克,却无法找出丝毫有效益的证据来,真是没有面子。当然,佩利·梅森并不会因为这样就责骂德瑞克,这对德瑞克面言,更是一件羞愧无比的事。
黄金周到来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泰江幽会。她在雪国长大,因此皮肤特别白皙滑嫩、吹弹可破,而且身材丰腴,柔若无骨。目前她在县警局的秘书课上班。
办事之前,我俯卧床上,抽着香烟。她会喝酒,但不吸烟。我是个老烟枪,可说已经尼古丁中毒了,但却不喜欢会吸烟的女人。男人真是一种自私任性的动物。
“头戴黑色面罩、全身长满金毛的壮汉,你猜是什么人?”
我把心中的疑问当作猜谜游戏,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出来。这么做并无特殊用意,只是想诱发泰江的“魔力”而已。她经常在巫山云雨之后提供我一些难解之谜的线索,助我查明奇案的真相,此次我也想要如法炮制。这可说是我的劣根性。
“什么意思?”她问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是摔角选手吧?”
“也许是,有个男子作噩梦时梦见了这名大汉。”
“真是的,这教人从何猜起……”
“就是这样才令人头痛呀!全身长金毛的,不知是指谁?”
“对于职业摔角,我比一般人熟悉得多哩……”
“哦,你知道得很多吗?”
“我弟弟是狂热的摔角迷,每次我回县南的家乡,他就和我大谈摔角经,还曾用虾式固定法把我制伏在地呢!”
“原来你对摔角这么有研究……我也来试试虾式固定法!这种体位以前倒没试过……”
我把她抱起来,她发出尖叫声,我不予理会,让她双肩着地,开始办事。不久,她认输投降,同时我也达到高潮。
“你好坏……”她喘着气说,“不过感觉很好。”
她用手轻抚我的头发。我却累得说不出话来,可能是年龄差距太大了吧!
“好吧,我告诉你答案,作为奖励……”
“什、什么!”
“你想知道那人的名字吧?”她的声音毫无倦意。
“你知道他是谁吗?”
“是的,此人乃是罗马尼亚出身的摔角家,外号叫吸血鬼。”
“吸血鬼……”
“不错,戴着黑色面具、全身都是金黄色的毛。”
“哦,原来是罗马尼亚出身的吸血鬼……”
据说吸血鬼的故乡就是罗马尼亚传西巴尼亚地区的古堡。
“他目前正在日本比赛,非常受欢迎。我记得他的绝招就是咬破对手的额头,然后猛吸其血,观众最爱看了……”
她话未说完,嘴唇就被我用力吸住了。我的深吻里包含了感激之情,不过我可不喜欢血。
翌日,我设法弄到一张蒙面摔角家“吸血鬼”的相片,透过松浦律师交给西垣看。西垣说此人很像梦中的大汉,但其余的事就不知道了。
保罗·德瑞克已完成了佩利·梅森交代的任务,查出了梦中大汉的身份,但真实世界和贾德纳的小说不一样,现实中的梅森没有办法将这项新事实应用到法庭辩护上。
五月连续假期过后的第一天,我躺在记者室的沙发上看晚报。没有什么大新闻,我看着看着竟睡着了。最近我常饮酒过量,这对身体不太好。很多记者都以为,愈是摧残身体就愈能显示自己是个优秀的人才。我虽然知道这是错误观念,实际上却常常这样做。
迷迷糊糊睡了三十分钟左右,突然被两名新进记者的谈话声吵醒。我没有起身,就那样躺着听他们交谈。其中一个较年轻,但资历较深;另一个较年长的才刚进报社。他们谈的是昨晚观赏的一部外国电影录影带。
“凶手打算谋杀一名男子,要趁他口渴想喝水而跑到饮水处时,躲在暗处射杀他。那名男子是电影制片人,凶手则是导演。猜猜看,凶手要用何种手段才能达到目的?”
“大概是给他吃些辛辣的食物吧?”
“那不行,必须让他在无意识中感到口渴才可以。要是你,你会怎么做?”
“讲些有关辛辣食物的话给他听,譬如极辣的咖哩饭,或是腌制的咸鱼等。口渴时,只要想起青梅,就会流口水,利用这原理就行了。”
“你真是一点想象力也没有。我不是说过吗?凶手是导演,被害者是制片人,所以凶手利用的是影片的胶卷!”较年轻的以焦急的语气说。
“用胶卷?怎么办得到呢?”新进记者似乎不明白。
“当然办得到了……”说到关键处,年轻记者的口气变得很得意,“用剪接的方式,在胶卷中加入一些有咸辣食物的画面就行了,这是诉诸视觉的方法。在这部电影中,凶手用的是俄国鱼子酱。被害者观赏影片后并未留下看过鱼子酱的记忆或意识,但视觉神经确实已将此种讯息传至脑细胞,脑细胞发出口渴指令,于是被害者就在无意识之中产生口渴的感觉……”
“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新进记者以怀疑的语气说。
“有呀!据说虽然不能长久停留在记忆里,但在短时间内是有效的。要是精神上刚好处于不安定的状态,效果就会更加显著……”
我倏地跳起来。接下去他说了什么,我都没听到,因为我的后脑此时就像被一道闪电击中般。两名记者以惊讶的神情看着我,但我没有理他们。
我踩动机车的引擎,赶往松浦律师事务所。
——终于揭开噩梦的秘密了!
我高唱凯歌。制造噩梦的人是谁,我已经知道了。尚未明白的是此人的动机,但只要对这家伙周遭的人详加探问,一定可以查明的。想到这里,我赶紧加快车子的速度。
松浦千绘喝了一口冰啤酒,以兴奋的口吻道:“接下来就是要查明动机,并且设法取得物证!”噩梦的制造者显然是矢岛贤三。他在大学时代就已对电影颇有研究,家里甚至有电影放映机和剪接底片的设备。
对一个剪接底片的高手来说,要在“星际大战”的底片中加入几段“吸血鬼”朝着镜头扑来的画面,是轻而易举的。
况且矢岛念的是心理系,精通心理学,对于如何让潜意识发挥作用,他很可能了若指掌。
他将经过剪接的“星际大战”放映给西垣纯夫看,于是西垣在潜意识里便留下了蒙面摔角家“吸血鬼”扑击过来的印象。
精神状况极端不稳定的西垣就寝后,并未立即进入熟睡阶段,而是处于浅睡状态,此时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白天见过的那个“吸血鬼”向他袭击,于是他的自卫意识发挥作用,不久就将睡在身旁的妻子富子勒死了。
我尚未了解的是矢岛的动机。他的目的是要杀死富子吗?或是要将西垣塑造成一名杀人凶手?抑或两者都有?难道他用的是一石二鸟之计,以借刀杀人的方式欲同时除去富子和西垣?
我和松浦律师都无法推理出这问题的答案,因此我答应她,接下来要去调查矢岛及其周遭的人。这是保罗·德瑞克最后一次的出击。
每天除了要完成例行工作,还要进行侦探活动,是非常累人的。
五月已过一半。
当地的樱花和杜鹃都在这段时期开花,漫长而黑暗的冬天终于过去,四周景色焕然新,但我的心情却未能开朗起来。
找出矢岛动机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原本我已确信噩梦的制造者必是矢岛无疑,如今我的信心也开始动摇了。
六月到了,再过四天就是宣判日。这天我在县警局六楼的交通课翻查一大堆车祸报告的文件。前一天我已查出一项事实,就是矢岛曾于去年九月底将自己的车子送进修理厂,那辆车因擦撞而受损,必须重新烤漆。
这个时候,我还不能确定这桩车祸是否跟此案有关,我还以为会跟以前一样徒劳无功。
交通事故真是何其多,我从九月二十日开始翻起,过了整整两个小时,居然才翻到二十七日的报告而已。
“有了……”我不禁喊了一声。
我将必要事项抄下来,即刻赶往松浦律师事务所。已经下午四点了,艳阳依然高挂天空。
“西垣出车祸的隔一天,矢岛就发生了擦撞事故。”我把刚刚查到的资料告诉她。
“地点呢?”
“在高见川旁那条公路上……”
那一带有很多幽会用的宾馆,所以我有一种预感,觉得很可能会找到线索。
“看来值得一查。”松浦律师一边以纤纤玉指抚弄着香烟,一边说道。
“我也这么想。车祸本身很单纯,那家伙开着宾士车,和对面来车交错而过时发生擦撞。双方都不小心,所以都有责任,但因对方的车是新车,所以才报警处理。”
“这对我们而言,也许是一件幸运的事。”
“但愿如此……”
和矢岛发生擦撞事故的人叫木村澄子,我骑车前往她家。
澄子是个三十岁的家庭主妇,在丈夫开的洗染店帮忙。去年九月二十七日,她开着刚买来的小货车出去送件。高见川边的公路两旁有很多幽会宾馆,其中有不少家是她的客户,那天她就是要把洗好的床单和浴衣等送过去。她有五年的驾驶经验,从未出过车祸。
进入分岔路后,跟迎面而来的宾士车擦撞。对方似乎有急事要办,递过名片后就打算离去,但澄子以车子是刚买的为由,要求警方前去处理勘验,对方也只好勉强同意。
澄子喋喋不休、比手划脚地说了二十分钟才说完。
“矢岛的车子里只有他一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才刚从宾馆出来,怎么可能只有一个人?”她的口气有点愤怒。
“是什么样的女人?”
“三十岁左右,长得很标致。”
“是不是这位?”我拿出一张相片给她看。
“很像,不过不是这位……”
“很像,却又不是?”我重复一遍。
“对!年纪比较轻。”
至此我的假设已被推翻了,因为我出示的是富子的照片。
我的假设是这样的:矢岛和富子有通奸行为,西垣受伤后,富子对自己的将来深感下安,于是心理上更加依赖矢岛。矢岛受不了她的纠缠,便想出了一个应用心理学与潜意识作用的完全犯罪计划,利用有杀人未遂前科并且精神状态十分不稳定的西垣,让他在噩梦之中除掉富子。
但若矢岛的情妇不是富子,这个假设就不成立了。
此时一名女子从里面探出头来,她长得很像澄子。
“阿澄!大竹先生打电话来找你……”
澄子尚未答话,那名女子就又缩回去了。
“我的电话……”她站起来。
“咦,刚才那位是?”
“是我姐姐,从东京赶来参加丧礼的……”
我蓦地发觉自己的错误所在。矢岛的情妇应该不是富子,而是其妹素惠子。
我想起其父宇山牧师的话:富子非常重视伦理道德,尤其是对外遇通奸,比一般人更加排斥……
其实我一开始就不该怀疑富子。她厌恶男女之间乱搞外遇,自己当然不会红杏出墙。不过,自己的妹妹跟人通奸,她能够容许吗?
矢岛谋杀富子的动机,我现在总算明白了。
真田素惠子才是矢岛的情妇,而且她怀了矢岛的孩子。这件事如果让富子知道的话……
对男女关系有洁癖的富子一定曾去威胁他们,要他们分手,否则就要公开这件丑闻。
对矢岛而言,这件丑事一公开,必会惹怒太座,然后被赶出公司。这样一来,他那登上上田公司下任董事长宝座的美梦就会破碎。
对素惠子来说,要是让人知道腹中胎儿是矢岛的种,丈夫真田辰夫一定会跟她离婚。辰夫在去年八月罹患腮腺炎,已处于近乎无精子状态,素惠子一怀孕,他定会起疑,因此素惠子趁着富子死后大家慌成一团时,宣称“流产”而将腹中胎儿处理掉了。
矢岛和素惠子都有谋杀富子的动机,但要上法庭指证,还需查明一件事,那就是富子如何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
我打电话到真田任教的大学,问出了为素惠子施行流产手术的医院名称,那是城北医院的妇产科。我认为富子和此事的接触点很可能就在医院的妇产科。我再去问西垣,他答说富子最常去的医院就是城北医院。
能够证明他们两人罪行的唯一物证,就是在西垣的潜意识中植入强迫观念的那卷“星际大战”的十六厘米胶卷。我必须设法弄到手。
松浦律师想出一个妙计。她认识一位姓月田的男子,想拜托此人去取得影片胶卷。月田是市内一家影评杂志的发行人,松浦律师请他以采访为由去找矢岛,并向矢岛商借几部著名影片的胶卷作为参考,其中当然包含“星际大战”在内。
不过,松浦律师并未将真正的目的告诉月田,她还说,月田本领高强,答应的事一定办到,一切交给他就行了。
假如矢岛已将胶卷毁弃,或是已把剪接上去的“吸血鬼”画面除掉,那我们就只好投降了,但我认为,他有一种狂热者的个性,很可能会将这卷达成完全犯罪的胶卷保存下来作纪念;而且他相当自负,大概会认为这么做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而不致将那些画面消除掉。我愿意下这赌注。
结果我估算对了,月田借回来的那卷“星际大战”的十六厘米胶卷里面有五处被动过手脚,每一处都被插接三个“吸血鬼”的画面。我复制下来后,将原来的胶卷交还月田。
不过,这份拷贝在法庭上却不能使用,因为这是“用不正当的方法取得”的证物,而且还会让月田惹上麻烦。
此外,在调查病历方面,新闻记者也插不上手,因为医生有维护病患隐私的义务。
事已至此,除了交给警方侦办之外,也别无他法了。离宣判仅剩两天,我心急如焚。
我打电话到中央警局找边见。他是局里极少数的共产主义拥护者之一,刚认识时就跟我很谈得来,因此可说和我一样是个怪人。
我们在一家咖啡厅碰了面,我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和松浦律师的合作关系,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为什么不早说!”边见大嚷道。
其实,我们要是不先做那些调查工作,恐怕真相早已如石沉大海,永远不见天日了。
“因为当初还不晓得他们的动机……怎么样?肯不肯帮帮忙继续办这件案子?”
我瞪着他的眼睛,他也毫不回避我的视线,两人就这样互瞪了一分钟。
首先栘开视线的人是他。
“帮帮忙吧!”我把互瞪前的台词再说一遍。
“真没办法。”简单的一句话,表示勉强答应的意思。
警方的秘密侦查尚未结束,宣判日就已来临。这是史无前例的犯罪手法,警方处心积虑想找出证据来证明那两人的罪行,然而时间上已来不及了,法院马上就要对杀人现行犯西垣进行宣判。边见犹豫不决的原因就在这里。
松浦律师说,要是法院判决有罪,她就要在二审时抖出那些新发现的事实来赢得无罪判决。看来她似乎已下定决心要背水一战了。
法庭内一片寂静,旁听席上所有人的眼光全都集中在石田审判长脸上。
“……判被告西垣纯夫……”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石田根本就不知道阴谋者的诡计。
“判被告西垣纯夫无罪!”
这一刹那,我全身松弛下来。喊叫声传遍了整个旁听席;酒卷那惊慌失措、六神无主的表情终于留在我的视网膜上;石田审判长那刺耳难听的嗓音如今听起来却觉得非常悦耳。
判决理由与众不同——被告西垣纯夫勒死其妻富子时虽有意识,但已无法分辨周遭情况,对本身行为亦不具判断是非善恶之能力。虽在行动中杀死其妻,但对其妻并无杀意,因此问题不在于被告有无刑事责任能力,而在于犯罪之构成要件。杀意乃是构成谋杀罪的必要条件之一,既无杀意,就不构成蓄意谋杀罪。另外由于被告当时意识并未完全清醒,并无过失致死罪中之过失可言。综合以上所述,被告所杀者并非其妻,而是在梦中出现的那名大汉。
判决书上居然认为是“噩梦杀人”。
宣判无罪后,警方的行动变得非常迅速,他们逮捕了矢岛和素惠子,并且搜索了矢岛的住宅,将“星际大战”的十六厘米胶卷、电影放映机和剪接用的机器等全部扣押起来。
当然了,我的采访稿是各报中最翔实正确的,分社长对我私底下的调查行为也不敢发半句牢骚。
两名阴谋者被移送法办那天,我邀了边见到闹区的一家酒吧喝酒。
“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以后可不许你再瞒着我们偷偷行动了!”他说。
“富子和素惠子果真在城北医院的妇产科碰了面吗?”我说。
“不错,富子知道辰夫因罹患腮腺炎而丧失生育能力,于是再三质问素惠子,不久就套出了矢岛的姓名。然后她去见矢岛,威胁他跟素惠子永远分手,否则就要向其妻公开一切。她也对素惠子说,若是再继续跟矢岛来往,就要将这件事告诉辰夫。于是他们两人便对富子产生了杀意……”
看来人的洁癖还是适可而止为妙。
“对了,昨天西垣到分社找我,说由于松浦律师的帮忙,本市律师公会的庶务股已经决定雇用他了。”
我说着,将那杯加了太多水而变得太淡的威士忌一口喝光。
梅雨季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