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地问题,对于李师道来说,还比较遥远。
眼下要做的事情,是在陕西这个人间炼狱里努力乞活。
吃完黑暗料理早饭,李师道开始下一步计划。
按理说,这是王道台、史府推、钱总兵他们的事,跟他这个指挥使没有关系,奈何老狗虚弱得紧。吃完肉煮麦,喝了一碗普洱茶,就又昏昏睡去。瘫在那打摆子,面如土色。
钱总兵也好不到哪里去,左手被神一魁连根斩断,一路高烧不退,吃流食都是他的亲军校尉高信一来喂。史可法虽然是市委成员兼省办公厅书记兼兵部陕西职方清吏司主事,但年龄比李师道还小三个月,也没有战争经验,之前都是以老狗为主,老狗怎么说他就怎么做。
如今老狗已经不能继续领导,钱总兵也是昏迷不醒。史可法无奈,为了几千条人命,只好事事跟李师道、冷士贞、杨天华、吴少诚这些甘肃武夫商量,高信一等陕镇亲兵参会。
“道台说了,下寺河是王自用的地盘,此地不宜久留,我看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好。”
朔方军指挥使和中卫指挥使杨天华提议回甘肃,史可法听出了弦外之音,脸色当时就是一阵尴尬,省军部长官派他来辅佐王正贤,就是想保持双边沟通,通力合作剿匪。
要是甘肃军跑了,他回到长安怎么交差。
“回甘肃,想得倒是挺美。”李师道看了大伙儿一眼,否决道:“现在外面华池、定边、靖边、保安、延安、庆阳是什么情况,我们根本不知道,要是撞到王和尚,焉能活命?”
王和尚以二十万之众雄踞延安府,鏖战三边总督杨鹤。定边籍暴徒八大王张献忠,华池籍大寇九条龙李道生,延镇叛将刘廷举及其部下五千延镇边师,眼下也正在靖边、吴起、保安、华池、甘泉一带流窜。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不知道具体位置,也有可能就在李师道他们附近。都是明面上的消息,并非李师道危言耸听,贸然跑路回甘肃,路上太危险了。
一句话便打消了在场所有甘肃武夫带兵跑路回家的念头,至少现在还回不去。
史可法叹气道:“再等等吧,刘巡抚、韩监军、杜总兵就快来增援了。”
新任陕西巡抚刘广生、长安镇守宦官韩赞周、延绥总兵杜文焕正在厉兵秣马,即将率十万之众开赴延安增援杨鹤,陕西省上也正在接受各省物资援助,正在配额资助各路人马。
另外,据史可法自己口述,山西总兵王国梁及其部下四万晋军已经抵达延安。
在场这么多人,对外界情况稍微清楚些的,也只有史可法了。
史可法这番话就像一针强心剂,惊慌不安的武夫们,都慢慢镇定下来。
李师道突然发现,自己这个穿越者毫无卵用。
他知道明末很乱,但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个乱法,以前单以为是起义军跟明廷的拉锯,但要让他说出一二三四五来,他又说不出来。他也知道明末陕西天灾不断,却不知道,汉中大雪盈尺杀庄稼,河西黄河改道灭县崩墓。延安旱,人相食。蓝田遮天蝗群,所过寸草不生。
渭南大风,树木秋死。富平大旱,延长大水。
翠屏山崩,榆林雷霜,米脂地震,华阴山崩,关中瘟疫。凤翔地震杀万人,泾原暴雨灭州城,旱、蝗、风、雹、水、霜、地震、山崩、瘟疫、人吃人,只要是天灾,陕西都有。
面对这样的灾难,穿越者又怎么样。
堂堂凤翔府君之尊,照样连带满衙官吏,让地震塌死在衙内。以泾原府君之尊,全家老少六十九口被洪水淹死,府君本人更是连尸体都找不到。以五陵豪强之富裕,连带全家及仆役大都被七头水卷走,直到好多天后密密麻麻的尸体才在下游冲积滩上被巡江小吏发现。
至于人祸,就更不用说了。
边军剿匪剿着剿着,自己就成了匪。
什么?我剿我自己?那延镇参将刘廷举不就是这样,剿匪路上被士兵黄袍加身,士兵们拿着刀把他绑到流寇大营外面,士兵们帮他喊道:“延绥参将刘廷举率众来投,求见大王!”
行军路上,各路客军相互偷盗抢劫对方粮草财货,乃至于火拼甚至大打出手。
洪承畴营里坐着,夏军却调起大炮,直接往他中军大营开火,吓得洪承畴狼狈出奔。
开战之前,官军将领还要跟流寇领袖会面,谈一谈这个戏怎么演。
甘肃军半夜睡着觉,大营却突然被宁夏友军纵火。
方方方面,真是那个群魔乱舞。李师道脑海有过无数造反方案,但现实却不得不面临一个残酷的事实。就现在这个情况,自己怎么保住小命,到底怎么做才能活着离开陕西!
李师道原本来陕西还想剿匪立功,给自己赚些政治资本,现在却是活命都难。
收敛心思,回到现实。
现在既然甘肃回不了也不能回,那就只能先苟在这里再看。
史可法也叹气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把道台和钱总兵的性命保住,可是军中却没有懂本草纲目的大夫,下寺河小镇就在二里外,我要不进村看看吧,或许能找到草头医。”
“行,我跟史书记一起去。”
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东西,李师道抓起直刀,走到庙门边上观望,昨晚史可法说外面有东西,让李师道小心些,他也不知道史可法说的东西到底指代什么,是人是鬼还是狼。
李怀仙鼾声震天,李师道暂时不想打扰他,快步跟史可法离开关帝庙。
“史书记,我跟你们一起!”..
身后传来一个男声,李师道扭头去看,却是钱总兵的亲军校尉高信一追来了。
“你怎么也来了?”
“我家大帅危在旦夕,你们出去找草夫也是为了救他,我该出力的……”高信一看向四周,天上墨云翻滚,不见星月,雨下得淅淅沥沥,丝毫没有停的迹象,三个人都斗笠蓑衣。
高信一的话让史可法很欣慰,点头道:“那就一起吧,走。”
不过李师道内心深处对这个武夫还存有一丝怀疑,并未完全信任他。
路上碰到一个红衣女人,打着黑色油纸伞,手里挎着竹篓,里面好像装的纸钱,看起来像是本地富家,李师道不禁欣喜,拿着刀快步上前,和颜悦色作揖道:“女菩萨且等住!”
红衣女面色微冷,缓缓后退三步,右手伸进左手袖子里。
史可法见状,伸手拦住李师道:“你相貌丑陋凶残,不要惊吓人家。”
李师道:“……”
说罢换上前去交涉,看对方长发挽簪,便拱手道:“这位夫人,某是甘泉县吏,身边这两个是护兵,都是丘八,不知礼数,夫人莫怪。某是想进村寻草头,好给我患病行人救命。”
红衣女不说话,打着伞转身就走。
史可法也不多问,给李师道和高信一使了个眼色,三人就默默跟上。
“史书记,不对劲啊,你不是说,下寺河小镇离关帝庙只有三四五里路嘛?怎么跟那女人走了这么久还看不到人烟?”约莫走了一炷香,还是看不到人烟,李师道有些起疑,低声跟史可法耳语。
史可法左右看了看,一时也没了主意。他也没来过这个小镇,还是之前在长安时偶然一次在布政司户籍科衙门的簿子上看到的相关信息,不过也仅限于知道在哪里,大概多少丁口。
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在于,时间和空间对他来说是完全错乱的,任何事务分析都需要一个最参照物,时间地点就是基本坐标,然而这两者,史可法、李师道、高信一都不清楚。
“算了,也不用纠结,关键就在那女人身上。”
李师道指着正独自一人走远的黑伞红衣女人:“咱们路上碰到的,这荒山野林的,说明她就是下寺河本地人,或许她是看咱们来路不明,不想把咱带进村子,所以一直绕路。”
“所以要不我过去把她给抓住?”
高信一盯着红衣女的背影,眼神里一片烈火。那婀娜的身姿真是引人遐想,高校尉要是自己一个人,就当场拿下办了,不过碍于史可法和李师道,所以一直忍着没说出来。
“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这个地方完全陌生,还是谨慎一些好。”李师道有自己的顾虑,史可法求生经验不足,高信一头脑简单,那红衣女身份神秘,能不招惹还是尽量不要招惹。
“有道理,咱们先跟过去,看情况再说。”
高信一开口,三人很快达成一致,继续出发,远远跟在红衣女身后。
天地无光,冷风阵阵,小雨淅淅沥沥,走在这荒山野外,也不知道什么时辰。
脚下是普通的山路,崎岖蜿蜒,罕有人迹,十分荒凉。路边杂草丛生,树木奇形怪状,远远看去还以为是不怀好意的人在偷窥,三人跟在红衣女身后,已经走了大半个钟头。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要不咱另寻出路吧?”
高信一揉着膝盖,拄着一根树枝走在队伍最后面。
“你要想走,我肯定不拦你。”
史可法看了他一眼,他不想像强盗马贼那样闯进小镇。
“不要说的这么不近人情啊!好歹咱们也是一路从甘泉逃命过来的,再说我也是为大家好。”高信一这武夫脾气不错,泥人性格,喜欢说话,一路哔哔不停,吵得李师道头疼。
“荒郊野岭,没有熟悉当地环境的本地人,独自寻找出路那是自杀,万一当地有地主团练,直接给你当成强盗打死,我劝你还是少说几句话,省省力气,要不就回去调兵。”
李师道走在中间,一路四面观察。
他性格谨慎,绝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当中。
高信一干笑两声:“行吧行吧,我都听你们的。”
三人不再说话,紧盯红衣女,防止跟丢。
那女人并没有尝试甩开李师道他们,还是自顾自的在山里穿行。
“那鬼地方什么时候找到啊?”
李师道面色虽然平静,实际上心里比高信一还要焦急。此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史可法和高信一指望不上,一味依靠红衣女,指不定会被她带到什么地方去,李师道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李师道相信,九宫山事件绝不是史书上记载的那么简单,得引以为戒。
见李师道脸色沉重,高信一道:“最好的办法就是,咱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等于没说,不说道台和你家总兵,军中还有那么多少伤员,难不成让他们都等死?”
李师道没好气,正待跟史可法说些什么,忽然发现不远处的红衣女停下了脚步。
“她在干什么?估计是到下寺河了!”史可法大喜,快步走过去,等翻过这个土包,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阴气森森的荒村小镇,史可法面色欣喜,道:“走,进去看看!”
“要去看看吗?”高新一看向李师道,李师道却也有些拿不定主意,眼见史可法就要动身跟着红衣女下去,李师道一把拉住他,低声道:“再等等,再等等,看那个女人怎么做。”
“这么大的雨,先进去避避,就算遇到不到人,也有个歇脚的地方。”
史可法有些意动,李师道则认真观察这个小镇的情况。
四面环山,没看到出路,热气不断沉积,一看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
“亮光?”
李师道极目远眺,隐约还发现镇子里有东西闪了几下,只是不知是烛火还是甚么。
“你俩别看了,准备进村。”
史可法卷起裤腿,把刀从腰间拔了出来。
“不再考虑一下吗?”高信一指了指红衣女:“我建议不要轻举妄动,先看看她下一步怎么做。”
红衣女一路上从未跟他们有过交流,现在她停在荒村外围,本身就能说明一些问题。
“这村子是她领我们过来的,万一她心怀不轨,想要谋害我们……”见两人都不说话,高信一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声音压低:“不如我们提前动手制服她,逼她带我们一起进村,如果遇到了危险,还可以把她留下来拖延一段时间。”
高新一的计划自私狠毒,但在这种环境下李师道必须要承认这个办法很不错。
“如果是她故意把我们引来的,那她的目的是什么?在没弄清楚这些之前,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史可法插了一句,他看着雨幕中黑伞红衣女的背影:“或许我们误会了她也不一定,现在兵匪到处都是,老百姓都怕了,也可能是她把我们当做流贼或者官军的斥候了。”
史可法有些优柔寡断,决定权又落到了李师道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