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三二十四两天,田见秀、刘芳亮、袁宗第、马世耀、辛思忠等部相继过境,队伍里混着逃兵,穿着鸳鸯袄,不过还是以老百姓为主,无论军民土匪,都是拖家带口。
乱哄哄的队伍乱密密麻麻的,黑压压的竟然一眼望不到尽头。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兵农各在腰。
逃兵挎刀,流民扛锄,妇人带儿,多是背上背一个,手里拉一个,大的拉在手里,小的背在背上,耶娘妻子走相死,尘埃不见陕西天,牵衣顿足跪道哭,号声直上干云霄。
数万老百姓在冰天雪地里逃命,哭声直是震动原野,一头头骡马牛驴无力抵御凛冽的寒风大雪,渐次倒毙在路上,一个个逃兵流民也走着走着就一头栽在前面人身上,往往是两个人一起倒在雪地里,再也起不来,流贼经过的路上,人马尸体横陈于道,相望于途不绝。
官兵小队尾随在队伍后面,时不时冲杀一波。
那些官兵也没打旗号,都是快兵编制,也不知道是谁的部下。
腊月二十五,被陕西巡抚乔应甲、陕西总兵钱中远、陕西参政洪承畴、西安兵备道刘遇春、陕西都司指挥使马科等部兵马一路驱赶的大寇刘国能,终于带着部众进入富县境内。
刘汝魁和田见秀他们也没走,都带着主力在富县以北的赵家集掩护等待刘国能,部众都聚集在了一片丘陵里,李师道也接到了命令,王道台命他率军封锁刘国能右路,争取劝说流贼返回故乡,还教了李师道很多话术,比如官军承担盘缠让流贼回家,回乡三年免征税役。
这是老政策了,每次大败流贼,官员都会出面训话,劝说大家不要再做贼,安心回家种地,朝廷承担前三年的土地开支,大伙儿签一份保证书,然后就可以拿着路费回家了。
一开始大家还信,结果回到户籍还是那逼德行。
再者,天启时代魏忠贤尚且还拿得出来钱,让各地官员给俘虏的流贼发放安家费,但是现在却不行了,谁都想跟老百姓心平气和的谈一谈,但是钱呢?地呢?说好的免征呢?
王正贤等官员也派了不少人站在官道边上当安抚官,劝说老百姓不要跑,但是根本没人听这些安抚官讲话,有的逃兵还愿意驻足听上头讲一讲,但旋即又被同行者拉走了。
李师道带着士兵一路走,才探得刘国能的右军大队就在五里外的一处空地上,看样子五六千人还是有的,人数比李师道要多一些,不过谁也占不到谁的便宜,一决胜负就好了。
腊月二十六下午,在长达四天的安抚无效后,监军高起潜断然下令镇压。
天还没黑,空旷的原野上就腾起大股烟尘,马蹄声阵阵,杂着一些呼喊惨叫,李师道爬上高处瞭望,却见隆冬的雪野上,大队边军武士整齐开出军营,开始集结准备野战。
马兵骡骑驴车蜂拥而出,驱赶剿杀掉队的流贼。
已经穿过官军封锁线的刘汝魁、田见秀、辛思忠、刘芳亮等人也率部来策应刘国能,逃兵、官军、土匪、流民在原野上打起架来,其中不乏扛着锄头木棍的妇女,而且还很多。
“咚咚咚……”
六军鼓声响起,各处营门齐齐洞开,士卒们一阵嘈杂,军官们火急火燎地跑来跑去,拿着鞭子寻找自己的部队,用脚踹,用鞭子抽,用刀背打,让这些畜牲们赶紧列阵出营。
“临境近敌,务在厉气,传本宪军法!”
作为一个军部文官,王道台在这方面还是合格的。
前天晚上大军就发了赏赐,昨天全军也是一日三餐饱食,将士士气大振。
今日出战之前,王道台又做了一番动员,当众宣布了禁斩之令,顿时全军肃然,再看不到之前那种拖沓疲惫懈怠慵懒,此时从技术层面来说,甘肃卫军已经是一支可战之军了。
王正贤率五百亲兵赶赴一线督战,这五百人,披甲率很高,战法娴熟,士气高昂,都长得牛高马大的,是一股决胜力量,刘国能站在山坡上,远远观望着王道台的大纛。
良久,道:“杀狗!”
刘国能右路,李师道还在寻找上官口中的流寇。
此时大战已经开始,中央战场爆发的喊杀声遥遥可闻,野狗狐鼠成群流窜。
田里远远来了一队人马,流贼不像流贼,官军不似官军,说他们像流贼罢,可排头的几个军爷却都背着火铳,一身鸳鸯袄很是显眼,可要说他们像官军吧,屁股后面还跟着一群乌泱泱的人群,扶老携幼,推车赶马,分明是再清楚不过的流贼,这倒把刘国能给看迷惑了。
“大爷,你们这队没流贼吧?”
李怀仙牵着一匹老驴,手里提着短矛,正在跟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打探消息。
“没有!”
老头儿坚决摇头,说罢便逃之夭夭。
“找了半天,流寇在哪呢?”
李怀仙有些泄气,早知道还不如跟延军去野战了。
李师道瞪了他一眼,幽幽道:“就咱这德行,万军野战起来,不等看到流贼长什么样子,自己就得先乱了阵脚,你以为姓王的做甚让咱来截杀右路?就是知道咱打不了野战……”
“那可不一定……”
李自成挎着一柄刀,漫不经心的走着。
“他们在吃甚?好香啊!”
走了一会儿,鼻子灵的李怀仙忽然闻到了一股香气。
闻着味儿找去,登上一处山坡看,一群衣衫褴褛的汉子映入眼帘。
他们围成一团坐着,隔得太远李师道也看不太清楚,依稀看到一个妇女在生火,火堆上挂着一口铁锅,铁锅里装满了雪,再把肉啊菜的这些都倒在里面,然后那个生火的女人又拿出一个黑色的口袋,往锅里加了些什么东西,顿时就香气四溢,李怀仙忍不住咽着口水。
“大哥,你说他们吃的是甚?”
李怀仙舔着嘴巴,不住的张望。
“不知道。”
隔着几十步,李师道哪里看得清楚,寻思道:“要不去看看?”
“大哥说的是!”
李怀仙笑嘻嘻的,拨者驴子辔头,带着李自成先跑了过去。
……
……
“要不要黄豆酱?”女人问。
“嘶!”
刘国能吃得满头冒汗,一个劲地摇头:“不要了不要了,先吃肉!”
一边说,一边拿着木棍在锅里挑挑拣拣地翻找着,新鲜的狗肉,剥皮洗净切成块,用盐和大料腌上一腌,放在开水里一滚,再放葱段香菜一激,那味道,简直不提了!
“去,叫刘汝魁也过来吃!”
刘国能满脸红光,指着北面刘汝魁驻扎的地方说道。
女人道:“隔着十里地呢,魁子也来不及吃啊。”
“好姐姐,你们在吃甚么?好香啊!”
李怀仙牵着驴子,跟李自成先走了过来,老远就招手问道。
见是两个军汉,一群也不慌张,兀自以为是逃兵,这已经不稀罕了,女人看了李怀仙一眼,用手里的木棍敲了敲铁锅,对李怀仙和李自成道:“来,叫声姐姐,给你肉吃!”
李怀仙搓着手,贼兮兮道:“那就谢谢女菩萨了,我还有几个兄弟嘞!”
刘国能无所谓摆手:“一起叫过来呗!”
“那多不好意思……”
李怀仙作了个揖,正待下手吃肉,却被李自成拉住,耳语道:“萍水相逢,怎敢乱吃!”
“好吧,那我只闻一下,我不吃!”
李怀仙把手往身后一背,坚定地说道。
刘国能一愣,用木棍穿起一团肉先吃下去,然挑起一块给李怀仙递过去。
想起李师道马上就来了,李怀仙当即后退一步,道:“我不能吃!”
“为什么?”
“万一是瘟肉,会毒死人!”.
“哈哈哈,行!那就你闻罢!”刘国能笑了一下。
说罢突然又问道:“你们是哪里的逃兵?也打算北上去投王和尚?”
“甘肃官兵,这回是来陕西剿匪的。”
李怀仙坐在地上,一边烤火一边指着西边说道:“听,打得正热闹嘞!”
刘国能一笑,道:“那你们怎地这么闲逛遛马?”
“道台让咱来找刘国能的右军,找了大半天,还没找到嘞。”李怀仙连呼晦气。
李家三郎终究还是没有抵抗住诱惑,自我安慰地说了一声:“喂,我只吃一点点哈!”
然后两三口就把木棍上的肉块送进了五脏庙,他的眼睛里顿时发出光来,一边嘶啦嘶啦地吧唧着嘴,一边拿着木棍在锅里戳戳戳,一边让李自成赶紧的,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
“真好吃!这肉炖的,劲道!”
李怀仙连呼痛快,吃得满头大汗。
刘国能和那个女人都有意无意地把锅里的肉往他面前堆,好让他更容易戳到肉块,其他一群汉子坐在旁边,时不时插嘴问李怀仙一两句,李怀仙也顾不上搭腔,李自成不说话。
“这是什么啊?真好吃!”李三郎问道。
“狗肉啊!”
刘国能有些奇怪,瞟了一眼李怀仙,问道:“狗肉都没吃过?”
“狗……肉?”
李怀仙手里拿着木棍,一下子呆住了!
“三弟,别吃了,还是回去吧!”
看着旁边坐在地上的那些健妇壮汉,李自成总觉得心神不宁。
好在李师道终于来了,带着十来个士卒,老远招手道:“你那里什么情况?”
听到李师道的声音,李怀仙连忙起身,回头应道:“流民,不是贼,大哥放心!”
刘国能笑,拍手道:“我就是贼啊,刘国能啊,你没听说过?”
……
……
嘴里的一块狗肉还没下肚,李怀仙便连滚带爬的跑开了。
“驴草的,刘国能在这!大哥救我!”只见他一边哭喊一边往嘴里塞着肉块,李自成跟在后面,边跑边回头,看着兀自吃肉的刘国能,这群人应该不坏,不然早就杀人了,李自成想。
“大哥!那厮就是寇首刘国能啊!”
狼狈逃回李师道身边,李怀仙指着不远处的刘国能一行哭喊道。
听说刘国能吃人,自己他娘的就差点被吃了!
李师道打量着刘国能,身材很高大,慈眉善目的却像个相公,哪里是闯塌天啊?又看了李自成一眼,闯王兀自也观察着刘国能,丝毫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跟刘国能结下了命中之缘。
这对好兄弟的故事,可谓很复杂。
流寇刘国能战败降明后,从此一心为国效力,后来身陷重围被李自成生擒,以王臣自居的刘国能感念朱由检的信任之恩,誓死不降,即便李自成百般劝降,仍是要决意殉国。
李自成无奈,最后送他上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