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停车场的阴影里,四周一片寂静,光线从法兰克林二楼的窗户透出。雅尼从她的福特野马中取出雪瑞儿·可洛的CD交给凯许,接着凯许打开悍马车的门锁,把CD放进音响里。他把钥匙交给法兰克林,法兰克林爬上驾驶座,凯许坐进副驾驶座,把他的M24步枪放在膝上。李奇、海伦·罗汀跟安·雅尼一起挤进后座。
“打开暖气。”李奇说。
凯许往左倾,将空调温度调到最高,法兰克林发动引擎,倒车到街上,转动方向盘朝西走,接着再转向北行。车子的引擎声很大,坐在里头的人也都很不舒服。车内一开始很暖,然后就变得很热。他们转向西,再转向北,再转向西,再转向北,沿着农地棋盘状的路线前进,路程相当单调,就是直走一大段路,再急剧地垂直转弯,不断重复。等他们终于转进最后一个弯道时,法兰克林便挺直身体,加速前进。
“到了,”雅尼说:“就在前面,大概还有三哩路。”
“打开音响吧,”李奇说:“第八首。”
凯许按下开关。
每天都是条迂回的道路。
“再大声点。”李奇说。
凯许调高音量,法兰克林将速度保持在每小时六十哩。
“还有两哩,”雅尼喊着,然后又喊:“还有一哩。”
法兰克林继续开。李奇望向右手边的窗外,看着一块块农地在黑暗中闪过。从车头灯溢散的光线照亮了那些土地,洒水器转得非常慢,看起来就像静止不动,空气中布满水雾。
“开远光灯。”李奇喊着。
法兰克林切换到远光灯。
“音乐开到最大声。”李奇大喊。
凯许将音量旋纽转到底。
每天都是条迂回的道路。
“还有半哩。”雅尼大喊。
“车窗。”李奇喊着。
四个人分别按钮,让四扇车窗都打开一吋,热气和响亮的音乐被夜晚吸了出去。李奇注视着右边,看见那栋房子昏暗的轮廓一闪而过,显得很孤立、很遥远、很方正、很牢固、很坚实,屋内还有隐约的光源。房子四周全是平地,石灰岩铺成的车道看起来一片灰白,又长又笔直。
法兰克林仍旧紧踩着油门。
“停车再开的标志就在四百码内。”雅尼大喊着。
“准备,”李奇喊叫着:“好戏上场了。”
“还有一百码。”雅尼大喊。
“车门。”李奇大喊。
三道车门都打开一吋,法兰克林用力踩下煞车,在路口标线前完全停住。李奇、雅尼、海伦、凯许四个人全都下了车。法兰克林毫不迟疑,直接踩下油门,就跟一般人在半夜遇到停车再开标志牌的反应一样。李奇、雅尼、海伦跟凯许扑倒在地后马上起身,彼此贴近站在路的顶端,看着焊马车的灯光,听着引擎跟音乐声,直到车子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悍马车离房子还有半哩时,索科罗夫就已经在南面跟西面监视器上看见它的热视像了。要不注意到那辆车还真难,那辆大车马力很强、速度很快,还从开着的车窗拖出一条长长的热空气轨迹。从屏幕上看,就像一根斜飞的冲天炮。接着他听见车子的声音,而且还是隔着墙壁听到的。引擎很大声,音乐很响亮。维拉迪也往他这边看。
“路过的吗?”他问。
“看看就知道。”索科罗夫说。
车子没减速,而是直冲经过房子,继续往北开。在屏幕上那辆车有如航天飞机返舱般拖着一条热气尾巴。他们透过墙壁听见的音乐声,就像救护车响着警笛经过时一样,会随着距离改变频率。
“路过的。”索科罗夫说。
“某个白痴。”维拉迪说。
在三楼的钱科也听到声音了,他穿过一间空卧室,走到西面的窗户向外望,看见一个很大的黑色形体以每小时六十哩左右的速度移动,车头开着远光灯,车尾灯也很明亮,音乐轰然作响,声音吵到连跟车子距离两百码的房间门板都会震动。车子轰隆经过,没有减速。他打开窗户探头出去,伸长脖子看着那道亮光开向北方远处。车子开到碎石厂那些骨架般的机器设备后方,不过他还是可以看见半空中有道移动的光芒。过了四分之一哩后,那道光变了颜色,现在变成红色,不是白色了,是煞车灯。因为驾驶看到了停车再开标志。那道光静止了一秒钟,接着红光消失,又转回白光,然后开始继续快速移动。
齐克从楼下喊着:“是他吗?”
“不是,”钱科喊着回答:“只是某个有钱人家小孩出来兜风而已。”
李奇在黑暗中带路,他们四个在柏油路面边缘排成一列,左边是高高围起砂石工厂的铁丝网,右边穿过对街则是一块块巨大的圆形农田。在柴油引擎的轰鸣声与音响的轰然声远离后,四周就变得完全寂静,只听得见洒水器发出的嘶嘶声。李奇举起一只手示意,让大家停在铁丝网垂直往右转向东方处。角落的杆子比一般粗上两倍,旁边还有斜的圆柱顶着当作支撑。从路肩到这里的一丛杂草已经长得很高。他上前察看,发现他正好就站在从房子西北角延伸出来的对角在线,视线跟房子北面与西面也同样成四十五度。这表示从他到房子之间的对角线距离大约是三百码。能见度很差,眼前是有一点月光从多云的空中透射出来,但再往后就是一片黑暗了。
他向后退,先指着凯许,再指着铁丝网角落那根杆子底部。
“这就是你的位置,”他低声说:“准备一下吧。”
凯许上前,在草丛中跪下,在六呎外就看不见他了。他打开夜视镜,举起步枪,缓慢地向左右上下移动。
“三层楼,加上地下室,”他低声说:“很陡的木瓦屋顶,木条壁板,很多窗户,从西面看得见一扇门,四周完全没有任何可掩蔽的地方。他们把附近全推平了,没有种植草木,你在那里就会像白纸上的一个大黑点那么明显。”
“摄影机呢?”
步枪稳定地由左至右移动。“在屋檐下,北面有一架,西面有一架。我们看不到的另外两面应该也都各有一架。”
“摄影机有多大?”
“你希望有多大?”
“大到你射得中。”
“你真搞笑,就算他们装了跟打火机差不多大的隐藏式摄影机,我在这里还是射得中。”
“好吧,听着,”李奇低声说:“我们接下来要这么做。我会先到我的准备位置,然后大家全部待在原地,等法兰克林回去设置好多方通话。接着我会开始行动,要是我觉得不妙,我会下令射掉那些摄影机,只要我开口,你就把它们打掉。就开两枪,砰,砰。这样能拖延他们的反应时间,为我多争取十秒或二十秒。”
“不行,”凯许说:“我不能直接朝木造建筑开枪,里面有个平民人质。”
“她会被关在地下室的。”李奇说。
“也有可能在阁楼。”
“你是对着屋檐开枪。”
“正是如此,如果她在阁楼听到枪声,一定会倒在地上躲避,而那正好就是我瞄准的方向,某个人的天花板对另一个人来说就是地板。”
“饶了我吧,”李奇说:“就当冒个险。”
“不行,没办法。”
“天哪!枪手,你真是个死板的海军陆战队队员,你知道吗?”
凯许没说话。李奇再度上前,从铁丝网的角落瞄向房子,看了很久才退回来。
“好吧,”他说:“新计划。你只要盯着西面的窗户就好,只要看见有人开火,你就朝对方的房间开火压制,我们可以假设人质不会跟狙击手关在同一个房间里。”
凯许没说话。
“你至少做得到这个吧?”李奇问。
“那时候你可能已经进到房子里面了。”
“那我就碰碰运气,这是我自愿承担的风险,好吗?海伦可以当见证人,她是律师。”
凯许没说话。
“难怪当年你只得第三名,”李奇说:“你得放轻松。”
“好吧,”凯许说:“只要看到敌方火力,我就回击。”
“你也只会看到敌方的火力,不是吗?你不是只给我一把刀而已吗?”
“果然是陆军,”凯许说:“总是爱发牢骚。”
“我要做什么?”海伦问。
“新计划,”李奇说。他用手掌摸着铁丝网。“保持低姿,沿着铁丝网移动到另一个角落,在房子另一边停下。记得保持低姿,他们不会发现妳,因为那里太远了,妳就在原地待命,注意听电话。如果我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我会叫妳朝房子跑一段距离,然后再跑回原来的位置。记得以Z 字形或绕圆圈的方式移动,出去再回来,动作要迅速。只要在他们的屏幕上出现一下就好,不会有危险的,等他们拿枪对准妳的方向时,妳已经回到铁丝网边了。”
她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呢?”安·雅尼问。
“妳跟凯许待在这里,妳负责管制他,只要他退缩不敢帮我,妳就狠狠踹他,行吗?”
没人说话。
“都清楚了吗?”李奇问。
“清楚了。”他们一个接一个回答。
李奇走到路的另一边,进入黑暗中。
他一直走在柏油路面外,穿过路肩,穿过农地铺着石头的未种植区,然后继续走,直接进入田里,一路走到浸湿的作物堆中。他等洒水器缓慢绕到正上方时,就转身九十度,维持速度跟在洒水器下方往南走,让不断洒落的水浸湿他的头发、皮肤跟衣服。洒水器继续旋转,而李奇则像切线般直走,进入下一块农田,等着洒水器转到他上方,再配合著它的速度走,他高举双手,让自己全身上下尽量湿透。接着洒水器又转走了,而他还是一直往下一块农地前进,就这样一块接着一块。当他终于到达车道开口对面的那块农地,他就像是在淋雨一样跟着洒水器不断绕行,一边等着手机发出震动。
凯许放在后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他立刻拿出来按下通话钮,听见法兰克林轻微而谨慎的声音。
“请回报。”法兰克林说。
凯许听见海伦说:“我在。”
在他后方三呎的雅尼说:“我在。”
凯许说:“我在。”
接着他听见李奇说:“我在。”
法兰克林说:“好了,你们的声音都很清楚,随时可以开始行动。”
凯许听见李奇说:“枪手,检查房子。”
凯许举起步枪,由左至右扫视。“无异状。”
李奇说:“我出发了。”
接下来就是一片寂静。过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一分钟,两分钟了。
凯许听见李奇说:“枪手,你看到我了吗?”
凯许再举起步枪,从车道开口一路扫视到房子。“没有,我看不见你,你在哪里?”
“大概前进了三十码。”
凯许移动步枪,用瞄准镜看着离车道口大约三十码处,结果还是没看到他。什么都没有。
“干得好,士兵。继续前进吧。”
雅尼爬上前,在凯许耳边低声说话。“你为什么看不到他?”
“因为他是个疯子。”
“不,解释给我听,你有夜视镜吧?”
“这可是最高级的,”凯许说:“而且也能感应热度,就跟他们的摄影机一样。”接着他指向右边。“我猜李奇是穿过农田,浸湿全身,那些都是地下水,非常冰冷,所以他现在的体温跟周遭环境差不多。我看不见他,所以他们也看不见他。”
“真聪明。”雅尼说。
“很勇敢,”凯许说:“但也很蠢。因为他每走一步,身上就会干燥一点,体温也会愈来愈高。”
李奇在黑暗中前进,走在离车道南侧十呎的泥土地上。速度不快也不慢。他的鞋子都湿了,上面黏着一堆泥巴,就快要从他脚上脱落。他觉得很冷,身体也剧烈颤抖着,这样不好,颤抖是种生理反应,目的是要让冷掉的身体快速变暖,可是他不想要让身体暖和。还不是时候。
维拉迪发展出一套节奏,他会看着东面监视器四秒钟,然后再看着北面监视器三秒钟。东,二,三,四,北,二,三。东,二,三,四,北,二,三。他不用移动椅子,只要稍微倾身往其中一侧,接着再倾向另一侧就好。索科罗夫在他旁边也用类似的方式观看着南面与西面监视器,只是时间的间隔不太一样,感觉不是很协调。不过维拉迪猜这样也很有效,说不定比他的方法更好,因为索科罗夫可是在监视行动上花了很多时间。
李奇继续走,速度不快也不慢,从地图上看,这条车道大概是两百码长,而从地面上看,感觉就像一条机场跑道,十分笔直,也非常宽,而且很长,很长,很长。他觉得像是走了一辈子,但其实还没走到一半。他继续走,就这样继续走,他一直往前看,注意着远处那些阴暗的窗户。
他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不再滴水了。
他用一只手摸摸另一只手,干了,温度不是很高,但已经不再冰冷了。
他继续走,他很想用跑的,奔跑能让他快一点到,可是也会让他体温升高。他已经接近到无法再折返的距离,处在一块模糊地带,而且他不再颤抖了。他拿起电话。
“海伦,”他低声说:“帮我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
海伦脱下鞋子,整齐地摆在铁丝网底部。她一度荒谬地以为自己正在海滩上,把身上所有衣物全部摆好后,就要走进海里淹死自己。接着,她像个参加障碍赛的短跑选手一样将双手贴在地上,拔腿就冲。她疯狂地跑,二十呎,三十呎,四十呎,然后立刻停住,面对房子站着不动,像个醒目的目标张开双臂。射我吧,她心想。请开枪射我吧。她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好像真有这种想法,于是立刻转身,以大Z字形跑回去。她扑到地上,爬回铁丝网旁,找到了鞋子。
维拉迪从北面监视器看见她了,但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由于机器的显像技术不是很好,画面的显示也稍有延迟,所以他只看见一阵短暂的闪光,不过他还是低头盯着屏幕上的残像,看了一秒钟,然后两秒钟。索科罗夫注意到他的模式变了,于是往他的方向看。三秒钟,四秒钟。
“是狐狸吗?”维拉迪说。
“我没看到,”索科罗夫说:“大概是吧。”
“又跑走了。”
“那好。”索科罗夫转回去看自己的屏幕,看看西面,再检查南面,继续按照自己的韵律来回监视。
凯许也保持着自己的韵律,他按照一个正常人走路的速度一吋吋移动自己的瞄准镜,不过每隔五秒他就会突然往前再往后看,以免自己估错位置。在一次迅速来回的移动中,他发现一个淡绿色阴影。
“李奇,我看得见你了,”他低声说:“你已经露脸了,士兵。”
李奇的声音回应:“你装的是哪种夜视镜?”
“利顿牌的。”凯许说。
“很贵吧?”
“三千七百块。”
“一定比普通的热感应摄影机好很多。”
凯许没回答。
李奇说:“至少我希望是这样。”
他继续走,维持着大概是一个人所能强迫自己做出最不自然的姿势,一方面知道前面那栋房子可能有人拿着步枪对准他的身体,另一方面还要缓慢、稳定地前进。要是钱科懂得任何常识,就会等待、等待、再等待,直到他的目标非常接近再下手,而钱科似乎是个懂得很多的人。五十码不错,或者是三十五码,这跟他从停车场开枪的距离差不多,钱科在三十五码距离内射得很准,这点非常明显。
他继续走,一边从口袋取出刀子,拔出刀鞘,用右手轻轻握着。他把电话换到左手,贴近耳边,听见凯许说:“你的身影已经完全显现了,士兵。你现在就跟北极星一样亮,看起来跟着了火一样。”
还有四十码。
三十九码。
三十八码。
“海伦?”他说:“再做一次。”
他听见她的声音:“好。”
他继续走,然后屏住呼吸。
三十五码。
三十四码。
三十三码。
他松了口气,坚持着继续向前走,还有三十码。他听见喘气的声音,那是海伦在奔跑,他听见雅尼的声音,但她不是对他说话:“他走得多近了?”
接着凯许回答:“不够近。”
维拉迪向前倾,然后说:“又来了。”
他指着屏幕,仿佛只要碰着那个影像就能知道是什么东西。索科罗夫转过来看,他花在这些监视器上的时间比维拉迪多,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监视,除了他之外,本来还有拉斯金的。
“那不是狐狸,”他说:“体型太大了。”
他又继续看了五秒钟,那个影像在摄影机的可视范围内左右穿梭移动,可以辨认出大小跟形体,但动作模式无法理解。他站起来走到门口,双手抵着门框探身到走廊上。
“钱科!”他喊着。“北面!”
在他背后那部代表西面监视器的屏幕上,有个跟他拇指尺寸差不多的影像正变得愈来愈大,看起来就像个数字着色游戏中涂着萤光色的人形。人形外围是淡黄绿色,再往内是一圈铬黄色,中间的核心则是火红色。
钱科穿过一间空卧室,将窗户抬到最高,接着往后退进阴暗处。这样一来,下面的人就看不见他,他站的位置也不会受到攻击,除非有人从隔壁房子的三楼对他开枪,但这附近根本没有其他建筑。他打开夜视镜,举起步枪,把距离两百码内的范围分成四等份,先上下后左右地扫视着。
他看到一个女人。
她正打着赤脚像疯子一样狂奔,往左又往右冲,往前又往回冲,像在跳舞,或是在踢一场自己幻想出的足球赛。钱科心想:搞什么?他扣紧扳机,试着预测她的下一次转身,猜测在他扣下扳机三分之一秒后,她的胸口会移动到什么位置。他等待着,她停下来了,完全静止不动,面向着房子张开双臂。
钱科扣下扳机。
然后他明白了,他冲回走廊上。
“诱饵!”他大叫:“是诱饵!”
凯许看见枪口的火光,说了声“有人开火”,接着就把夜视镜对准北面那扇窗户,下面那块玻璃抬高了,上面那块则固定着。他没必要对着窗户开口射击,因为他是由下往上开枪,子弹不可能打到对方。于是他瞄准玻璃,心想要是弄出一堆尖锐的碎片,或许就能影响对方的行动。
索科罗夫在看着维拉迪屏幕上那个疯狂奔跑的热视像时,听见钱科的枪声与叫喊声。他看了门口一眼,又转回去看南面的监视器,没有东西,接着他听到回击的枪声,楼上的玻璃也破了,于是他离开长桌边,走到门口。
“你没事吧?”他喊着。
“是诱饵,”钱科回答。“一定是的!”
索科罗夫转头仔细检查着四部监视器。
“不,”他喊着:“不是,我什么都没看到。”
李奇碰到了房子正面的墙壁,壁板都是旧木条,漆过很多次了。他站的位置在车道南侧十呎处,也就是在前门南侧的十呎处,他的附近有扇窗户,里面是个空无一人的昏暗房间。窗户是个很高的长方形,下方窗玻璃可以从上方窗玻璃的后面往上滑开,或许上方那块玻璃也能往下打开。李奇不知道这种风格叫什么,他很少住在这种房子里,而且也没拥有过任何房屋。上下拉窗?双悬窗?他并不清楚,这栋房子近看时旧多了,大概已经有一百年历史。一百年的老房子,一百年的旧窗户,不过这扇窗户的窗钩会不会同样也用了一百年?他把脸贴着下方的玻璃,斜着眼往上看。他看不见,太暗了。
然后他听到枪声,有两次,一次很近,另一次很远,还打破了玻璃。
接着他听见凯许的声音:“海伦?妳还好吗?”
他没听见回应。
凯许问了第二次:“海伦?海伦?”
没有回应。
李奇把电话放进口袋,用刀锋由下往上插进两个窗框重叠的部分。他将刀锋缓慢小心地由右向左移,寻找窗钩的位置,找到了,就在正中央。他轻敲着,感觉窗钩很像一块沉重的黄铜指针,他可以把它推出凹槽,让它转动九十度。
但要往哪边转?
他推动窗钩,由右向左施力。动不了。于是他抽出刀子,往窗框正中央左侧移动一吋后再插进去,找到了窗框,再由左往右推。
动了。
他用力推,将窗钩敲出凹槽。
简单。
他抬起下方的窗玻璃,从窗台翻进房间。
凯许向前移,将步枪转动九十度,让它跟铁丝网一样面对正东方。他透过瞄准镜找寻着,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又退回掩护点,拿起手机。
“海伦?”他低声说。
没有回应。
李奇穿过空荡的房间,走到门口,门关着。他将耳朵粘贴去仔细听,没有动静,于是他小心缓慢地转动门把,再慢慢打开门,倾身出去检查走廊。
空无一人。
在他左边十五呎处有扇门开着,里面有灯光透出。他暂停在原地,抬起脚用鞋底摩擦裤子,把泥土擦掉,然后也把手掌擦干净。他踩了一步,测试地板,没发出声音,于是他开始缓慢安静地往前移动。帆船鞋还是有好处的。他尽量贴着墙走,因为靠近墙脚的地板最坚固。他在亮着灯的门口外一码处停下,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走。
他停在门口。
他正看着两个男人的背后,他们背对着他,一起坐在一张长桌前,盯着电视屏幕,注意黑暗中那些幽灵般的绿色影像。坐在左边的是维拉迪,坐在右边的家伙他没见过。索科罗夫?一定是的。在索科罗夫右边一码外的长桌桌面上摆着一把手枪,那是把史密斯-威森,型号六零,是全世界第一把以不锈钢材质制造的左轮手枪,枪管有两吋半,能装五发子弹。
李奇朝房间里走了一大步,然后暂停下来,屏住呼吸。他反拿刀子,用拇指和食指夹着离尖端约一吋处,抬起手臂,举到头后,再猛力向前。
他将刀子丢出。
刀锋插进索科罗夫的后颈深达两吋。
维拉迪听见声音,往右边看了一眼,这时李奇已经开始移动。维拉迪往后看,发现了李奇,于是立刻推开椅子准备起身。李奇看见他正在计算他跟自己还有那把枪的距离,也看见他决定去拿枪。李奇冲上前,压低身子避开他的左钩拳,用肩膀撞击他的胸口,双手环抱住他,将他整个人举起来,转身远离桌面。
然后李奇使劲抱紧他。
要安静地杀掉像维拉迪这种大块头,最好的方式就是直接把他挤死,不用拳打脚踢、不用开枪,也不用抓着他到处乱摔,只要他手脚没有办法碰到任何坚固的东西,就不会发出噪音。他无法呼喊或叫嚷,只能发出一阵又长又轻微、像是肺结核病患般的吐气声,然后再也吸不进任何空气。
李奇把维拉迪举到离地面一呎高,用尽全力挤压,他将维拉迪的胸口压陷,猛烈持续的力道大到世上没有半个人承受得了。维拉迪没料到这点,他还以为这只是开头,以为李奇还没发动主要攻势,等他发现时,立刻惊恐到快发疯了。他绝望地捶打李奇的背,用脚连踢李奇的小腿。笨蛋,李奇心想。你只是在浪费氧气,而你已经吸不到任何空气了,朋友,相信吧。李奇抱得更紧,施加更多压力。接着力道变大,愈来愈大,他的潜意识毫不留情地打着节奏,对他说再用力,然后再用力,然后再用力。他紧咬着牙,心脏噗通作响,肌肉像河边的圆石一样又大又硬,开始产生灼烧感。他感觉得到维拉迪的肋骨移动,发出咔哒声,然后逐渐分离、断裂、挤碎,从肺里吐出最后一口气。
索科罗夫动了。
李奇抱着沉重的维拉迪,蹒跚地移动过去,笨拙地转动一只脚,用鞋跟踢向刀柄。索科罗夫不动了,维拉迪也不动了。李奇继续施压,再维持了整整一分钟,然后才慢慢松开,弯腰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他蹲下来,喘着气,检查脉搏。
没有脉搏了。
他站起来,抽走索科罗夫脖子上的刀,从维拉迪的一边耳朵下方割到另一边,切开他的喉咙。这是为了莎蒂,他心想。接着他转回去也割开了索科罗夫的喉咙。这是以防万一。鲜血浸湿了桌面,开始滴到地上,血不是用喷的,而是从伤口流出,因为索科罗夫的心脏已经停止抽吸血液了。他再蹲到地上,在维拉迪的衣服上擦拭刀身,先擦一边,再擦另一边,接着他从口袋取出电话,听见凯许说:“海伦?”
他低声说:“怎么了?”
凯许回答:“有人对我们开火,我联系不上海伦。”
“雅尼,往左移动,”李奇说:“妳去找她。法兰克林,你在吗?”
法兰克林说:“我在。”
“准备通知医护人员。”李奇说。
凯许问:“你在哪里?”
“房子里。”李奇说。
“有遇到敌人吗?”
“解决了,”李奇说:“开枪的位置在哪里?”
“三楼窗户,北面。这在战术上很合理,他们把狙击手安排在那里,这样一来,只要在监视器上发现有人,他们就可以指引他前往那个方向。”
“已经没人指引他了。”李奇说。他把电话放回口袋,捡起手枪,检查弹膛。子弹是满的,总共五颗史密斯一威森的点三八口径特制弹药。他离开房间回到走廊,右手拿刀,左手拿枪,开始寻找通往地下室的门。
凯许听见雅尼一面往他左边移动,一面对着自己说话。她的音量很小,但很清楚,像在做实况报导。
她说:“我现在正往东移动,并且维持低姿,在黑暗中紧靠着铁丝网前进。我要去找海伦·罗汀,我们知道他们对她开了一枪,她没在电话上回应,我们希望她没事,不过也很担心她出事了。”
凯许注意听着,直到听不见她的声音为止,他困惑地摇摇头,然后继续透过瞄准镜看着房子。
萝丝玛莉·巴尔不在地下室,李奇不到一分钟就完全确认了。地下室是个宽敞的开放空间,散发着霉味,灯光昏暗,除了三根砖造烟囱的基座外,完全空无一物。
李奇在断路器旁停下脚步,他很想把电源切断,可是钱科有夜视镜而他没有,所以他只好放弃,回楼上去。
雅尼找到了海伦·罗汀的鞋子,她是刚好绊到的,鞋子原来整齐摆放在铁丝网旁的地面上。高鞋跟,黑色漆皮,在间或出现的月光下反射出微光。雅尼不小心踢到,听见了声音,然后弯下腰把鞋子捡起来,将鞋跟挂在铁丝网上。
“海伦?”她低声说。“海伦?妳在哪里?”
然后她听到一个声音:“这里。”
“哪里?”
“这里,继续前进。”
雅尼继续走,发现有个黑影蜷缩在铁丝网底部。
“我的电话掉了,”海伦说:“找不到。”
“妳没事吧?”
“他没打中,因为我像个疯女人一样到处乱跳,不过子弹真的很近,吓死我了,所以我直接丢了电话就跑。”
海伦坐起来,雅尼蹲在她旁边。
“妳看。”海伦说。她的手里握着某个东西,看起来很明亮,是个铜板,是枚又新又亮的二十五分硬币。
“那是什么?”雅尼说。
“二十五分硬币。”海伦说。
“所以呢?”
“是李奇给我的。”
海伦正在笑,在月光下,雅尼看见她露出洁白的牙齿。
李奇蹑手蹑脚在走廊上移动,他打开一扇扇门,搜索左右两侧每个房间。全部都是空的,全都没人使用过。他停在楼梯底部,然后退到一个二十呎见方的空间,这里以前应该是客厅。他蹲下去,将刀子放在地上,然后拿出电话。
“枪手?”他低声说。
凯许回答:“你回来啦?”
“我把电话放在口袋里。”
“雅尼找到海伦了,她没事。”
“很好。地下室跟一楼都检查过了,我想你说的没错,萝丝玛莉一定是在阁楼。”
“你现在要上楼吗?”
“我想我一定得这么做。”
“死亡人数呢?”
“目前两个。”
“那楼上应该有更多人。”
“我会小心。”
“收到。”
李奇把电话收回口袋,再捡起地上的刀子,然后站起来,蹑手蹑脚回到走廊。楼梯间在房子后侧,很宽,在楼梯半途有个转弯,上升幅度很浅。看起来相当豪华。楼梯在中途转弯部分还有块很宽的平台,他先以倒退方式走上前半段,这样比较方便,因为他才能立刻知道有没有人在二楼走廊的栏杆旁往下看。他靠着墙面走,如果楼梯会发出嘎吱声,那么最容易踩出声音的就是中央部分。他慢慢走,先以鞋跟小心翼翼踩下,没有声音。帆船鞋还是有好处的。倒退走了五级阶梯后,他的头已经差不多跟二楼地板齐高。他举起手枪,再走一步,现在他可以看见整条走廊。没有人。那是条安静的空间,铺了地毯,整条走道只用一个低瓦数灯泡照明。走廊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左右两侧各三扇关着的门。他松了口气,走到中间平台,拖着脚步向左移动,小心爬上第二段阶梯,接着离开楼梯口,进入走廊。
现在呢?
六扇关着的门。谁在里面?他缓慢地朝房子前侧移动,先聆听第一扇门里的声音。没有动静。他继续前进,在第二扇门后方也没动静。他又继续前进,不过在他抵达第三扇门之前,他听见了从楼上传来的声音,而且是透过天花板传下来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先是滑动,接着刮擦,然后嘎吱作响,就这样按照节奏重复着,每一组声音最后还有一次轻微的脚步声。滑动,刮擦,嘎吱,轻敲。滑动,刮擦,嘎吱,轻敲。他抬头注视着天花板。这时候,第三扇门打开了,葛里格·林斯基正好从里面走出来,在走廊上和李奇面对面,突然呆住了。
他穿着同一件双排扣西装,是灰色的,肩膀方方正正,裤脚有翻边。李奇直接把刀子戳进对方的喉咙,这是他立刻用右手做出的直觉反应。他把整片刀身插进去,然后猛力往左转。切断气管,让他发不出声音。李奇往旁边站,免得被血喷到,接着就从背后扶住林斯基的手臂,把他拖回他刚才出来的房间。那是间厨房,林斯基本来在泡茶。李奇关掉电磁炉,把手枪跟刀子放在流理台上。他弯下腰,双手抓住林斯基的头,先向左转,再猛力向右一扭,弄断他的脖子。那啪的一声很响亮,李奇担心其他人可能会听到,这可是栋非常安静的房子。他重新拿起枪和刀,在门边仔细聆听,除了那阵滑动,刮擦,嘎吱,轻敲的节奏,其他什么声音也没有。他回到走廊上时,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
玻璃。
凯许刚才对钱科的有利位置回击,他就跟所有厉害的狙击手一样,希望能用一颗子弹就造成最大破坏。钱科也跟所有厉害的狙击手一样,想让周遭环境变得适合作战。他在清理碎玻璃。他有百分之二十五的机率需要再回到同一个窗口,因此他要清出一条能直接顺利穿越房间的信道。
滑动,刮擦,嘎吱,轻敲。他用鞋子侧面将玻璃扫开,弄成一堆,然后往前进,在玻璃碎片中扫出下一道弧线,清理出一条能以双脚正常步行通过的路,以免摔倒或打滑。
他还剩多少距离?
李奇缓慢走到下个楼梯口。这段阶梯跟刚才那段一样,很宽、很浅,而且也是在半楼的地方转弯。他倒着走上去,专注聆听动静。滑动,刮擦,嘎吱,轻敲。他经过半楼的平台,往前走上第二段阶梯,三楼走廊的格局跟二楼一样,不过没铺地毯,只有裸露的木板,信道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所有门都开着。北方在右手边,李奇感觉到夜晚的空气正从这个方向渗进来。他贴近墙面小心前进,那阵噪音愈来愈大声了。他平贴着墙面,深吸一口气,然后缓缓转身往左移动,进入一扇门口。
钱科就在离他十二呎外,背对着他,面向窗户。下方的窗格推到上方,两片玻璃都被轰掉了。房间里很冷,地板上散布着碎片,钱科正从门口朝窗户清出一条信道,大概还剩三呎就完成了,他的步枪靠墙摆着,离他有六呎。他屈着身体往下看,非常专注地清理着,这很重要,假如他在枪战时不小心踩到一块玻璃而打滑,那会浪费他的宝贵时间。钱科是个很有原则的人。
但他只剩十秒钟可活了。
李奇把刀子收回口袋,空出右手,紧绷起肌肉。他踏出脚步,在钱科清出的信道上缓慢安静地向前走了四步。钱科察觉到了,立刻挺直身体,李奇从后方抓住他的脖子,只用一只手,他抓得很紧,接着迅速往前跨出一大步,手臂猛力将钱科往前推,把他丢出窗外。
“我警告过你了,”他对着下方一片黑暗低声说着。“你应该把握机会解决我的。”然后他拿出电话。
“枪手?”他低声说。
“我在。”
“三楼窗户,也就是你回击的那个地方,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
“有个家伙刚摔出去了,如果他又站起来,你就开枪打他。”
接着他收起电话,开始寻找阁楼的门。
他看到萝丝玛莉挺直身体坐在阁楼地板上,毫发无伤。胶布缠着她的脚、缠着她的手,也贴住了她的嘴。李奇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她点点头。他用沾了血迹的刀子替她割开胶布,扶着她站起来。她摇晃了一会儿,然后抖擞精神,点点头,露出笑容。李奇猜想,无论她先前有多害怕,无论她现在有多虚弱,她想帮助哥哥那钢铁般的决心还是使她振作了起来。如果她能存活下来,那么他也能,这个信仰让她坚持下去。
“他们走了吗?”她低声问。
“还剩拉斯金跟齐克先生。”李奇低声回答。
“不,拉斯金自杀了,这是我从他们谈话里听到的,是齐克先生要他这么做的,因为他的手机被你偷走了。”
“齐克先生可能在哪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客厅,二楼。”
“哪一扇门?”
“左边最后一间。”
“那好,妳待在这里,”李奇低声说:“我先去对付他,然后马上回来。”
“我不能待在这里,你得带我出去。”
他考虑了一下。“好吧,不过妳要保持安静,还有别左右张望。”
“为什么?”
“有死人。”
“我很乐意。”她说。
李奇扶着她的手臂,带她下楼梯,让她在三楼的走廊等,自己先走下二楼。一片寂静。左侧的最后一扇门还关着。他挥手要她下来,他们一起经过转角,下了一楼,接着走向房子前侧,进了他刚才潜入的那个房间。他扶着她爬过窗台,站在外面的地上,然后对她指了一个方向。
“沿着车道走到路边,”他说:“接着右转。我会跟其他人说妳过去了,妳会看到一个穿黑衣拿步枪的家伙,他也是我们的人。”
她静静站了一会儿,然后弯下腰,脱掉鞋子拿在手里,在泥土地上开始狂奔,朝着正西方那条路去。李奇拿出电话。
“枪手?”他低声说。“我在。”
“萝丝玛莉·巴尔正朝你过去。”
“厉害。”
“集合其他人,跟她在半路会合吧!屋子里已经没人用夜视镜监视了,等你们会合之后就先待命,我会再联系。”
“收到。”
李奇收好电话,回到寂静的屋子里,准备动身去找齐克先生。
到了最后,一切都取决于等待,只要等,好事就会降临在你身上,还有坏事也会。李奇蹑手蹑脚回到二楼,左侧最后一扇门还是关着。他躲进厨房,林斯基躺在地上,背部陷入一片血泊中。李奇再打开电磁炉,接着回到走廊,安静地走到房子前侧,靠着左侧最后一扇门边的墙壁。
然后等待。
五分钟后,茶壶里的水滚了,鸣笛声一开始很低、很细,接着音调和音量都冲到最高。不到十秒,整层二楼充满了极为尖锐的鸣响声,再过十秒,李奇右手边的门就打开了,一个个头很小的人走了出来,李奇让他往前走了一步,然后把他转过来,用手枪紧紧抵着他的喉咙底部。
然后盯着他看。
齐克先生。他是个矮胖、高龄、体型歪曲、身形佝偻、面容憔悴的老人。像个阴魂,几乎不像人类。他全身上下都是青灰色的疤痕以及皮肤变色的斑点,在那张满是皱纹且宽松垮垂的脸上,显露着极度愤怒、憎恨与残忍的表情。他没拿枪,因为那双残缺的手似乎无法握住任何武器,李奇用力推着他穿过走廊,倒退着进入厨房,走到炉子边。茶壶的鸣笛声实在吵得让人受不了,李奇用左手关掉炉子,然后拉着齐克先生回到客厅。茶壶的笛声逐渐消退,听起来就像空袭警报慢慢变弱,整栋房子又陷入寂静。
“结束了,”李奇说:“你输了。”
“永远不会结束的。”齐克先生回答。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几乎都是喉音。
“猜猜看会不会结束。”李奇说。他继续用手枪抵着齐克先生的喉咙,位置低到让对方看不见。他轻轻拉开撞针,动作缓慢谨慎,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喀—喀—嘎—嘎吱。声音非常明显。
“我已经八十岁了。”齐克先生说。
“就算你一百岁我也不管,”李奇说:“你还是要倒下的。”
“笨蛋,”齐克先生说:“我指的是我遇过比你还可怕的状况,早在你出生前就遇过了。”
“没人比我更可怕。”
“别吹捧自己了,你根本什么也不是。”
“你这么想?”李奇说:“经过了八十年,今天早上你还活着,而明天你就不在了,这表示我还算得上一号人物,你不觉得吗?”
没有回应。
“结束了,”李奇说:“相信吧。生命是条漫长迂回的道路,好,这点我完全明白,不过现在就要划上句点了。迟早的事。”
没有回应。
“你知道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吗?”李奇问。
“很显然我不知道。”
“在十月,你知道是哪一天吗?”
“当然不知道。”
“你马上就会知道。我现在要在心里默数,等数到我生日那天,我就会扣下扳机。”
他开始在心里默数。一号,二号。他看着齐克先生的眼睛。五号,六号,七号,八号。没有反应。十号,十一号,十二号。
“你想怎么样?”齐克先生说。
谈判时间。
“我想谈。”李奇说。
“你想谈?”
“十二号,”李奇说:“你撑到那一天,然后就放弃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想活下去。这是你体内最深处的本能,太明显了,不然你怎么能活到现在这把年纪?这种深层本能大概超乎我的想像,这是你的反射动作,是你的习惯,你会赌下去,先让自己活着,再做出下一步行动,把握下一次机会。这种反应存在你的基因里,你就是这种人。”
“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有个比赛,由你这种人对上我这种人。”
“你是哪种人?”
“我是刚才把钱科从三楼丢下去的那种人,而在这之前,我赤手空拳就把维拉迪压死了,因为我不喜欢他们伤害无辜的人。所以,现在就是极度想活下去的你,对上极度想打爆你的头、再往弹孔里撒尿的我。”
没有回应。
“就一枪,”李奇说:“对准你的头打下去,一切结束,这是你的选择。看你是想多活一天,再下另一次赌注,还是你想放弃。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
他看见齐克先生正在算计的眼神,评估、衡量、推测。
“我可以把你丢下楼,”李奇说:“你可以爬去看看维拉迪。我杀了他之后又把他的喉咙割开,只因为有趣,这就是我。不要以为我在开玩笑,我会杀了你,然后照样睡得无比安稳。”
“你想怎么样?”齐克先生又问了一次。
“解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要把一个清白的人弄出拘留病房,所以我要你把真相告诉一个叫艾默森的警探。我是指整件事情的真相,我只要你说出真相,指证开枪杀人的是钱科、杀了那女孩的是维拉迪,还有杀了泰德·亚奇的凶手,不管那是谁,还有你所犯下的罪行。一切都要全盘托出,包括你跟林斯基是如何设计这件事情。”
齐克先生的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么做没有意义,我会被判死刑的。”
“对,没错,”李奇说:“这是一定。不过你明天还会活着,还有后天,还有大后天。上诉过程可以持续很久,有时甚至长达十年。你说不定会走运,也许法院会误判,也许有人帮你越狱,也许你能得到特赦,也许会发生革命或大地震。”
“不太可能。”
“非常不可能,”李奇说。“但你不就是这种人?就算最细微的生存机会也不放过,总比完全没机会来得好?”
没有回应。
“你已经回答过一次了,”李奇说:“就在刚才玩生日游戏的时候,你到十月十二号就放弃了,放弃得很快。十月有三十一天,就平均来说,你在十五或十六号之前都会没事,可是你没撑过十二号,这并不是因为你是个懦夫,没人会认为你胆小,这是因为你要活下去,你就是这种人,现在我要的只是你把真相说出来。”
没有回应。
“十三号,”李奇说:“十四号,十五号,十六号。”
“好吧,”齐克先生说:“你赢了,我会跟那位警探谈的。”
李奇拿枪抵着他,把他压在走廊墙面上,然后取出手机。“枪手?”
“我在。”
“带着大家一起过来吧,我会把门打开。另外,法兰克林?叫他们起床,就照我们之前说过的办。”
通话切断。法兰克林中断了通信,开始打电话。
李奇拆下台灯的电线,绑住齐克先生的手腕跟脚踝,把他留在客厅地上。接着他自己下楼,往监视室里看,维拉迪躺在一片血泊中,眼睛开着,喉咙也是,李奇还看得见骨头。索科罗夫脸朝下倒在桌上,他的血流得到处都是,有些一定还渗进了接线,因为南面的监视器屏幕短路了,另外三部屏幕的画面还在,显示着鬼魂般的绿影。从西面监视器可以看见车道上有四个人影,外圈是黄色光晕,核心则是红色。他们靠得很近,移动得很快。李奇熄了灯,关上房门,接着穿过走廊去打开前门。
雅尼先进来,然后是凯许、萝丝玛莉,最后是海伦。她光着脚,鞋子拿在手上,身上沾了泥巴。她停在门口,用力拥抱李奇,抱了好久后才进屋里。
“什么味道?”雅尼问。
“血,”凯许说:“还有其他各种体液。”
“他们全死了?”
“只剩一个活着。”李奇说。
他带大家上楼,在客厅外拦住萝丝玛莉。
“齐克先生在里面,”他说:“妳没关系吧?”
她点了点头。
“我要见他,”她说:“我要问他一个问题。”
她走进客厅,齐克先生坐在地上,就在李奇把他丢着的位置。萝丝玛莉站在他旁边,表现得安静、有尊严,她并未幸灾乐祸,只觉得很好奇。
“为什么?”她说:“从你那变态的观点来看,我能理解你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可是为什么你不直接叫钱科在高架路上下手?为什么你要陷害我哥哥?”
齐克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某处,不过大概不是在看萝丝玛莉·巴尔。
“跟人的心理有关。”李奇说。
“他的?”
“我们的,还有大众的心理。”
“怎么说?”
“那件事一定会有个报导,”李奇说:“不,本来就会有报导,而他要控制报导的内容。如果他给了一个枪手,那么整个报导的焦点就会在枪手身上,要是没有枪手,大家就会注意受害者,到时就会引出太多他不想听到的问题。”
“所以他牺牲了詹姆斯。”
“就是这样,而且受害者还得要好几个。”
“为什么?”
“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百万人就是统计数字。”
“史达林说的。”雅尼说。
李奇把齐克先生踢开,然后把窗边的沙发往内拖了大约四呎,再抓住齐克先生的衣领,把他整个人硬拉起来丢到沙发一头,让他靠着扶手坐直。“这位就是我们最重要的证人。”他说。
他叫凯许待在沙发后的窗台边,再叫雅尼去找三张餐椅,他自己则把几张扶手椅都推到墙边。
雅尼来回三次,拉了三张椅子进来,接着李奇就让椅子在沙发前排成一线。最后,他排成一个正方形,让沙发面对餐椅,两边是扶手椅。
他的衣服快要干了,只有接缝处较厚的地方还有点潮湿。他拨拨头发,再轻拍几下,接着看看手表。快要凌晨四点了。最没有反抗能力,人的生理周期。
“现在我们等吧。”他说。
他们只等了不到三十分钟,就听见远处路上的车声:轮胎在柏油路面上行进、引擎的噪音、排气管的喷气声。声音愈来愈大,车子放慢速度,开进车道,在石灰岩路面上嘎吱作响,有四辆车。李奇下楼开门,看见法兰克林的黑色休旅车,看见艾默森从一辆灰色大型福特轿车出来,看见一位个头娇小结实的黑色短发女子从一辆蓝色福特中型轿车出来,他猜那就是唐娜·毕安卡。他看见亚历斯·罗汀从一辆银色BMW出来,罗汀用遥控器锁了车门,他是在场唯一这么做的人。
李奇站到一旁,让他们在走廊会合,然后带大家上楼。他让亚历斯·罗汀、唐娜·毕安卡、艾默森三个人坐用餐椅,顺序由左至右,让法兰克林和雅尼坐扶手椅,而萝丝玛莉·巴尔跟海伦·罗汀坐在另一边的扶手椅上。海伦看着她父亲,他也看着她,凯许待在窗台边,李奇走到门边,靠着门框。
“开始吧。”李奇说。
齐克先生沉默着。
“我可以让这些人离开,”李奇说:“就跟我找他们过来一样简单,然后我会再开始数日期,从十七号开始。”
齐克先生叹了口气,然后开口说话,一开始讲得很慢,然后愈来愈快。他说了个很长的故事,又长又复杂,让人听了都觉得困惑。他道出早期与此案无关的犯罪细节,然后提到市府建设合约的竞标过程。他吐露了遭他收买的官员姓名,不只用钱收买,他招待他们住到加勒比海的别墅,还提供了几个女孩,其中有些非常年轻。他谈到泰德·亚奇很愤怒,花了两年时间调查,也非常接近真相。他描述了埋伏行动,当时是星期一上午,他们利用杰柏·奥立佛,还给他一辆红色卡车当作报酬。
接着齐克先生暂停一下,下定决心,又继续说下去。他叙述了事发两个月后,欧琳·亚奇的存在也威胁到他们,于是他很快决定要除掉她。他描述了钱科的计划,虽然拟定得很仓卒,但非常周密,然后他们就以跟莎蒂·杜普瑞约会为诱因骗开詹姆斯·巴尔。他提到杰柏·奥立佛很没用,也跟他们说可以去哪里找他的尸体。他告诉他们,让维拉迪杀掉莎蒂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李奇进一步调查。他就这样双手反绑着,讲了超过三十分钟,然后突然闭口,而李奇也看见他露出算计的眼神。他已经在想下一步了,下一场赌注。误判。越狱。十年的上诉过程。
房间里安静下来。
唐娜·毕安卡说:“真不敢相信。”
李奇说:“继续讲吧。”
齐克先生只是注视着他。
“你漏了某件事,”李奇说:“你得告诉我们你的内线是谁,我们都在等着听。”
齐克先生的眼神移开了。他先看看艾默森,然后看看唐娜·毕安卡,接着是亚历斯·罗汀,眼神由右至左一直线移动,最后他的目光又回到李奇身上。
“你是个生存者,”李奇说:“但不是笨蛋。不会有误判,也不会有越狱行动。你已经八十岁了,也不可能撑过十年的上诉过程,这些你都很清楚,可是你还愿意供出一切。为什么?”
齐克先生没说话。
“因为你知道自己迟早能跟某位朋友谈话,那是你的手下,是你收买来的,对不对?”
齐克先生缓缓点头。
“事实上,那个人现在就在这里。”
齐克先生又点点头。
“有件事一直让我很困扰,”李奇说:“从一开始就这样。起先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疑虑有误,还是我太自大,于是来回查看这件事,最后决定了我的怀疑没有错。我在服役时是个非常厉害的调查员,或许是他们见过最厉害的,我敢跟任何人挑战,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什么?”海伦·罗汀问。
“我绝对不会想到要清空停车计时器,绝对不可能,我就是没想到该这么做。于是我心里浮现一个问题:艾默森是个比我还厉害的调查员吗?还是他根本就知道那个硬币在里面?”
没有人说话。
“艾默森没比我以前厉害,”李奇说:“这不可能,这就是我的结论。”接着他面向齐克先生。“那个硬币是多余的线索,你现在懂了吧?那实在太不自然了。是钱科的主意吗?”
齐克先生点头。
“你应该否决他的。”李奇说。他又面向艾默森。“要不你就应该把硬币留着,你不需要这条线索也能结案。”
“全是放屁。”艾默森说。
李奇摇头。“后来有许多线索也都拼凑起来了。我看过报案电话跟警车调用的文本纪录,事情才刚发生,你竟然就能马上理出头绪。你们接到一堆民众没条理而恐慌的报案电话,但才不到二十秒,你就已经在无线电上告诉大家有个疯子拿着自动步枪扫射,而这件事根本还没有明确的证据。六发子弹依照间隔不等的顺序发射,这有可能是六个年轻人各拿着一把手枪,各扣了一次扳机。然而你知道事实不是这样。”
“放屁。”艾默森又说一次。
李奇又摇摇头。“最后一项证据是我在这里跟你老大谈话时发现的。我要他把真相告诉一个叫艾默森的警探,我大可很笼统地只说警方,或者要他告诉检察官亚历斯·罗汀,可是我没这么说。我特地说出你的名字,而他的眼神也跟着闪烁了一下,虽然他抵抗争辩了一分多钟,但这只是装的,他之所以招认得这么干脆,就是因为他觉得只要这件案子是由你负责,他就不会有事。”
一片沉默。接着凯许说话了:“可是欧琳·亚奇是去找亚历斯·罗汀啊,是他挡下这件事的,这也是你发现的事实。”
李奇再度摇头。“我们只发现欧琳去了检察官的办公室。我刚到城里时,第一件事就是先去那里。你知道吗?亚历斯在门口可是安排了两个相当严格的女看门人,她们都知道他不喜欢未经预约就直接前来的访客。我敢打赌,她们一定把欧琳打发走了,她们会告诉她,这种事是警方管的。她的同事说她那天整个下午几乎都不在,我猜这是因为那两个女看门人要她跑到大老远的警察局去,而她最后就是跟艾默森谈的。”
房间里一片沉默。
齐克先生在沙发上挣扎着。“艾默森,快做点什么啊,天哪。”
“他什么也做不了的。”李奇说:“我不是笨蛋,我会设想好下一步,我知道他腋下有把葛拉克手枪,不过现在我在他后方,手里有一把点三八和一把刀,而且凯许也在沙发背后拿着一把狙击步枪,他能做什么?我猜他是可以试着杀掉我们所有人,然后宣称这里发生了一场大屠杀,不过他要怎么跟NBC解释?”
艾默森瞪大眼睛看着他。
“NBC”凯许重复他的话。
“我先前看到雅尼在拨弄手机,我猜她正把我们的所有对话发送回录音室。”
雅尼拿出她的手机。
“开放频道,”她说:“以数字录音方式保存到三颗不同的硬盘,另外还有两部模拟式录音机当备份。从我们一下悍马车就开始录了。”
凯许看着她。“难怪妳会问我那个夜视镜的蠢问题,也难怪妳像个体育播报员不停对自己说话。”
“她是个记者,”李奇说:“而且即将赢得艾美奖。”
没人说话。大家突然都变得有些不自在。
“毕安卡警探,”李奇大声说:“妳刚被升为凶杀组组长了,请问妳有什么感觉?”
雅尼扮了个鬼脸。李奇走上前,在艾默森椅子后方倾身,伸手进他的外套拿出一把葛拉克手枪,交给毕安卡。
“逮捕他们吧。”他对她说。
齐克先生突然露出笑容,因为钱科走进了房间。
钱科全身沾着泥土,看起来他的右手断了,又好像是右肩或锁骨断了,不过也有可能三个地方都断了。他的右手腕插进衬衫,像是用悬带挂着。不过他的左手没问题,完全正常。李奇转身面向他,看见他左手稳稳握着那把短管霰弹枪的枪托。
他心里浮现几个跟目前局势不怎么相干的问题:他从哪里拿到枪的?车上吗?他们的车子停在东侧吗?
钱科瞄了毕安卡一眼。
“小姐,把枪放下。”他说。
毕安卡把艾默森的葛拉克手枪放到地上,枪身接触地毯时没有发出声音。
“谢谢。”钱科说。
所有人沉默着。
“我猜我昏迷了一段时间,”钱科说:“不过我得说,现在感觉真是好多了。”
“我们会活下去的,”齐克先生在房间另一边说:“我们就是这样。”
李奇没回头看他,而是盯着钱科的武器。那是把手拉上膛的霰弹枪,握把后方的枪托被切掉,枪栓前面的枪管也锯掉了,十二号口径,四发弹药。这是把很漂亮的武器,能够来场大屠杀。
“艾默森,”齐克先生喊着:“过来这里替我松绑。”
李奇听见艾默森站了起来,他没回头看,而是往斜前方朝钱科的位置走了一小步。他比对方高出一呎,而且壮上两倍。
“我需要一把刀。”艾默森说。
“这个军人有刀,”钱科说:“我很确定,因为我看到下面两位弟兄的遭遇了。”
李奇微微移近了些。一个大块头跟个小个子面对面,中间大概只隔三呎,其中大部分距离都被那把霰弹枪占据。李奇的腰大概与钱科的胸口齐高。
“刀。”艾默森说。
“过来拿吧。”李奇说。
“从地上推过来。”
“不要。”
“我会开枪,”钱科说:“枪口直接对着你的肚子。”
李奇心想:然后呢?手拉上膛的霰弹枪对只有一只手的人来说几乎没什么用处。
“那就开枪吧。”他说。
他感觉到所有人都在看他,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看他,注视着他,他的耳朵里安静地嗡嗡作响。他也突然察觉到房间里的气味:地毯里的灰尘,破旧的家具,恐惧、紧张、夜晚潮湿的空气从楼下打开的门和楼上破掉的窗户吹进来,带着浓烈的土壤味、肥料味,以及作物刚发芽的气味。
“来吧,”他说:“开枪吧。”
钱科没反应,站在原地不动,李奇还是直接站在他面前。他很清楚房间里的布局,因为那是他安排的。他在脑中想像着:钱科站在门口面向窗户,而其他人全都面对着另一个方向。他自己站在钱科前方,面对面,近得伸手就能碰到。凯许在他正后方,而且是最后方,在沙发后面,他站在窗台边往前看。接着是坐在沙发上的齐克先生,和凯许朝着同一个方向。接着是站在中间的艾默森,他站的位置靠近齐克先生,而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静看着。坐在墙边扶手椅上的雅尼、法兰克林、海伦、萝丝玛莉·巴尔四人则是转头看着这边。接着就是坐在餐椅上的毕安卡跟亚历斯·罗汀,他们两人上半身转过来,睁大眼睛看着。
李奇知道每个人的位置,也知道每个人在看哪里。
“开枪吧!”他说:“瞄准我的腰带就行了,动手吧。”
钱科没反应,继续抬起头看着他。李奇靠得很近,体型又很高大,完全挡住了钱科的视野,感觉好像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人而已。
“我帮你吧,”李奇说:“我会数到三,然后你就扣扳机。”
钱科站在原地不动。
“你懂了吗?”李奇说。
没有回应。
“一——”李奇说。
没有反应。
“二——”李奇说。
然后他移动了。他往右边迅速横移一大步,凯许则从沙发后面对准刚才李奇腰带的位置开火,而钱科的胸口也立刻炸开。
接着凯许又把步枪放回地上,动作跟他刚才捡起枪一样无声无息。
两辆值夜班的警车抵达,把齐克先生和艾默森带走了,接着有四辆救护车前来处理死者。毕安卡问李奇前三个坏人是怎么死的,李奇说他不清楚,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猜或许是他们内部起了争执,或许是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毕安卡没再追问下去。
萝丝玛莉·巴尔借了法兰克林的手机,联系了几所地区医院,想替哥哥找个可以安心养病的地方。海伦和亚历斯·罗汀坐在一起谈话。枪手凯许坐在一张椅子上打盹。军人的老习惯,能睡就尽量睡。
雅尼走到李奇身旁,对他说:“你就是那种在夜里待命的硬汉。”
李奇发现自己很在意她的转播电话,于是只笑着说:“我通常十二点就上床睡觉了。”
“我也是,”雅尼说:“而且一个人睡。你记得我的地址吗?”
李奇又笑了,然后点点头。
他走下楼梯,出了前门,在泥土地上往南走了一小段路,直到房子不会挡住视野,让他看得见东方的天空。快要破晓了,地平在线的黑色天空已逐渐变成紫色。他转过头,看着医护人员将死者抬上最后一辆救护车。从床单覆盖住的体型来看,躺在轮床上的应该是维拉迪,这将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段路程。
他清空口袋,拿出艾默森的半张名片、抄着海伦·罗汀电话的餐巾纸、汽车旅馆的大支黄铜钥匙、手枪、枪手凯许的海豹部队用刀,他把所有东西整齐摆成一小堆放在门边,接着问医护人员能不能让他搭便车到城里。他打算从医院往东走,在太阳完全升起前到巴士站。他可以在午餐时间前抵达印第安那波里斯,然后可以买双新鞋,在太阳再度落下之前,前往任何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