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艾默森读完了贝伦托诺的报告,也看到李奇打电话给海伦·罗汀的纪录。他并不惊讶,这大概只是他们众多通话中的一次而已。律师跟爱管闲事的人一起努力想改写历史,没什么好讶异的。接着他看见贝伦托诺写的两个问题:李奇是左撇子吗?他弄得到车吗?

答案:第一个问题是有可能,第二个也是有可能。左撇子不是稀有动物,随便抓二十个人,其中可能就有四、五个惯用左手。而李奇现在弄到车了,这点绝不会错。他不在城里,又不是搭公车离开的,因此他有辆车,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有。

艾默森读到报告的最后一张:詹姆斯·巴尔去过亚莉山卓·杜普瑞的公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安·雅尼的地图,法兰克林的办公室位在一团纠结的街道正中央,而这团街道就在市区的心脏地带。这不是个理想的目的地,怎么看都不是。路上到处都在施工,而下午尖峰时段正要开始,平面道路车速很慢。李奇得把安危寄托在福特汽车公司制造的染色车窗上,这是一定的。

他发动引擎,将车顶盖回来,然后慢慢开出避车道,往南方前进。他在十二分钟后再次经过奥立佛家,在郡道上往西转,接着再转向南,从那条宽敞的四线道进城。

艾默森翻回贝伦托诺整理的通话纪录。李奇打电话给海伦·罗汀。他们有要紧的事,而且需要讨论。李奇迟早会回去找她,或者她会去找他。他拿起电话,向调度员下令。

“派辆没记号的车到海伦·罗汀办公室外面,”他说:“如果她离开大楼,就跟踪她。”

李奇开着车经过那家汽车旅馆。他在座位上压低身体往旁边看,没有活动迹象,看不到任何人在监视。他又经过理发店,然后是枪店。快开到高架路段时,车流慢了下来,后来又变得更慢,跟走路速度差不多。他的脸只跟右侧的行人隔了几呎,也只跟塞在左侧的驾驶隔了几呎。四条线道中,两条进城的线道上车流很慢,另外两条出城线道的车流根本就停住了。

他想离人行道远点,于是打了方向灯,硬挤进隔壁车道。他斜后方那位驾驶显然不太高兴。别急,李奇心想。我是在军用卡车上学会开车的。要是我现在的技术跟当初刚学开车时一样,你的车早就被我撞烂了。

左侧线道上的车流速度快了一些,李奇缓缓超过一辆辆右线道的车。他向前看,发现一辆警车,和他中间隔着三辆车。远方的绿灯亮了,左线道的车正缓缓朝路口前进,而右线道的车流仍然慢上许多,每辆车开到号志灯下方的标线时,都会先暂停一下才穿越路口,因为大家都不想挡在路口中间。现在李奇跟警车之间隔着两辆车。他停了下来,后面那个因为被超车而不高兴的驾驶对他按了喇叭,于是他又缓慢前进,现在他跟警车之间只隔一辆车了。

黄灯亮了。

李奇前方那辆车加速通过。

红灯了。

警察停在标线前,李奇跟他并排停着。

他将手肘靠在仪表板上方,用手掌捧着脸。他撑开手指,尽可能把脸遮住。接下来他只能盯着前方,透过挡风玻璃往上看着号志灯,希望绿灯赶快亮起。

海伦·罗汀搭电梯下了两楼,在NBC的接待区和安·雅尼碰面。法兰克林是NBC出钱雇的,所以雅尼当然应该参与会议。他们一起搭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上了海伦的车,车子开上斜坡,到了阳光下。海伦看看右边,然后向左转,没发现后方二十呎停在路边那辆轿车也开始移动。

红灯亮了好长一段时间。号志一变绿,李奇后方那位驾驶就按喇叭,使得警察转过头来看。李奇在他的注视下直接开车,没有回头。他进了左弯待转区,而警车则从他右侧掠过。李奇看着警车塞在前方,他不想再冒险跟警车并排,于是直接左转,结果发现自己回到玛莎杂货店那条街上,这里的车流也很慢。他在座位上挪动身体,一手伸进裤袋,找看看有没有铜板,结果摸到一枚二十五分硬币。他盘算着要不要做那件事,一面往前开了二十码,三十码,四十码。

要。

他开进玛莎杂货店的小停车场,没有熄火,直接下车绕到公共电话旁。他投入硬币,拿出艾默森那半张名片,决定拨给警察局。

“需要帮忙吗?”接电话的人说。

“警察吗?”李奇问。

“请说吧,先生。”

李奇说话很轻快,声音听起来匆忙且低沉。“你们通缉传单上的那个家伙,你们到处贴的那张?”

“是的,先生?”

“他现在就在这里。”

“哪里?”

“在我的餐厅,就是市区北边四线道上那家,在轮胎店隔壁,他现在就在里面,坐在柜台边吃东西。”

“你确定是他?”

“看起来跟画像一样。”

“他有开车吗?”

“开一部红色卡车。”

“先生,你叫什么名字?”

“东尼·拉齐瑞,”李奇说。安东尼·麦可·拉齐瑞,一九三五年的二垒手,出赛一百一十八场,打击率两成七三。球队最后是分区第二。李奇觉得他很快就要使用其他内野手的名字了,洋基队的二垒手不够多,没得到冠军的年分也不够多。

“我们立刻过去,先生。”对方说。

李奇挂上电话,回到车上静静坐着,直到听见第一声朝北赶去的警笛。

海伦·罗汀开到第二街中途时,从后视镜看见一阵骚动。在她后方三辆车外有辆灰色轿车突然开出线道,在车阵中疯狂做了个U形回转,往原本过来的方向赶去。

“混帐。”她说。

安·雅尼在座位上转身。

“警察的车。”她说:“看车上的天线就知道了。”

李奇到达法兰克林的工作地点时,已经晚了大约十分钟。那是栋两层楼砖造建筑,一楼看起来像是某种轻工业单位,不过已经弃置不用,每扇门窗外都加装了铁卷门,不过二楼的窗户里装了百叶窗,还有光线从缝隙中透出。建筑外有道阶梯,直接通往一扇较高的门,门上有块白色塑胶板,上头印着:法兰克林征信所。街边有个停车场,不过其实只是块柏油地,深度有一个车身长,宽度大概可以停六辆车。海伦·罗汀的绿色轿车停在那里,另外还有一辆蓝色本田喜美以及一辆车身很长的雪佛兰休旅车,延伸到人行道上一呎长。李奇猜这辆休旅车是法兰克林开的,另一辆本田应该是萝丝玛莉·巴尔的车。

他没有减速,而是绕了整个街区一圈,确认没有他不想见到的人事物,接着才将野马停到海伦的车旁,下了车并锁上车门。他跑上阶梯,没敲门就直接进去。进门后,他看见一条小走道,右边有个小厨房,左边那间他猜应该是厕所。前方的大房间里传来说话声。他一进去,就看见法兰克林坐在一张桌子后方,海伦·罗汀跟萝丝玛莉·巴尔两个坐在椅子上靠近交谈,安·雅尼则在窗边看着她的车。四人全都转头看着他。

“你对医学术语熟吗?”海伦问他。

“什么术语?”

“PA ,”她说:“是个医生写的,应该是某种缩写。”

李奇看着她,然后再看着萝丝玛莉·巴尔。

“让我猜猜,”李奇说:“医院诊断了詹姆斯·巴尔,他的状况大概还算轻微。”

“不管是什么病,”萝丝玛莉说:“反正是早发性的。”

“你怎么知道的?”海伦问。

“直觉。”李奇说。

“是什么病?”

“晚点再谈这个,”李奇说:“我们先照顺序来。”他转身面对法兰克林。“告诉我,你查到哪些受害者的事?”

“只是五个随机的路人,”法兰克林说:“彼此没有交集,完全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也跟詹姆士·巴尔没有关系。我认为你说得很对,他根本不是为了自己的理由杀人。”

“我完全错了,”李奇说:“事实上,詹姆斯·巴尔根本没射杀他们。”

葛里格·林斯基退进阴影中,拨打电话。

“我照着预感行事。”他说。

“是什么?”齐克先生问。

“律师的办公室外有警察守着,所以我认为那个军人没办法去见她。不过他们显然还有事情要谈,因此我猜她可能会去找他,结果她真的去找他了。我一路跟踪她,他们全都在那个私家侦探的办公室里,另外还有巴尔的妹妹跟电视上那个女人。”

“其他人跟你在一起吗?”

“我们守住整个街区,东西南北四个方位。”

“随时待命,”齐克先生说:“我会再联系你。”

海伦·罗汀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证据已经很明确了。”法兰克林说。

安·雅尼笑了。故事时间。

萝丝玛莉·巴尔瞪大眼睛。

“妳买了部收音机送妳哥哥,”李奇对她说:“Boss牌的,这是为了让他听球赛用,他亲口告诉我的。妳还买过别的东西给他吗?”

“像是什么?”

“像是衣服。”

“有时候会。”她说。

“裤子?”

“有时候会。”她说。

“什么尺寸?”

“尺寸?”她茫然地重复他的话。

“妳哥哥穿什么尺寸的裤子?”

“三十四腰,腿长三十四吋。”

“没错,”李奇说:“他个子算很高的。”

“这对我们有什么帮助?”海伦问。

“妳对数字游戏熟吗?”李奇对她说:“比如老式的非法数字签赌、各州办的乐透、威力球之类的?”

“跟这些东西有什么关系?”

“它们之中最困难的部分是什么?”

“赢。”安·雅尼说。

李奇笑了。“从玩家的观点看,当然是了。不过对庄家来说,最难的部分是挑选出真正随机的数字。在以前,设计数字的人会利用报上的商业版。他们会先达成共识,可能会选第二页的股价,然后选第二栏的数据,再选前六组股价的最后两位数字,不然就选最后六组股价的最后两位数字,或者选中间六组,随便都行,这些数字几乎可以算是真正的随机了。而现在乐透彩则是使用复杂的机器来抽取数字。然而,你可以找数学家来证明这些结果并不是真正的随机,因为这些机器是人类制造的。”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海伦说。

“只是一连串的思考过程。”李奇说:“我整个下午都坐在雅尼小姐的车上,享受阳光,思考着要达到真正的随机有多困难。”

“你的思考方向完全错了,”法兰克林说:“詹姆斯·巴尔射杀了五个人,罪证确凿。”

“你当过警察,”李奇说:“你碰过危险的场面。监视、围捕,这些都会让你背负巨大的压力,而且极度紧绷。等状况结束后你会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法兰克林看看在场的女人。

“上厕所。”他说。

“没错,”李奇说:“我也是,不过詹姆斯·巴尔却没这么做。根据贝伦托诺的报告,他们在巴尔家的车库、厨房、客厅、卧室、地下室里都发现了水泥灰。可是浴室里没有。所以,他是回家了,却没上厕所,是要等他洗澡换衣服之后才去上?但他没进浴室怎么能洗好澡?”

“也许他在半路上过厕所。”

“他根本没去事发地点。”

“他去了,李奇。证据的事怎么说?”

“没有证据能证明他真的去过那里。”

“你疯了吗?”

“证据显示他的车子去过,还有他的鞋子、他的裤子、他的外套、他的步枪、他的子弹、他的二十五分硬币,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他到过那里。”

“有人扮演他?”安·雅尼问。

“扮得惟妙惟肖,”李奇说:“那个人开他的车,穿他的鞋子跟衣服,用了他的枪。”

“这太扯了。”法兰克林说。

“这能解释风衣的事,”李奇说:“那么大一件风衣,可以遮住全身,却遮不住他穿的牛仔裤?而且为什么要在暖和而干燥的天气穿风衣?”

“是谁?”萝丝玛莉·巴尔问。

“注意看。”李奇说。

他站着不动,然后往前走一步。

“我的裤子腿长三十七吋,”他说:“我在穿越停车场新建区时走了三十五步,詹姆斯·巴尔腿长三十四吋,这表示他应该需要走三十八步左右,然而贝伦托诺在现场计算的结果却是四十八步。”

“是个很矮的人。”海伦说。

“是查理。”萝丝玛莉说。

“我也这么想,”李奇说:“不过后来我去了肯塔基州,一开始我是想确认另一件事,我本来以为詹姆斯·巴尔的射击技巧应该没那么厉害。我去过现场,在那里要击中目标很不容易,十四年前他是不错,但不算厉害。我在医院见到他时,他的右肩上没有任何痕迹,要像他上星期五射得那么准,一定需要大量练习,而时常练习的人,肩上会有瘀青,就像茧,可是他没有。我认为一个射击技巧原来跟平均水准差不多的人,只会随着时间愈变愈差,尤其是他的练习量根本不多,这很合理吧?也许他现在的技巧不足以让他做出星期五那件事,因为他不够厉害,这是我的想法,于是我去肯塔基州想查明他的技巧究竟变得多差。”

“结果呢?”海伦问。

“他变得更厉害了,”李奇说:“厉害多了,完全没变差,你们看这个。”他从口袋拿出靶纸打开。“这是过去三年他去打靶三十二次的最近一次结果,比他十四年前在军队里的技巧厉害多了,很奇怪吧?过去三年间,他只开了三百二十枪,就变得很强?而他在军中每星期射击两千颗子弹,却只达到平均水准?”

“这代表什么?”

“他每次打靶都是跟查理一起去,经营靶场的是个海军陆战队射击高手,也是个搜集狂,他把所有靶纸归类收集得好好的,这表示巴尔每次的打靶成绩都会有两个见证人。”

“要是我有那么厉害,”法兰克林说:“我会希望有见证人。”

“不练习就变厉害是不可能的事,”李奇说:“我认为事实是他的技巧已经变得很糟,我认为他的自尊没办法接受这件事。狙击手都爱比较,他知道自己现在变得很差劲,而他也无法面对这个结果,所以想要加以掩饰,他想卖弄。”

法兰克林指着靶纸。“这看起来一点也不差。”

“这是造假的,”李奇说:“你把这个拿给贝伦托诺看,他就会证明这是假的。”

“怎么造假?”

“我敢说这是用手枪打的,是用九厘米子弹近距离射的。如果贝伦托诺测量这些弹孔,我猜他会发现它们比点三零八的弹孔还大一些。另外如果他检验这张纸,他还会发现上头有火药残留。我猜詹姆斯·巴尔是走到靶纸前,从几吋的距离外开枪,而不是隔着三百码,每一次都是这样。”

“这太夸张了!”

“这是很简单的推论。巴尔从来就没这么厉害,而且我们当然也能假设他只会变得愈来愈差。如果他只变差一点点,他应该还能承受,但他并不能承受这件事,所以我们可以假设他变差很多,差到他根本没有脸面对这件事,甚至差到连靶纸边缘都碰不上。”

没人说话。

“这个推论不证自明,”李奇说:“他因为怕丢脸而造假,这就表示他的射击技巧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好。如果他的射击技巧没那么好,就表示星期五那件事不是他干的。”

“你只是猜测而已。”法兰克林说。

李奇点头。“没错,但我现在不是了,现在我已经完全确定。我在肯塔基州开了一枪,是那位管理员要我做的,算是种测试。当时我全身都是咖啡因在作祟,身体抖得不得了,所以现在我知道詹姆斯·巴尔的射击技巧确实变得比以前更差。”

“为什么?”萝丝玛莉问。

“因为他得了帕金森氏症,”李奇对她说:“PA是震颤瘫痪的缩写,这个词就是医生对帕金森氏症的称呼。恐怕妳哥哥是生病了,他会不停颤抖跟抽搐。这个世上没有人能得了帕金森氏症还可以准确射中目标。在我看来,他不只没做星期五那件事,而是根本没有能力做出那种事。”

萝丝玛莉沉默着。好消息跟坏消息。她看看窗户,再看看地板。她穿得像个寡妇,黑色丝质上衣、黑色窄裙、黑色尼龙袜,还有低跟黑漆皮鞋。

“也许这就是他总是很不高兴的原因,”她说:“也许他感觉得到这种病正要侵袭他,让他觉得无助、没办法控制自己,他的身体开始让他失望了,他不喜欢这状况,没有人喜欢。”

接着她望向李奇。“我早就跟你说他是无辜的。”她说。

“小姐,我由衷道歉。”李奇说:“妳说得对,他改过自新了,他一直遵守承诺,他做得很好。我很遗憾他生病了。”

“现在你得帮他,你答应过的。”

“我是在帮他,从星期一晚上开始就一直在帮他了。”

“这太疯狂了。”法兰克林说。

“不,这就跟之前一样正常,”李奇说:“一样是有人陷害了詹姆斯·巴尔,只不过对方没让他亲自去杀人,而是设计成像是他做的,这就是现在跟之前唯一不同的地方。”

“可是真有可能这样吗?”安·雅尼问。

“为什么不可能?妳从头想一遍看看,从头演示一遍好了。”

安·雅尼从头演示了一遍。她缓慢且若有所思地演练了一些小动作,看起来就像位女演员。“他穿了巴尔的衣服跟鞋子,或许还从零钱罐里拿了个二十五分硬币,要不就是从某件衣裤口袋里拿的。他戴了手套,以免盖过巴尔的指纹。他说不定前一天就先从巴尔的车库拿了那个交通锥。他从地下室拿了那把步枪,这把枪可能是巴尔先前就装好子弹。他开着巴尔的车子进城,留下所有线索,还故意沾了水泥灰。回来之后,他进了巴尔的房子,将一切东西归位后就离开,动作很快,甚至没花时间上厕所。后来詹姆斯·巴尔回到家,直接掉进他根本没察觉到的陷阱。”

“这正是我的看法。”李奇说。

“但是巴尔当时在哪里?”海伦说。

“出去了。”李奇说。

“还真巧啊。”法兰克林说。

“我不认为这是巧合,”李奇说:“我认为他们安排了某件事让他外出,他记得自己先前去了某个地方,而且他的心情很不错,像是有好事要发生了。我认为他们找了某个人设计他,安排他跟那个人在某处碰面,我认为他在星期五有个约会。”

“跟谁?”

“大概是那个红发女孩,他们就曾派她来设计我,或许他们也会派她去设计巴尔。他在星期五穿得很体面,报告上说他的皮夹放在一件正式场合穿的裤子里。”

“所以到底是谁做的?”海伦问。

“某个冷血动物,”李奇说:“某个不用在完事后去上厕所的人。”

“是查理,”萝丝玛莉说:“一定是他,就是他没错。他个头很小,他很奇怪,而且他对我们的房子很熟,知道什么东西摆在哪个地方,那条狗也认识他。”

“他也是个很蹩脚的狙击手,”李奇说:“这也是我去肯塔基州的另一个原因,我想测试一下我的推论。”

“是什么?”

“查理,”李奇说:“他的打靶成绩也是造假,不过是用另一种方式做的。他的弹孔散布在靶纸各处。然而,那并不是真正的散布,完全不是随机射中。他是试着掩饰自己很厉害的事实。他瞄准纸上的任一点,而他每次开枪都能击中那一点,准确无误,这我敢打包票。有时候他会觉得无聊,就朝最里面的内环打个一枪,或者他会把最外环分成四个象限,在环外的空白处射个一发。有一次他还把四个角落都打出弹孔。重点是不管你瞄准哪里,只要打中就好,我们只是习惯瞄准正中央而已。对他来说,击中纸上的其他地方也算是练习,甚至不打在纸上,比如去瞄准一棵树也行,这就是查理的方式。他是个非常高明的狙击手,练得很勤,却一直假装自己打得很差。不过正如我_所说,一个人要做到真正的随机选取是不可能的事,一定有某种模式可循。”

“他为何这么做?”海伦问。

“让人以为他不懂射击?”

李奇点头。“他注意到靶场管理员会收集靶纸,真是个冷血高手,每次都比别人提前设想一步。”

“他是谁?”法兰克林问。

“他的真名是钱科,跟另一群俄国人混在一起。他大概是从红军退役下来的,有可能是他们的狙击手,他们的狙击手很厉害,从以前到现在都一样。”

“我们要怎么找到他?”

“透过受害者。”

“这样等于重新开始了,那些受害者身上根本查不到东西,你得再找别的线索才行。”

“他的老大自称齐克先生。”

“那也算是名字?”

“这是个词,不是名字,是旧苏联时代的俚语。在西伯利亚的古拉格劳改营里,那些接受劳改的人就叫做齐克。”

“劳改营老早就成为历史了。”

“这表示齐克先生年纪很大,不过是个非常强硬的老人,大概比我们所能想像的还强硬。”

齐克先生操作完怪手,觉得十分疲累,不过他早就习惯疲累的感觉了,他已经累了六十三年,从那个征兵员来到他村庄的当天就开始了。他的村庄位在某个偏僻地带,方圆四千哩内都无人迹,而那位征兵员看起来是个来自莫斯科的俄国人,没人见过他。他很有活力,也很有自信,不容任何人提出异议,完全没有讨论余地,所有介于十六岁到五十岁的男性都必须跟他走。

齐克先生当时十七岁,一开始没人注意到他,因为他关在监狱里。他跟某个老人的妻子上床,然后又在那个老人抱怨这件事时把他揍了个半死,被打的人就用身体状况不适合参战为由要求免受征召,然后告诉征兵员攻击他的人就在监狱里。征兵员想让征召到的人数好看点,所以齐克先生就被拉出牢房,跟其他人一起在村庄的广场上排队。他很乐意配合,他以为自己走上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他以为有很多机会能逃掉。

可是他错了。

受到征召的人全都被锁在一辆卡车上,然后又锁在一列火车上,搭上一段持续了五个星期的旅程,加入红军的征召仪式就是在路上进行的。有人发给他们制服、厚羊毛衣、外套、毛毡制的靴子,还有一本薪水簿,可是他们没拿到真正的薪水、没有武器,而且也没接受训练,只有一次是暂停在某个冰天雪地的地方,由一位人民委员透过一个金属大免提器对着锁在火车上的他们不停喊话。那个人不断重复说着同一段话,而齐克先生也一直记着:世界的命运就掌握在史达林格勒,而你们要在那里为祖国浴血奋战。

五个星期的旅程最后在窝瓦河东岸结束,他们这些刚受征召的人全都像牲畜一样被赶下车,然后直接跑向一小群旧渡船跟游艇。在半哩外的对岸上,简直是地狱的景象。一座齐克先生所见过最大的城市变成断垣残壁,喷着烟雾与火焰,那条河燃烧着,还不断受到迫击砲轰炸,空中布满飞机,排好阵式就开始俯冲,一边丢炸弹、一边扫射机枪,到处都有尸体、尸块,还有哀嚎惨叫的伤者。

齐克先生被赶进一艘小船,船上有顶漆着花稍条纹的阳伞,里面挤满了士兵,完全没有移动空间,也没人拿着武器。小船摇晃着开进冰冷的河面,而飞机则像粪便上的苍蝇不断在他们上空盘旋。十五分镇后,船到了对岸,齐克先生全身都被旁人的鲜血溅得又湿又黏。

他被赶上一块很窄的木制码头,跟着大家排成一列跑向城里,经过第二个军事训练阶段:两位军需官正不停轮流发放上瞠的步枪与备用弹匣,一边重复喊着同一段话,完全没间断过,而齐克先生后来回想之后,觉得这段话很像首诗,或是一首歌,或是一首歌颂着全然疯狂的赞美诗:


拿到枪的人射击,

没拿到的跟着他,

等拿枪的人死了,

跟在后面的人就捡起抢射击。


齐克先生拿到一个弹匣,不是枪。他被往前推,盲目地紧跟在前面那个人后面。他进了一个转角,经过一群红军的机枪阵,一开始他以为前线就在附近,不过后来有位带着旗子跟另一个金属大免提器的委员对他狂吼:不准退缩,只要你们后退一步,我们就会扫射你们!于是齐克先生只好无助地往前跑,结果他一进入另一个转角,就碰上德军的猛烈扫射。他停下脚步,半转过身,手脚就中了三枪,使他滚到地上,最后躺在一堵残破的砖墙边,没几分钟后,他就被一堆尸体埋住了。

四十八小时后,他在一间临时搭建的医院里醒来,首次见识了苏联军队的审判方式:粗糙、沉闷、过度理想化,却严格遵守他们自己那些不可思议的奇怪规定。他们之所以审判他,是因为他当时半转过身,他身上那些伤口是由祖国的敌人造成,还是他在退缩时被他们的机枪扫到?由于他的伤势模棱两可,使得他免于遭受处决,却被判接受劳改。这就是他生存之战的开端,总共持续了六十三年。

他还打算持续下去。

他拨了葛里格·林斯基的号码。

“我们可以假设那个军人正在发表他的理论,”他说:“不管他知道什么,现在他们所有人都知道了,因此现在该是我们弄个保险的时候了。”

法兰克林说:“我们真的没什么进展,对吧?除非我们能找到更多证据,否则艾默森不可能听进去的。”

“那就从受害者名单下手。”李奇说。

“这样可能永远都查不出来。五条生命,五种不同的经历。”

“那我们就集中在其中一位。”

“很好,太棒了。拜托你告诉我应该集中在哪一位身上吧。”

李奇点点头,回想起海伦·罗汀对枪声的描述。先是第一枪,然后暂停了很短时间,接着是下两枪,然后又暂停了稍久一点才是最后三枪,但其实第二次暂停的间隔还是很短。他闭上眼睛,脑中浮现贝伦托诺从手机语音信箱弄出来的声音截取图,再回想起他自己在停车场新建区仿真时的状况,当时他伸出右手臂假装是步枪:咔,咔—咔,咔—咔—咔。

“不是第一枪,”他说:“不是那冷血的第一枪。他在开第一枪时不确定能打到什么东西,因此第一位受害者不是目标,只是掩饰用的,最后三个人也不是目标,枪声是砰—砰—砰,而他是故意打偏一颗,然后又是掩饰。在那时候,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

“所以目标是第二或第三个人,也有可能两个都是。”

咔,咔—咔—。

李奇睁开眼睛。

“是第三个。”他说:“枪声有种节奏感,先是冷血的第一发测试,然后是掩饰,接着就是重点,也就是他的目标,后来又停顿一下。他的眼神还没跟上枪口,因为他要确认目标倒下了,就是这样,接着他才开了最后三枪。”

“第三个人是谁?”海伦问。

“是个女人。”法兰克林说。

林斯基打给钱科,接着打给维拉迪,然后是索科罗夫。他说明任务重点,然后要他们靠得再近些。法兰克林的办公室没有后门,只有前门那道阶梯,目标的车子就在停车场里。太容易了。

李奇说:“告诉我那个女人的背景。”

法兰克林翻着他做的笔记,将顺序重新排列。

“她的名字叫欧琳·亚奇,”他说:“白人女性,已婚,没小孩,三十七岁,住在西边的郊区外。”

“是监理站员工,”李奇说:“如果她是目标,查理一定知道她在哪里,还有她何时会出来。”

法兰克林点点头。“是监理站的人没错,在那里工作一年半了。”

“做什么工作?”

“文书主管,就是做他们该做的文书工作。”

“所以是跟她的工作有关?”安·雅尼问。

“难不成是让人在柜台等太久?”法兰克林说:“还是把某个人的驾照相片弄得太难看?我很怀疑。我检查过数据库,去监理站办事的人不会杀职员的,这种事没发生过。”

“那她的私生活呢?”海伦·罗汀问。

“我没看到什么特别的部分,”法兰克林说:“她只是个普通女人。不过我会继续查下去,再深入一点,一定会有什么线索。”

“要尽快,”萝丝玛莉·巴尔说:“这是为了我哥哥,我们得把他救出来。”

“我们需要医生的意见,”安·雅尼说:“我是指普通医生,不是精神科的。”

“NBC会付钱吗?”海伦·罗汀问。

“很可能吧。”

“应该要的,”萝丝玛莉说:“难道不应该吗?帕金森氏症是确实存在的疾病,对吧?他要不是有病,不然就是没有。”

“这对审判或许有帮助,”李奇说:“这是个很合理的原因,代表詹姆斯·巴尔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而且如果说是别人做的也很合理吧?这些都是正当理由。”

“要有合理的原因不容易,”法兰克林说:“而要让人相信这些正当的理由更困难。最好还是让亚历斯·罗汀撤销所有控诉,也就是说我们得先说服艾默森。”

“我不能去找他们两个谈。”李奇说。

“我可以。”海伦说。

“我可以。”法兰克林说。

“我当然也可以,”安·雅尼说:“除了你之外,我们全都可以。”

“可是你们最好别这样做。”李奇说。

“妳想想看,”李奇说:“倒退着想,回想莎蒂被杀那件事,还有星期一在运动酒吧那件事,为什么会发生这两件事?”

“为了设计你,为了使你无法影响这件案子的结果。”

“答对了。两起事件都是针对同一个人,有同样的目标,主谋也是同一位。”

“显然是这样。”

“从星期一那件事看来,我从一出旅馆就被跟踪了。莎蒂、杰柏·奥立佛跟他那些同伴就在附近遛达、待命,等着某人跟他们说我在哪里,所以我其实是在去旅馆的途中就被跟踪了,这是当天更早之前的事。”

“我们全都知道这件事啊。”

“但是幕后主使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他怎么知道我在城里?他怎么会知道这里有个可能会造成他麻烦的人?”

“有人告诉他。”

“在星期一那么早的时候,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海伦愣了一下。

“我父亲,”她说:“他从星期一早上就知道了。第二个知道的人应该是艾默森,中间隔不了多久,因为他们必须讨论这件案子,如果有人会危害这件案子,他们一定会立刻联系。”

“没错,”李奇说:“然后他们其中一个联系了幕后主使,时间就在星期一中午之前。”

海伦没说话。

“除非他们两人其中一位就是幕后主使。”李奇说。

“幕后主使是齐克先生,你刚才自己说的。”

“我说他是查理的老大,如此而已。我们现在无从得知他是不是三个人当中的最高层。”

“你说得没错,”海伦说:“我不喜欢这个论点。”

“有人通风报信,”李奇说:“这是一定的,不是妳父亲就是艾默森。我才下公车两个钟头,大家就都知道我的名字了,所以他们之中有个人不老实,而另一个一定也不肯帮我们,因为他只希望案情能维持现在这样就好。”

所有人沉默着。

“我得回去上班了。”安·雅尼说。

没人说话。

“有消息再通知我。”雅尼说。

房间里还是一片沉默,李奇没说话,安·雅尼穿过房间,停在他身边。

“钥匙。”她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钥匙还给她。

“谢谢妳借我车,”他说:“那是部好车。”

林斯基看着敞篷车离开。车子往北开,引擎声很大,排气管也很吵,过了一条街后还能听到。等街上又安静下来,林斯基拨了电话。

“报新闻那个女人离开了。”他说。

“那个私家侦探会待着继续工作。”齐克先生说。

“如果其他人一起离开怎么办?”

“希望他们不会这样。”

“如果真这样呢?”

“把他们全解决掉。”

萝丝玛莉·巴尔问:“医得好吗?我是指帕金森氏症?”

“不行,”李奇说:“医不好,也没办法预防,不过可以缓和病情,吃药就行,物理疗法也有帮助,还有睡眠,患者在睡觉时不会发病。”

“这大概就是他吃安眠药的原因吧,他想逃避。”

“他不该这么逃避的,多与人社交是好事。”

“我该去医院了。”萝丝玛莉说。

“跟他解释清楚吧,”李奇说:“告诉他星期五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萝丝玛莉点点头,走出门口。一分钟后,李奇就听见她发动车子离开了。

法兰克林走出门外,到小厨房泡咖啡。办公室里现在就剩下李奇跟海伦·罗汀。李奇坐在萝丝玛莉·巴尔刚才坐的椅子上,海伦则是走到窗边,看着下方街道。她背对房间,她的穿着和萝丝玛莉·巴尔一样,黑衬衫、黑裙子、黑漆皮鞋,但她看起来不像寡妇,而像来自纽约或巴黎的人。她的鞋跟比较高,腿比较长,而且没穿袜子,肤色晒得很均匀。

“我们刚才谈的那些家伙是俄国人。”她说。

李奇没说话。

“我父亲是美国人。”她说。

“是个叫亚历克西·亚历克西维奇的美国人。”李奇说。

“我们家族早在一次大战前就移民过来了,跟他们不可能有关系。怎么会有?我们谈的那些人都是苏联的下层阶级。”

“妳父亲在当检察官前是做什么的?”

“助理检察官。”

“再之前呢?”

“他一直在那里工作。”

“告诉我他怎么泡咖啡的。”

“为什么提这个?”

“他用的是瓷杯跟银制托盘,这可不是国家买给他的。”

“所以呢?”

“跟我谈谈他的西装吧。”

“他的西装?”

“星期一他穿了一套上千元的西装,而会穿价值上千元西装的公务人员并不常见。”

“他的品味比较高贵。”

“他怎么付得起?”

“我不想谈这件事。”

“再一个问题。”

海伦没说话。

“他有没有向妳施压,叫妳别接这件案子?”

海伦没说话。她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然后转回来。“他说输有可能就是赢。”

“他是担心妳的事业吗?”

“我想是的,我现在还是这么认为。他是个诚实的人。”

李奇点头。“有百分之五十的机会能证明妳是对的。”

法兰克林带着咖啡进办公室,他拿着一个软木托盘,上头摆着三个不成套的陶制马克杯,其中两个杯子有缺口,杯子里装了很淡的卖场自营品牌咖啡,另外盘子上还放了一个对半打开的纸盒、一个装着糖的黄色盒子,还有一支用钢材压制的汤匙。他把托盘放在桌上,而海伦·罗汀注视着,好像这些东西证明了李奇的论点:这才是办公室泡咖啡的方式。

“大卫·查普曼星期一就知道你的名字了,”她说:“他是詹姆斯·巴尔的首任律师,他从星期六就知道你这个人了。”

“但是他不知道我会出现,”李奇说:“我猜没人会告诉他。”

“我知道你的名字,”法兰克林说:“或许也应该把我加入嫌疑名单里。”

“可是你知道我来这里的真正原因,”李奇说:“而且你不会找人攻击我,而会直接叫人把我抓起来。”

没人说话。

“至于杰柏·奥立佛的事,我猜错了,”李奇说:“他不是药头。他的谷仓里只有一部旧卡车,其他什么也没有。”

“我很高兴你终于弄错了一件事。”海伦说。

“杰柏·奥立佛不是俄国人。”法兰克林说。

“是美国人。”李奇说。

“所以这些家伙会跟美国人合作,这就是我的重点。通报的人有可能是艾默森,不一定就是检察官。”

“机会是一半一半,”李奇说:“我还没有指控任何人。”

“前提是你的理论完全正确。”

“那些坏蛋很快就找到我了。”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不像艾默森或检察官会做的事,而且他们两个我都认识。”

“没关系,你可以说他的名字,”海伦说:“他叫亚历斯·罗汀。”

“我不觉得是他们其中之一。”法兰克林说。

“我要回去工作了。”海伦说。

“让我搭个便车?”李奇问:“让我在高架道路底下下车?”

“不,”海伦说:“我不想这么做。”

她拿起皮包跟公事包,独自走出办公室。

李奇静静坐在椅子上,听着街上的声音。他听见一扇车门打开又关上,接着引擎发动,有辆车开走了。他喝了口咖啡,对法兰克林说:“我猜我害她不高兴了。”

法兰克林点点头。“我想也是。”

“那些人一定有内线,这点很明显吧?这是事实,所以我们当然可以讨论。”

“警察比检察官更有可能。”

“我不同意,警察只能管好自己的案子,但最后能控制一切的是检察官。”

“我倒希望是这样,我当过警察。”

“我也是。”李奇说。

“而且我得说,亚历斯·罗汀中止了很多案子,大家都说这是谨慎,但也可能有其他因素。”

“你应该分析一下他中止的是哪种案子。”

“讲得我好像没事做一样。”

李奇点点头,放下杯子,然后站起来。

“先从欧琳·亚奇开始吧,”他说:“现在这位受害者可是重要关键。”

他走到窗边,检查街上,没发现任何动静。于是他对法兰克林点点头,接着就离开办公室,穿越走廊,出了大门准备走下阶梯。

他在阶梯最上层暂停,在一片暖意下伸展身体,转转肩膀,弯曲双手,然后深深吸了口气。他挤在车里开了一整天车,还得承受四处躲藏的压力,终于能出现在户外的阳光下,什么也不做,站在高处毫不遮掩,感觉真是太好了。他下方左侧的车子都走了,只剩那辆黑色休旅车,街上很安静。他往右看,往南北双向的线道上有愈来愈多车,他左方的车辆则是少了一些。他觉得自己可以先往西边躲,不过得往西走很远,因为警察局在附近,他得绕过那个地方,接着他会往北去,市区北侧的房屋非常密集,是他感觉最安全的地方。

他开始走下阶梯,当他踏上人行道时,听见后方十五呎有脚步声。声音很小,有人横跨了一步,是薄薄的鞋跟踩在石灰岩砂砾地面上,接着就是他不会认错的喀哒声,那是霰弹枪滑动枪栓将子弹上膛的声音。

有人说话了。

对方说:“站住别动。”

美国口音,声音很小但很明显,是北方人。李奇停步,站着不动,眼睛看着对街的一堵砖墙。

对方说:“往右边站。”

李奇拖着脚往右边移了一大段距离。

对方说:“现在慢慢转身。”

李奇慢慢转身。他让双手离开身体两侧,张开手掌。他看见十五呎外有个小个子,就是他昨晚躲在阴影中看到的同一个家伙。这人身高不超过五呎四,体重不到一百三十磅,瘦小、苍白,剪短的头发怒发冲冠向上竖起。他就是钱科,或者该说是查理。他右手稳稳握住短管霰弹枪的枪托,左手则拿着某个黑色的东西。

“接住。”查理说。

他将黑色的东西低手丢出,李奇看着它在空中翻滚并闪耀着,往他的方向飞来,而他的潜意识说:不是手榴弹。于是他接住了,用两只手,那是只鞋子,是女人穿的黑漆皮鞋,有鞋跟,摸起来还有点温度。

“现在丢回来,”查理说:“照我刚才的动作。”

李奇犹豫着。是谁的鞋?他低头看着它。

低跟的。

萝丝玛莉·巴尔的鞋?

“丢回来,”查理喊着:“小心,慢慢的丢。”

评估状况,李奇没有武器,他的手里拿着一只鞋,不是石头也不是大石块,鞋子很轻,也很难丢准,造成不了任何伤害,它只会在半空中失速,不规则摆动,而查理只会将它拍掉。

“丢回来。”查理又说一次。

李奇什么也没做,他可以把鞋跟拆下,像射飞镖一样丢出去,就像飞弹。但在他举起手臂准备转身投掷的同时,查理就会直接开枪。查理在十五呎外摆好姿势,站得很稳,睁大眼睛盯着他看,手里还紧紧抓着枪。他要射中李奇很容易,李奇要丢中他很困难。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查理说。

李奇轻轻将鞋子丢回,在空中画出一道长而低的弧线。查理一手接了起来,整个动作就像把刚才的场景倒转一遍。

“她去夏令营了,”查理说:“就当是这样吧。她会开始认识生命的现实,会开始练习证词,叙述她哥哥如何预谋犯案,叙述他如何不经意说出自己的计划。她会当个很棒的目击者,会让这件案子成立。这样你懂吗?”

李奇没说话。

“所以游戏现在结束了。”查理说。

李奇没说话。

“向后退两步。”查理说。

李奇向后退了两步,刚好走到路边。现在查理在二十呎外了,他握着那只鞋,脸上露出笑容。

“转过去。”他说。

“你要对我开枪吗?”李奇问。

“也许吧。”

“你应该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要是你没这么做,我一定会把你找出来,让你后悔。”

“说大话。”

“不是说大话。”

“那我也许就会开枪。”

“你应该这么做。”

“转过去。”查理说。

李奇转过身去。

“站着别动。”查理说。

李奇动也不动站着,面对街上,他睁着眼,往下看着柏油路面。柏油下方是很旧的鹅卵石,使得路面上布满规律起伏的小丘。他开始数着这些小丘,度过这段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的几秒钟。他注意听着后方的声音,听着查理伸展手臂时衣服的摩擦声,听着扳机移动十分之一吋时发出的金属喀哒声。查理会开枪吗?以常理判断是不会,警方一定会调查凶杀案。

不过这些人都是疯子,而且他们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买通了一个当地警察,或者说他买通了他们。

一片静默。李奇注意听着后方的声音。

可是他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事也没发生,半点动静都没有。过了一分钟,两分钟,接着他听见东边一百码外有警笛声,有辆警车在开道时鸣了两次警笛。

“站着别动。”,查理又说了一次。

李奇站着没动。十秒钟过了,二十秒,三十秒。两辆警车同时转进街上,一辆从东边,另一辆从西边。他们的速度很快,引擎发出隆隆声响,轮胎发出凄厉的摩擦声。车子开到人行道上,然后紧急煞车。车门开了,好几个警察冲出来。李奇转头看,查理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