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没去机场,他知道资深军方人员最常搭的就是小型航空器,不是固定翼飞机就是直升机,而他们并不喜欢这种运输方式。除了战争之外,军方人员坠机死亡的数量比其他任何意外都要多。因此,如果让爱琳·赫顿这么聪明的陆军准将来选,她才不会从印第安那波里斯搭小飞机过来,她会很乐意从华盛顿国际机场搭大型喷射机出发,但最后一小段旅程绝对不会考虑搭双螺旋桨飞机。不可能。她会租一辆车。
于是李奇往东南方走,到了图书馆,他问柜台那位心情不好的女馆员黄页电话簿摆在哪里,然后前往她指的方向,把电话簿搬到一张桌子上。他翻到旅馆的页面开始搜索,军法处办公室里的某个大兵昨天应该也这么做过,只不过他可能是利用网络远距搜索。赫顿会叫他帮她订一个房间,为了取悦她,一定会先看街道图,找出法院的位置,以及从北边过去的路,接着他会选个到旅跟到法院都很方便的地点,这个地方还可以停她租来的车。也许是连锁企业,只要提供代码,还能给政府人员优惠费率。
万豪套房酒店,李奇心想。那就是她会去的地方。下公路后,往南是到城里,在一处明显的路口左转向东就能看到,那地方在法院北边三条街,走路很轻松就能到达,还可以在路上吃个早餐。军法处办公室的大兵说不定还从网络打印了行车路线,夹在她的旅行指南里,这都是为了取悦她·赫顿对周遭的人就是有这种影响力。
他记下酒店的电话号码,就把电话簿放回去,然后到大厅拨打公共电话。
“我要确认一下预订的房间。”他说。
“请问姓什么?”
“赫顿。”
“是的,已经预订了。只住今天晚上,一间套房。”
“谢谢。”李奇说完后便挂上电话。
她会很早就从哥伦比亚特区搭机出发。当了二十年军人,她会习惯在五点钟起床,接着六点去搭出租车,七点登机,最晚九点就会到印第安那波里斯,然后在九点半左右离开租车行。开到这里大约要两个半小时,所以她会在中午抵达,差不多就是一个钟头后。
他走出大厅,绕过广场,穿越一小堆人群往东北方走,经过召募中心另一侧,再经过法院后方。没多久他就找到酒店了,于是他在酒店里的咖啡厅选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静静等待。
海伦·罗汀打电话到萝丝玛莉·巴尔上班的地方,她不在,接电话的服务人员对此似乎有点局促不安,于是海伦试着打到萝丝玛莉家里,电话响第二声她就接起来了。
“他们解雇妳了?”海伦问。
“没有遣散费,”萝丝玛莉说:“我自愿的,大家在我身边都很不自在。”
“真糟糕。”
“这是人之常情,我得拟个计划,说不定我得搬家了。”
“我要列张妳哥哥的交友清单。”海伦说。
“他没有任何朋友,患难才能见真情,对吧?可是没半个人去看过他,连试都没试,没人打电话向我问过他的状况。”
“我是指以前,”海伦说:“我要知道他见过谁、常跟谁出去,还有谁跟他最熟,尤其是新朋友。”
“他没有任何新朋友,”萝丝玛莉说:“至少我不知道。”
“妳确定吗?”
“非常确定。”
“老朋友呢?”
“妳准备的纸够大吗?”
“我有一整本笔记可以用。”
“用不上那么多,一张纸板火柴大小的纸就够了,詹姆斯几乎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活。”
“他一定有好朋友的。”
“我想是有一、两个,”萝丝玛莉说:“有个叫麦克的邻居,他们会聊聊草坪跟棒球的事,妳也知道,就是男人会聊的那些东西。”
写下来。男性话题。“还有其他人吗?”
“还有个叫查理的。”萝丝玛莉说。
“跟我说说查理的事。”海伦说。
“我对他不太熟,不算真的认识他。”
“詹姆斯认识他多久?”
“好几年了。”
“包括妳还跟他住一起的时候?”
“我在家的时候他从没来过,我只见过他一次,当时我刚进家门,而他正要离开。我说,那是谁?詹姆斯就说,那是查理,讲得好像是个老朋友一样。”
“他的外表如何?”
“算是瘦小,他的发型很怪,像黑色马桶刷。”
“是本地人吗?”
“我猜是的。”
“他们见面是为了什么?”
电话里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枪枝,”萝丝玛莉说:“这是他们共同的兴趣。”
查理,海伦写下来。枪枝。
唐娜·毕安卡拨打手机,花了点时间确认华盛顿特区与印第安那波里斯之间往来的班机时刻。她也知道从印第安那波里斯过来这里的飞机每隔整点出发,三十五分钟后抵达。她猜想一个四点钟跟法院有约的人,最晚不会超过两点三十五分到这里,这表示对方要在两点离开印第安那波里斯,这表示对方最晚大概会在一点半到那里,预留步行至另一个登机门的时间,这表示对方最晚会在十一点半或二十分时离开华盛顿国际机场。但是这不可能。最后一班从华盛顿国际机场直达印第安那波里斯的飞机是九点三十分出发,起飞时刻都集中在上午跟傍晚,而中间这一段完全没有班机。
“她会在十二点三十五分抵达。”她说。
艾默森看看手表。现在是十一点四十五分。
“这表示李奇很快就会出现。”她说。
十一点五十分,有位快递员进入海伦·罗汀所在的大楼,送来六个大纸箱,内容物是检方给辩方的证物副本。取证进程全都符合相关规定,也就是说,符合人权法案。快递员从大厅打电话通知,海伦要他把东西送上来,他用手推车跑了两趟,把箱子叠在目前没人使用的秘书区,海伦签收后他就离开了。接着她把箱子全打开,看见里面装了一大堆文档和许多照片,另外还有十一卷新的录像带。录像带上贴着印了号码的标签,旁边还有一张公证文档,表示这些带子是停车场监视摄影机录到的完整内容,而且是由独立第三方厂商制作,海伦将带子全部拿出来,分开堆放,她得把带子拿回家,用自己的录像机看,因为她的办公室里没有录像机,也没有电视。
万豪酒店的咖啡厅里有部电视,用一个固定在墙面上的黑色铰接式托座架设在墙角高处。电视的声音关了,李奇看到一个广告,内容是有个穿着夏季薄洋装的年轻女人在遍地野花中轻快地跑着。他不太确定这是在宣传什么产品,有可能是那件洋装,或者化妆品,或是洗发精,或是过敏药。
广告之后,屏幕上出现一个大标题。午间新闻。李奇看看手表,十二点整。他往大门的接待台瞥了一眼,从他的位置可以看得很清楚,赫顿不在,还没到,于是他又回头看着电视,安·雅尼在上面,她似乎正在城里某条街上做实况转播。就在大都会饭店前面。她说话没有声音,不过看得出来很严肃,过了一会儿,画面就转到清晨时分,地点是一条巷子,附近围着警方封锁线,一条白布盖着某个姿势奇怪的形体。接着画面又转换了,这次变成一幅驾照相片,白皮肤、绿眼珠、红头发,在人脸下方打着一行字幕:亚莉山卓·杜普瑞。
亚莉山卓。就是莎蒂。
现在他们搞得太过分了,李奇心想。
他颤抖着。
实在太过分了。
他盯着屏幕,莎蒂的脸还在上面,接下来画面又切换回稍早之前,照着艾默森的上半身,是段录像访谈。雅尼把麦克风硬挤到艾默森鼻子下方,他在说话,雅尼抽回麦克风,问了个问题,然后艾默森又继续说话。他的眼神平淡空洞,看起来很累,也被摄影机的强光弄得很刺眼。就算听不到声音,李奇也知道他在说什么。他保证会彻底调查这件案子。我们会抓到凶手的,他这么说着。
“我从柜台那里看到你。”有个声音说。
对方接着说,“然后我心想,我是不是认识那个人?”
李奇的眼神从电视上移开。
爱琳·赫顿就站在他面前。
她的头发比以前短,皮肤没有晒黑,眼睛周围出现了细小纹路。但除了这些之外,她看起来就跟十四年前一模一样,一样漂亮,身高中等,身材苗条有致,而且打扮过,身上带着芳香,非常有女人味,她完全没变胖。她穿着便服,卡其色斜纹棉裤,白色T恤外再搭一件蓝色条纹衬衫,此外她穿了一双乐福鞋,没穿袜子,没化妆,没戴首饰。
也没戴结婚戒指。
“记得我吗?”她说。
李奇点头。
“妳好,赫顿,”他说:“我记得妳,我当然记得。很高兴能再见到妳。”
她手里拿着一个皮包跟一张钥匙卡,脚边停着一个有长握把的轮式行李箱。
“我也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她说:“但请告诉我,你在这里是纯属巧合,告诉我就是这样。”
她非常有女人味,不过仍是处于男人世界中的女人,如果你了解她,你会知道从哪里能看出她的刚强,就在她的眼神中。她的双眼就像股票行情显示器,散发着温暖、欢迎的消息,但也会固定闪现出明亮的信号:敢找我麻烦,我就把你的肺挖出来。
“坐,”李奇说:“一起吃个午餐吧!”
“午餐?”
“午餐时间当然是吃午餐了。”
“你知道我会来,你在等我。”
李奇点头,往上方的电视瞥了一眼,莎蒂的驾照相片又出现在画面上。赫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就是那个死掉的女孩吗?”她问:“我开车过来的路上听到广播,看来他们派我到这里应该要额外付我战斗加给才对。”
“广潘上怎么说?这里的电视没声音。”
“是凶杀案,昨天深夜发生的。那女孩是本地人,脖子断了,凶手一拳击中她的右太阳穴。地点是某家旅馆外面的巷子,我希望不是这家。”
“不,”李奇说:“不是这家。”
“真残忍。”
“是的。”
爱琳·赫顿坐下来,但不是坐在他对面,而是坐在他旁边,就跟莎蒂在运动酒吧时一样。
“妳看起来好极了,”他说:“真的。”
她没说话。
“很高兴见到妳。”他又说了一次。
“我也是。”她说。
“不,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相信我,如果我们是在某个鸡尾酒会上,我一定会泪眼朦胧地怀念起过去那段时光。我现在可能还会这样,但我得先知道你不是为了我所想的那个理由而到这里。”
“什么理由?”
“为了实现你的承诺。”
“妳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有天晚上你全都告诉我了。”
“而妳会来这里,是因为陆军部收到一张传票。”
爱琳点点头。“某个笨蛋检察官搞的。”
“罗汀。”李奇说。
“就是他。”
“这是我的错。”李奇说。
“天哪,”爱琳说:“你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李奇说:“我什么也没告诉他,不过他倒是告诉我一些事。他说辩方证人名单上有我的名字。”
“辩方的名单?”
李奇点头。“我觉得很意外,因此有点弄糊涂了,所以问他是不是从国防部查到我的名字。”
“不可能。”爱琳说。
“后来我也发现不是这样,”李奇说:“不过我还是提到了关键字,也就是国防部。我知道像他那种人一定会追查下去,他很没安全感,想让自己的案子万无一失。所以,我很抱歉。”
“你应该要觉得抱歉,我在那里花了两天处理这件事,现在还得在这里待上一天作伪证。”
“妳不必这么做,只要宣称这跟国家安全有关就好。”
赫顿摇头。“我们花了很长时间仔细讨论过,决定不能让任何事引起注意。用巴勒斯坦人当替死鬼的借口很薄弱,如果泄露出来,一切就都完了。所以我必须来这里作证发誓詹姆斯·巴尔只是个普通的美国大兵。”
“妳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你也知道军队是怎么回事,里头没有人是完全清白的。重点是要完成任务,而这项任务就是要完全隐藏在科威特发生的那件案子。”
“他们为什么派妳来?”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对他们来说,指派其他人过来,就表示除了我之外又要多让一个人知情,这一点好处都没有。如此一来,我就不能再提起那件事,不管在哪里都一样。而且还得在印第安那州确宝地再作一次伪证,他们可不是笨蛋。”
“我很意外他们竟然还在乎,已经是好久以前的历史了。”
“你离开军队多久了?”
“七年。”
“显然你没订《国防新闻周刊》。”
“什么?”
“或者你根本就不知道。”
“根本就不知道什么?”
“那件事后来最高上呈到哪个层级。”
“我猜到师长吧?应该不会到最高层。”
“案子传到某个上校那儿就停了,他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然后呢?”
“他的名字是派特森。”
“然后呢?”
“派特森上校现在变成派特森中将,肩上挂了三颗星,是国会联系人被提名为陆军副参谋长了。”
这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李奇心想。
“会很丢脸。”他说。
“一定很丢脸,”爱琳说:“相信我,这件事一定要继续隐瞒下去,你千万别忘了怎么实现承诺,就是别提起那件事,就跟我一样,否则他们会找机会对付你的。”
“我们两个都不用提,因为那件事已经结束了。”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
“我是这么认为。”
“你认为?”
“快问我他们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他们怎么有你的名字?”
“詹姆斯·巴尔亲口说的。”
“我不相信。”
“我当初也不相信,不过现在我信了。”
“为什么?”
“我们应该去吃午餐,还要好好谈谈,因为我认为除了我们,还有别人知道那件事。”
艾默森和毕安卡在十二点五十分放弃行动,李奇还是没来,班机准时抵达,而那位国防部的女陆军准将却没出现。他们一直等到入境大厅的人都走光了,才回到自己车上,开回城里。
李奇跟爱琳一起吃了午餐。一位女侍过来点餐,很高兴终于有事情可做。菜单上就是咖啡厅有的基本餐点,李奇叫了一份烤奶酪三明治跟咖啡,爱琳点了鸡肉凯撒沙拉跟茶。他们边吃边聊,李百把案子距细靡遗叙述了一遍,接着提出自己的推论,包括凶手选了个违反常情的地点,还有巴尔可能遭到胁迫等等。他也向爱琳提起,尼布尔认为巴尔可能交了个对他很有影响力的新朋友,不过巴尔声称他没有任何朋友,连老朋友也只有少数几个。
“不可能是新朋友,”爱琳说:“因为这是个多层次的构陷计划,这个案子不但留下了证据,还跟过去那件事有交集。十四年前在科威特的犯案现场是停车场二楼,现在的事发地点也同样是停车场二楼。他使用的步枪可以算是同一把,装的也是艇尾型狙击手用弹药,还有那双沙漠靴,在沙漠之盾行动前我从没见过这种鞋。这些证据都带有暗示,不管是谁策划的,对方一定知道他的过去。这表示对方不可能是他的新朋友,门都没有,对方至少是跟巴尔认识了好几年的朋友,才会让他愿意提起科威特的事。”
李奇点头。“但显然对方真的这么做了,所以我才会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我们得找出那个人,”爱琳说:“我的任务是要继续隐瞒这件事。”
“那不是我的任务,我才不在乎这个叫派特森的家伙能不能拿到第四颗星。”
“但你在意二十五万个退伍军人的名声会不会因此毁掉吧?那丑闻会让他们全都染上污点,他们都是好人。”
李奇没说话。
“事情很简单,”爱琳说:“如果詹姆斯·巴尔没有太多朋友,那你要搜查的范围就小多了,其中一个一定就是主使。”
李奇没说话。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爱琳说:“你找出幕后主使,军队也能因此松口气。”
“为什么军队不自己派人去做?”
“我们不能引起任何注意。”
“我有运行上的麻烦。”李奇说。
“没有办案权限吗?”
“比那更糟,我要被逮捕了。”
“为什么?”
“因为死在饭店后方那女孩是我杀的。”
“什么?”
“这位幕后主使显然不希望我出现,因此他在星期一晚上找过我麻烦,而且就是拿那女孩当诱饵。于是我昨天去找她,还见了两次。现在他们杀了她,而我成了最后去找她谈事情的人。”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
“要看事发的确切时间而定,不过应该没有,我敢确定警察一定开始在找我了。”
“麻烦。”爱琳说。
“只是暂时,”李奇说:“科学站在我这边。如果她的脖子是因为一拳击在右太阳穴上被弄断,那么她的头会以逆时针方向稍微旋转,这表示出拳的人是左撇子,而我是右撇子。要是我打中她的太阳穴,我是可以打昏她,但不可能弄断她的脖子。如果是我,就得先打昏她再扭断脖子,两件事分开做。”
“你确定?”
李奇点头。“我以前可是借此维生的,还记得吧?”
“可是他们会相信你吗?说不定他们觉得你块头够大,就算是非惯用手也能做得到?我可不想冒险去弄清楚。”
“不,我要继续待在这里,但我会避开他们,这么做会稍微拖慢我的速度。老实说,应该会拖慢很多,所以我才会说有运行上的麻烦。”
“我能帮得上忙吗?”
李奇笑了。
“能见到妳真好,爱琳,”他说:“真的。”
“我该怎么帮你?”
“我猜等妳宣誓作证完后,会有个叫艾默森的警察在等妳。他会对妳问起我的事情,到时候妳就装傻,说我没出现,妳没看到我,也不知道我在哪里,诸如此类。”
她安静片刻。
“你很不高兴,”她说:“我能感觉到。”
他点点头,用双手摩擦脸部,像是不用水在干洗脸。
“我不怎么在乎詹姆斯·巴尔的事,”他说:“如果有人想设计他,让他接受十四年前就该得到的惩罚,我不反对。但扯上那女孩,事情就不一样了,这太过分,她只是个甜美的笨女孩,根本没有恶意。”
爱琳又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你确定有人威胁伤害巴尔的妹妹吗?”她问。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可能。”
“可是这件事里看不出威胁的迹象,身为检察官,我应该不会把它当成一件独立罪名。”
“不然巴尔为什么会做出那件事?”
赫顿没回答。
“我们晚点能再见面吗?”她问。
“我住在离这里不远的一家旅馆,”他说:“我会在附近的。”
“好吧。”她说。
“除非我已经被逮捕入狱。”
女侍过来,要替他们点餐后点心。李奇又叫了咖啡,爱琳也又点了茶。他们一直聊天,随意谈着各种主题,问着各种随意的问题。他们之间有十四年的空隙要填满。
海伦·罗汀仔细检查六大箱的证物,在里面发现一张复印文档,内容是警方在詹姆斯·巴尔家里电话旁发现的一张纸,应该算是他的私人电话簿。上面有三组号码,全都是整齐的手写字迹,其中两组是他妹妹萝丝玛莉的电话,一组是她家里,另一组是她上班的地方,第三组号码是麦克的电话,也就是他的邻居。没有任何查理的电话。
海伦打给麦克,电话响了六声后就切换到答录机,她留了办公室号码,说她有很重要的事,希望他能尽快回电。
艾默森花了一个钟头跟一个素描画家待在一起,画出一张和杰克·李奇相当相似的脸。这幅画完成后立刻扫描进电脑,并且上色。暗黄色头发,冰蓝色眼珠,肤色偏暗。接着艾默森替画像加上名字,并估计他的身高是六呎五吋,体重两百五十磅,年纪介于三十五至四十五岁之间。他在画像最底下打上警局电话,然后将文件以电子邮件寄至各地,再用打印机打印出两百份彩色图片。他要每辆巡逻车的驾驶都拿一张,而城里所有旅馆的接待人员跟酒保也都要有一张。后来他又追加:还要把图片发给所有的餐厅、小饭馆、餐车、速食店。
詹姆斯·巴尔的朋友麦克在下午三点钟回电给海伦·罗汀,她问了他家的地址,也征得他同意,可以过去面对面访谈。他说他今天接下来都会待在家里,于是她叫了部出租车立刻出发。麦克跟巴尔住在同一条街上,离闹区约二十分钟车程,从麦克家的前院还能看到巴尔家,两间房子很像,这条街上的每间房子都很像。这里在一九五零年代本来是农场,因此建筑显得长而低矮,海伦猜想这些房子一开始其实一模一样,不过经过了半个世纪,每个住户都会各自增建、重铺屋顶、更换壁板、美化景观,因此也让每栋房子的外表显得分歧。有些看起来很具质感,有些看起来还是很朴素。巴尔的家看起来很旧,麦克的家看起来十分干净、整洁。
麦克年约五十来岁,看起来很疲累,他刚从一间油漆批发商轮完早班回来。海伦还在自我介绍时,他太太正好回到家。她也是五十几岁,看起来也很疲累。她名叫泰咪,跟她本人很不搭。她在牙科诊所兼职当护士,每星期有两天上午要到闹区替一位牙医做事。她带海伦跟麦克进客厅,然后自己到厨房准备咖啡。海伦跟麦克坐下后,尴尬地沉默了好几分钟。
“我能提供妳什么数据?”麦克终于开口了。
“你是巴尔先生的朋友。”海伦说。
麦克瞄了客厅门一眼,门开着。
“只是他的邻居而已。”他说。
“他妹妹把你称为朋友。”
“我们住在附近,有些人也许会认为这是朋友。”
“你们会一起打发时间吗?”
“他遛狗经过时我们才会闲聊一下。”
“假如他想粉刷,他就会问我油漆的事。我则是问过他找谁来铺车道,这类的事。”
“棒球呢。”
麦克点头。“我们也聊过。”
泰咪用托盘端了三杯咖啡进来,旁边还放了奶精、糖、一小盘饼干,还有三张纸巾。她把托盘放在一张矮桌上,然后坐到她先生旁边。
“请自便。”她说。
“谢谢,”海伦说:“非常谢谢妳。”
他们边喝咖啡边吃饼干,什么话也没说,客厅里一片沉默。
“你去过巴尔先生家里吗?”海伦问。
麦克看了太太一眼。
“有一、两次吧。”他说。
“他们不是朋友。”泰咪说。
“你们很惊讶吗?”海伦问:“他做了那件事?”
“对,”泰咪说:“很惊讶。”
“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以前跟他相处过的事,没有人能料到会变成现在这样,这种事总会让人惊讶,邻居不可能知道的。”
“妳想帮他脱罪。”
“事实上我不想这么做,”海伦说:“不过现在有新的推论,认为他不是单独犯案,我只是想确定另一个人也能得到惩罚。”
“那个人不是麦克。”泰咪说。
“我知道不是他,”海伦说:“真的,我完全没怀疑过他,现在见过他以后更不可能怀疑。但不管另一个人是谁,妳或麦克都有可能认识或听过他,甚至曾见过他在附近出没。”
“巴尔其实没什么朋友。”麦克说。
“完全没有?”
“至少他没跟我提过。他本来跟妹妹住,后来她搬走了,我猜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过生活就够了。”
“你们听过查理这名字吗?”
麦克摇摇头。
“巴尔先生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不知道,”麦克说:“他已经好几年没工作了。”
“我看过有个男人去他家。”泰咪说。
“什么时候?”
“有时候,偶尔。那个人来来去去的,时间不固定,白天、晚上都有,就像他的朋友。”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我们一搬来这里就见过了,我比麦克还常待在家,所以比较会注意。”
“妳最后一次见到这个人是什么时候?”
“我想是上星期吧,来了一、两次。”
“星期五吗?”
“不,还要更早,大概是星期二跟星期三。”
“他的外表呢?”
“体型不大,他的头发很古怪,是黑色,看起来像猪鬃。”
是查理,海伦心想。
爱琳·赫顿从万豪酒店出发,很快往南走过三条街,在三点五十九分整到达法院。亚历斯·罗汀的秘书下来接她,陪着她上三楼。宣誓作证的进程是在一间大型会议室里举行,因为还会有书记官,而且大部分证人都带自己的律师出席。不过爱琳只有一个人,她独自坐在一张长桌边,然后在麦克风与摄影机移到面前时露出微笑。罗汀上前向她自我介绍,他身边还带了一小组人员,有一位助理、他的秘书,还有一位带着打字机的书记官。
“能请妳完整说出全名及职衔以示纪录吗?”他问。
爱琳看着摄影机。
“爱琳·安·赫顿,”她说:“陆军准将,隶属美国陆军军法处。”
“我希望这不会花上太多时间。”罗汀说。
“不会的。”爱琳说。
整段进程确实没用掉多少时间,罗汀有如大海捞针,他就像在一个没有灯光的房间,唯一能做的就是随意乱冲,希望能碰上什么东西。在第六个问题后,他就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
他问:“妳会怎么形容詹姆斯·巴尔服役时的表现?”
“堪为模范,但不算极度优异。”爱琳说。
他问:“他曾遇过麻烦吗?”
“就我所知没有。”爱琳说。
他问:“他犯过罪吗?”
“就我所知没有。”爱琳说。
他问:“妳知道这座城里最近发生的事件吗?”
“是的,我知道。”爱琳说。
他问:“在詹姆斯·巴尔的过去经历中,是否存在任何能够解释他可能或确实牵涉此案的线索?”
“就我所知没有。”爱琳说。
他最后问:“有没有什么待殊原因,会让国防部在所有退伍军人中特别注意詹姆斯·巴尔这个人?”
“就我所知没有。”爱琳说。
于是亚历斯·罗汀放弃了。
“好吧,”他说:“谢谢妳,赫顿将军。”
海伦·罗汀走了三十码,在詹姆斯·巴尔家门前的街上站了一会儿。房子入口围着警方封锁线,前门上有处破掉的地方用一块夹板钉了起来,整栋房子显得十分荒凉空洞,没什么好看的。所以她打手机叫了出租车,要司机载她到郡立医院。她到达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太阳也落到西边,阳光照在这栋混凝土建筑上,形成暗淡的橘色及粉红色阴影。
她搭电梯上六楼,在柜台签了名后,正好遇见巴尔的主治医师,他年约三十,看起来很疲惫,不过她还是问了巴尔的状况。医师不想回答,他并不怎么关心詹姆斯·巴尔的状况,这点很明显,所以海伦直接从他旁边走过,打开病房的门。
巴尔醒着,他的双手还铐在床上,头还是被固定着,他的眼睛正盯着天花板看,呼吸浅薄缓慢,心跳监测器则是不到一秒就哔一声。他的双臂微微颤抖,手铐碰撞着床架,发出些许沉闷的金属声。
“是谁?”他说。
海伦上前倾身让他看见自己。
“他们有好好照顾你吗?”她问。
“我没有怨言。”他说。
“跟我谈谈你朋友查理的事。”
“他在这里吗?”
“没有,他不在。”
“麦克来了吗?”
“我想他们应该不准访客进来,只有律师跟家人可以。”巴尔没说话。
“你只有这两个朋友吗?”海伦说:“麦克跟查理?”
“我想是吧,”巴尔说:“麦克比较像是邻居而已。”
“那杰柏·奥立佛呢?”
“谁?”
“他在汽车修配厂上班。”
“我不认识他。”
“你确定吗?”
巴尔的眼睛开始转动,嘴唇也皱了起来,像是在脑海中搜索,想要找出有用的线索,然后得到赞赏。
“很抱歉,”他说:“我完全没听过这个人。”
“你吸毒吗?”
“不,”巴尔说:“从来没有,我不会做那种事。”他沉默了一下。“其实我几乎什么事也不做,只是过活而已,所以才会觉得这件事没有道理。我就这样过了十四年,为什么现在要让一切白费?”
“跟我谈谈查理吧。”海伦说。
“我们会一起混,”巴尔说:“做些事情。”
“跟枪有关的事吗?”
“有点关系。”
“查理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们认识多久了?”
“五年,也许六年吧。”
“而你不知道他住哪里?”
“他没跟我说过。”
“他去过你家。”
“所以呢?”
“你却从没去过他家?”
“他都来我家。”
“你有他的电话吗?”
“他都是直接出现,偶尔就过来。”
“你们亲近吗?”
“够亲近了。”
“有多亲近?”
“我们相处得不错。”
“不错到能够把十四年前的事情告诉他?”
巴尔没回应,接着闭上眼睛。
“你告诉他了吗?”
巴尔没说话。
“我认为你告诉他了。”海伦说。
巴尔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很讶异竟然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朋友住哪里,尤其是像查理这么亲近的朋友。”
“我没追问他,”巴尔说:“能有一个朋友就很幸运了,我可不想让那些问题破坏友谊。”
爱琳·赫顿从亚历斯·罗汀的宣誓桌前起身,跟大家握了手,然后走出会议室,在走廊上遇见一个她认为应该就是叫艾默森的家伙,就是李奇警告过她的那位警探。他递给她一张名片,上面印着他的名字没错。
“能跟妳谈谈吗?”
“谈什么?”她反问。
“是关于杰克·李奇的事。”艾默森说。
“他怎么了?”
“妳认识他对不对?”
“我十四年前见过他。”
“妳上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十四年前,”她说:“我们在科威特时曾经共事过,后来他就被调到别处了,或者是我被调走,我记不起来了。”
“妳今天没见到他?”
“他在印第安那州?”
“他在城里,现在就在附近。”
“世界真小。”
“妳怎么来的?”
“我先搭机到印第安那波里斯,然后租了辆车。”
“要过夜吗?”
“我有选择余地吗?”
“住在哪里?”
“万豪酒店。”
“李奇昨晚杀了个女孩。”
“你确定吗?”
“他是我们唯一的嫌犯。”
“那不像他的作风。”
“如果妳见到他就马上联系我,我名片上有警局电话、我的分机号码,还有我的手机。”
“我为什么会见到他?”
“正如妳说的,这个世界很小。”
一辆警车在尖峰时刻往北穿过愈来愈多的车潮,经过了枪店,经过了挂着任何发型只要七元招牌的理发店,然后向右转进汽车旅馆。副驾驶座上的警员下了车,走到旅馆办公室,交给里头的接待员一张传单。他把传单平放在柜台上,转了一百八十度再推过去。
“要是看到这家伙出现就马上打给我们,好吗?”警员说。
“他就在这里,”接待员说:“不过他叫赫夫纳,不是李奇,我昨晚替他安排住在八号房。”
警员愣了一下。“他还在房间里吗?”
“我不知道,他来来去去了几次。”
“他预计住多久?”
“他付了一晚的钱,不过还没把钥匙交回来。”
“所以他今晚打算继续住在这里。”
“我想是吧。”
“除非他已经在里面了。”
“除非是这样。”接待员说。
警员走出办公室门口,对他的搭档比了个手势,他的搭档立刻熄火下车,将车门锁上后走过来。
“八号房,用的是假名。”他说。
“现在就在里面?”他的搭档问。
“不知道。”
“那我们就去弄清楚。”
他们带着接待员一起去,让他跟在最后面。他们拿出手枪,敲了敲八号房的门。
没有回应。
他们又敲了一次门。
没有回应。
“有钥匙吗?”第一位警员问。
接待员交给他一把钥匙,警员一手轻轻将钥匙插入,慢慢转动,先将门打开半吋,等了一下,然后用力撞开冲进去。他的搭档也紧跟着进房,他们的枪口向上下左右摆动,速度很快,显然很紧张。
房间是空的。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洗手槽架上摆放的一些浴室用品:一组新的抛弃式刮胡刀,包装打开了,其中一支已经用过;一罐新的刮胡泡,喷嘴周围还有干掉的气泡:还有一条新的牙膏,只挤过两次。
“这家伙的行李真轻便啊。”第一位警员说。
“但是他还没退房,”他的伙伴说:“这点可以确定。也就是说他还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