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会动身朝他们而去,是因为一个女人。
星期五晚上,他人在迈阿密的南滩,跟一位游轮上的舞者一起去了骚莎舞俱乐部。那艘船来自挪威,那女孩也是。李奇觉得如果她跳芭蕾稍嫌太高,不过除了芭蕾,她的体型跳什么舞都非常适合。他们是当天中午在海滩上认识的,当时李奇正在做日光浴,想要晒黑一点。不过才晒到一半,就突然感觉有个人的影子遮在他脸上,一睁开眼,就发现她正盯着他看,或者该说盯着他身上的疤看。他晒得愈黑,那些白色的伤痕就愈明显。她的皮肤很白,身上穿着黑色比基尼,非常小的黑色比基尼。她还没告诉他,他就知道她是个舞者,从她的姿态就看得出来。
后来他们一起吃了晚餐,然后到俱乐部,在南滩跳骚莎舞可不是李奇最想做的事,但有她的陪伴就不一样了。跟她在一起很有趣,而且她显然是个很棒的舞者,全身充满精力,她让他累坏了。凌晨四点,她带着他回她住的旅馆,迫切地想让他再累一点。她的旅馆在海滩附近,外观有装饰艺术风味,看来游轮公司还满照顾雇员的,这地方绝对比李奇住的汽车旅馆浪漫许多,也近多了。
而且还装了有线电视,这种东西在李奇住的地方可没有。他在星期六上午八点醒来,那位舞者正在冲澡,于是他先打开电视,想找ESPN体育台,想看看职棒美国联盟前一晚的战况。不过他没找到,所以连续按了几个频道,随便找点东西看,结果一转到CNN新闻台就停下来,因为他听到印第安那州某个警察局局长提到一个他认识的名字:詹姆斯·巴尔。电视屏幕上展示出记者会的画面,那里的场地很小,灯光很强。屏幕上方有个标题:画面由NBC提供。屏幕下方的横幅则是:周末夜大屠杀。警察局局长又提了一次詹姆斯·巴尔这个名字,然后介绍一位叫艾默森的凶杀组警探上台。艾默森看起来很累,他第三度提起同一个名字:詹姆斯·巴尔。接着,他仿佛感应到李奇心中的疑问,开始简述嫌犯的背景:四十一岁,印第安那州居民,一九八五至一九九一年间服役于美国陆军步兵团,曾参与波湾战争,没结过婚,目前失业中。
李奇看着电视屏幕,艾默森看来是个不拖泥带水的人,他的报告很简要,没有废话。他讲完话之后,回答了一个记者的问题,然后婉拒说明詹姆斯·巴尔在讯问中讲了什么话,接着就介绍一位地方检察官上台。这家伙姓罗汀,他跟艾默森不同,说话完全不简单扼要,讲了一堆废话,花了整整十分钟,就是为了把艾默森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李奇很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自己也当了十三年军中的警察。辛苦的都是警察,出风头的都是检察官。罗汀又提了几次詹姆斯·巴尔这个名字,说目前州政府正等着起诉他。
为什么?
李奇等着。
一位叫安·雅尼的当地主播出现在电视上,她重述了前一天的事件。狙击手大开杀戒,冷血大屠杀,用的是一把自动武器,地点在一处停车场还有公共广场。受害者刚下班准备回家过周末,五人遇害,嫌犯已被监禁,但整座城市仍处于哀悼中。
李奇认为处于哀悼中的人是雅尼,艾默森的办事效率让她没得报导,她的画面消失后,CNN 便开始报政治新闻,李奇也关掉电视。女舞者从浴室出来,全身透出粉红色,散发着香气,完全裸体,她把浴巾留在浴室里。
“我们今天要做什么呢?”她边说边露出挪威式的笑容。
“我要去印第安那州了。”李奇说。
他在炎热的阳光下向北,往迈阿密客运车站走去,他在车站翻阅一本油腻腻的时刻表,计划好路线。这趟旅程不太好走,首先从迈阿密到杰克森维尔,接着从杰克森维尔到纽奥良,从纽奥良到圣路易,从圣路易到印第安那波里斯,然后可能要再搭当地客运往南行,进入市中心。五段分开的旅程,到达跟离开时间都没详细规划,从出发到抵达目的地,大概要超过四十八个钟头。他想过要搭飞机或租车,可是身上的钱不够,而且他也比较喜欢搭巴士,再说,他觉得这个周末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事。
这个周末唯一发生的事,就是萝丝玛莉·巴尔打电话给事务所雇的私家侦探,她猜法兰克林对这个案子应该会有些自己的看法,于是在星期日上午十点打到他家里。
“我想我应该改请别的律师。”她说。
法兰克林没说话。
“大卫·查普曼认为他有罪,”萝丝玛莉·巴尔说:“对不对?所以他早就放弃了。”
“我没意见,”法兰克林说:“他是我的雇主之一。”
现在换萝丝玛莉·巴尔不说话了。
“医院的状况如何?”法兰克林问。
“很糟,他跟另外几个监狱的家伙待在加护病房里,他们用手铐把他铐在病床上。他可是陷入昏迷啊,天哪!难道他们以为他会逃跑?”
“有什么法源根据说不能这样做吗?”
“他是遭到逮捕没错,但还没接受传讯,所以算是处于灰色地带,他们还认为他无法交保。”
“或许他们是对的。”
“所以他们就把他当成真的无法交保来处理,也就是说,他是他们的人,由他们的体制掌控,就像掉进某个模糊区域。”
“不然妳以为该怎么办?”
“他不该上手铐的,而且至少也该把他送去退伍军人医院,但除非我找到一位真正想帮他的律师,否则现况是不会改善的。”
法兰克林静默了一会儿。“关于那些证据,妳怎么说?”
“我很清楚我哥的为人。”
“妳不是搬走了吗?”
“那是有别的理由,并不是因为他是个杀人狂。”
“他预占了一个停车格,”法兰克林说:“整件事都是有预谋的。”
“你也觉得他有罪。”
“我只是就我拥有的数据来看这件事,而目前得到的信息看起来都对他不利。”
萝丝玛莉·巴尔没说话。
“我很抱歉。”法兰克林说。
“你能推荐另一位律师吗?”
“妳有这个权利吗?替他换律师?”
“我认为我能这么做,他已经昏迷不醒,而我是他最亲的家属。”
“妳有多少钱?”
“不多。”
“他有多少钱?”
“他家里有些可以抵押的东西。”
“这么做不太好,就像妳反咬了自己工作的事务所一口。”
“我可不担心这个。”
“妳可能会失去一切,包括妳的工作。”
“除非我能帮上詹姆斯的忙,要不然我本来就会失去一切。如果他被判有罪,他们会立刻解雇我,我也会变得恶名昭彰,因为我跟他有关联,这会影响事务所的名声。”
“他拿了妳的安眠药。”法兰克林说。
“是我给他的,他没有健保。”
“他为什么他要吃药?”
“他睡不着。”
法兰克林没说话。
“你认为他有罪。”萝丝玛莉说。
“证据太明显了。”法兰克林说。
“大卫·查普曼真的不太想帮忙,对不对?”
“妳不得不承认他或许是对的。”
“我还能找谁?”
法兰克林想了一下。
“试试海伦·罗汀吧。”他说。
“罗汀?”
“就是那位检察官的女儿。”
“我不认识她。”
“她就在城里,刚挂起招牌开业,她是新人,而且拥有热情。”
“这符合业界伦理吗?”
“没有法律规定不能这样。”
“那会是父亲对抗女儿。”
“应该说是对抗查普曼,因为查普曼可能比她更了解她父亲,她已经离开好长一段时间了。”
“她去了哪里?”
“上大学,进了法学院,在哥伦比亚特区替一位法官做事。”
“她会帮忙吗?”
“我想她应该会。”
萝丝玛莉·巴尔打电话到海伦·罗汀的办公室,这像是一个测试,新开业又有热情的律师,应该连星期日都在办公室努力。
海伦·罗汀果然连星期日都待在办公室,她在办公桌前接起电话。她的办公桌是二手货,气派地摆在足足有两个房间大的空荡办公室里,而这间办公室就跟二楼NBC电视台一样位于黑色玻璃帷幕高楼里。由于市府大手笔放送许多优惠方案,想要招揽企业进驻市中心,然后等公司稳定营运后再从税金取得收益,因此她用非常便宜的价格租了这间办公室。
萝丝玛莉·巴尔根本不用向海伦·罗汀讲述案情,因为这整起事件就发生在海伦·罗汀新办公室的窗外。她自己就目击了其中一段事发经过,后来也看了新闻注意后续发展。每一次安·雅尼上台播报她都看到了,她认得这位主播,因为两人常在大楼门厅或电梯里相遇。
“妳能帮我哥哥吗?”萝丝玛莉·巴尔问。
海伦·罗汀考虑了片刻,最聪明的答案应该是不行,她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应该说:不行,门都没有,妳疯了吗?理由有两个。第一,虽然她知道自己迟早会跟父亲对垒,但有必要现在就这样吗?第二,她知道新手律师事业初期接的案子很重要,因为这会决定她以后的道路。要替一个赢不了官司的罪犯当辩护律师,这没关系,可是要替这种触怒全市的案子上法庭,那可会严重影响她的生意。大家可不是把那场枪击事件当成犯罪,而是当成令人发指的暴行。基本上这个嫌犯已经触犯了所有人,触犯了整座城市,触犯了市中心的整顿计划,也亵渎了他身为印第安那州居民的身分,就跟在洛杉矶、纽约或巴尔的摩市中心一样,想替这种人辩护简直是自寻死路,等于烙上罪恶的记号,跟着她一辈子。
“我们可以控告监狱吗?”萝丝玛莉·巴尔问:“因为他们让他受伤?”
海伦·罗汀又考虑了一下,这又是另一个该拒绝的理由,对方是个不切实际的客户。
“也许晚一点,”她说:“他要在目前这种时机告人,是不可能引起同情的,而且要是他被判死刑,应该也要求不到什么赔偿金。”
“那么我能付妳的就不多了,”萝丝玛莉·巴尔说:“我没有钱。”
海伦·罗汀考虑了第三次,又一个该拒绝的理由,她的事业才刚起步,现在要做慈善事业嫌早了点。
可是,可是,可是……
被告还是有他的权利,人权法案是这么说的,他在被判有罪之前都是清白的,另外,假如证据就像她父亲说得那样确实,那么她要做的也就只有监督这整件事的流程而已。她会查明案情,然后建议他认罪,接着她会在父亲送他上刑场前看顾他,就这样,就像诚实报税一样,只是一道宪法上的进程而已,她希望整件事真的就这么简单。
“好吧。”她说。
“他是清白的,”萝丝玛莉·巴尔说:“我很确定。”
他们都说自己是清白的,海伦·罗汀心想。
“好吧,”她又说了一次。接着,她要这位新客户隔天早上七点到她的办公室。这像是种测试,如果她真相信她哥哥是清白的,那么她应该会提早到。
萝丝玛莉·巴尔在星期一上午七点整准时到达,法兰克林也出现了。他信任海伦·罗汀这个人,而且也准备好先观察情况,暂时不急着收取酬劳,等案情确定了再说。
海伦·罗汀坐在办公桌前已经一个钟头,她在星期日中午跟大卫·查普曼联系,告诉他被告要换辩护律师,然后取得他跟巴尔第一次面谈时的录音带。查普曼很乐意将这个烫手山芋交给她,不想再跟此事沾上边。她在星期日晚上听了十几次录音带的内容,今天早上又听了更多遍,这是关于詹姆斯·巴尔的唯一纪录,或许以后再也无法从他口中问出什么了,因此她得仔细地听,也从中做出一些初步结论。
“注意听。”她说。
她将录音带放进一个跟鞋盒差不多大的老式放音机,播放键按下后,大家只听见一阵嘶嘶声跟呼吸声,接着才出现查普曼的声音:如果连你都不想帮自己,那我也帮不上忙了。又是一阵沉默,更多嘶嘶声,然后詹姆斯·巴尔开口了:他们抓错人了。他们抓错人了。他又说了一遍。海伦·罗汀看著录音带上的记号,往前快转到查普曼的声音:否认可不是聪明的举动。换巴尔说话:替我找杰克·李奇。海伦再往前快转到查普曼的问题:他是医生吗?对话的内容就到这里,接下来就只听到巴尔敲门的声音。
“好吧,”海伦说:“我想他真的认为自己没干这件事,他只说了这些话,在知道查普曼根本不是真心想帮他之后,他只好泄气地结束谈话,大家都听得出来吧?”
“不是他干的。”萝丝玛莉·巴尔说。
“我昨天找我父亲谈过,”海伦·罗汀说:“该有的证据都有了,巴尔小姐,他应该就是凶手没错。妳要知道,就算是亲兄妹,妳也不一定能完全了解自己的哥哥,就算妳确实清楚他以前的为人,他也可能后来出于某种原因而变了个人。”
办公室里一片静默。
“妳父亲说的都是事实吗?”萝丝玛莉问。
“一定是的,”海伦说:“反正我们迟早也会看到那些证据,这是过程之一。我们还得宣誓不能做假,所以他没必要骗人。”
大家都没说话。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帮妳哥哥,”海伦打破沉默。“他相信自己没犯案,从录音带里,我听得出来他没说谎。因此,他患了妄想症,至少他在星期六那天发作过,说不定他在星期五也发作了。”
“这能帮他什么?”萝丝玛莉·巴尔问:“这还是等于承认他犯了罪啊!”
“判决的结果会不一样,我是指如果他醒来的话。把他关在相关机构里静养治疗,绝对比丢进最高戒护的监狱里又完全不治疗要好得多。”
“妳是想说他疯了?”
海伦点点头。“这是对我们最有利的方式了,如果我们现在提出,他们在审判前或许会对他比现在好一些。”
“他可能会死,这是医生说的,我不希望他以罪犯的身分死去,我想洗刷他的罪名。”
“他还没接受审判,也还没判刑,所以在法律之下他还是清白的。”
“这不一样。”
“嗯,”海伦说:“我想也是。”
大家又沉默了更长一段时间。
“我们十点半再回来这里谈吧,”海伦说:“我们要想出一个策略。如果我们想让他转院,那就应该尽早采取行动。”
“我们得找到这个叫杰克·李奇的人。”萝丝玛莉·巴尔说。
海伦点头。“我把他的名字告诉艾默森跟我父亲了。”
“为什么?”
“因为艾默森派手下彻查了妳哥哥的屋子,他们可能会有相关地址或电话。如果我们想让这个人当辩方而不是控方的证人,就得让我父亲也知道这件事,这个人或许能帮我们大忙。”
“他可能有不在场证明。”
“我想他们顶多是在军中认识的好友而已。”
“我怎么想都不太可能,”法兰克林说:“他们军阶不同,隶属单位也不一样。”
“我们一定要找到他,”萝丝玛莉·巴尔说:“詹姆斯说要找他,不是吗?所以他一定是个重要人物。”
海伦再点点头。“我当然很想找他,说不定他能提供我们有力的信息,让我们能在法庭上提出辩解,要不然他至少能提供一些重要线索。”
“这个人已经消失了。”法兰克林说。
他坐在从印第安那波里斯出发的巴士后头,再过两个钟头就要到目的地了。这段旅途花的时间很长,但过程还算愉快。星期六晚上,他在纽奥良一间靠近客运站的汽车旅馆过了一夜,星期日晚上则是在印第安那波里斯度过,因此他睡得好、吃得饱,还洗了澡。不过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坐在摇摇晃晃的车上,偶尔打盹,偶尔注意窗外经过的景色,看看美国的杂乱,然后再回想一下跟那个挪威女孩一起度过的时光。他的生活就是这样,有如由碎片拼成的马赛克图案,记不清楚过去事物的细节或背景,有时还会记错,但那些情感与经历会随着时间编织成一块织锦画,这幅画里的回忆,有一半是好的,一半则是坏的。他不太确定那个挪威女孩会落在画里的哪个地方,一开始他觉得错过了她很可惜,可是她迟早都要搭船离开的,要不就是他自己会离开。那节CNN新闻是加速了他们的离别,但其实影响不大。
他搭的车正在三十七号公路上以每小时五十五哩速度朝南前进,车子在布鲁明顿暂停,有六个人下了车,其中一个把看完的报纸留在座位上。李奇拿起报纸,翻到体育版,洋基队的战绩仍然在美联东区领先。接着他翻到头版看新闻,发现这个标题:狙击杀人嫌犯在狱中遭到攻击。他读了报导的前三段:脑部受伤,昏迷,无法预测何时苏醒。写这篇报导的记者,似乎一下想谴责印第安那州矫正委员会底下的监狱简直无法无天,一下又想赞扬那些攻击巴尔的人为市民出了口气。
这可能会让事情变得复杂,李奇心想。
接下来的段落重述了事发经过,也加上一些新的背景信息,李奇把整篇报导读完。巴尔的妹妹在几个月前就已搬离他家,记者似乎认为这可能是造成巴尔发疯或使他个性大变的原因。两者都有可能。
车子离开了布鲁明顿,李奇折好报纸,头靠在窗上,看着外面的道路。由于最近下过雨,这条路还很潮湿,看起来像一条黑色丝带,路中央的标线有如摩斯电码般在他眼前不停闪动。李奇不知道这条路想跟他说什么,他看不出来。
车子停进一处有屋顶的客运车站,李奇下了车,站在阳光里,看见五条街外有条高架公路卷绕着一栋旧石造建筑。他猜那栋建筑的材质是印第安那州当地的石灰岩。那可是非常坚固的东西。他心想,那应该是银行或法院,要不然就是图书馆。建筑后方有栋黑色玻璃帷幕高楼,这里还不错,虽然天气比迈阿密凉,但纬度还够低,不会有冬天冷得要命的感觉,所以他也不用更换御寒衣物。他穿著白色斜纹棉裤跟一件亮黄色帆布衬衫,已经三天没换了,不过他打算再穿个一天,然后再买一套便宜的衣物替换。他脚上穿着一双褐色帆船鞋,里头没穿袜子,他知道这身打扮很适合走在海滨人行道上,但到了城里就有点不搭了。
他看看手表,上午九点二十分,他站在路边,在巴士废气中伸展肢体,环顾四周。这座城市就跟州内心脏地带的其他许多地方一样,不大也不小,不新也不旧,没有蓬勃发展,但也没有衰弱破败的迹象。这里可能已经有点历史了,也许曾是玉米跟大豆的交易集散地,也或许是烟草,也或许是家畜。这里大概还有一条河或一个铁路终点站,也有可能是制造业中心,附近有一片闹区,从他站的地方往东就能看见。那里的建筑比较高,有石造的、有砖造的,还有些广告招牌,他猜那栋黑色玻璃高楼应该是这里的旗舰级建筑,这种建筑只会盖在闹区中心。
他朝那栋高楼走去,附近有很多地方正在施工,不是修补就是换新,路上随处可见坑洞、砂石堆、混凝土,还有缓慢移动的重型卡车。他从一辆卡车前方绕过,进了一条比较小的街道,走到一处尚未完工的停车场扩建区北面。他回想起安·雅尼在新闻中那段激动的报导,抬头看了看,然后再望向一处公共广场。广场上有个空池子,池子中央立着一个孤独的喷泉口,池子跟广场边的矮墙间有一段狭窄的走道,现在装饰成一个临时墓园,四周摆满了花束,花茎全包在铝箔里,此外还有上了塑胶框的相片、小型动物布偶跟蜡烛。地上的沙子扫过了,他猜那些沙子浸了血。消防车上都会有沙包,可以用于意外或犯罪现场,车上还会有不锈钢铲子,是用来移开尸块的。他再回头看看停车场,心想,距离不到三十五码。非常近。
他静静站着,广场上没有声音,周遭也很安静,整座城市都很震惊,变得就像受到重击而麻痹的手或脚一样提不起劲。这个广场就是中心点,就是遭到重击的地方。这里就像一个黑洞,将一切情绪紧紧挤压在一起而无法释放。
他往前走,那栋石灰岩建筑是栋图书馆。没关系,他心想。图书馆员都是好人,你可以从他们身上问出很多东西。他问了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位置,借书柜台有一位看起来悲伤但温和的女馆员告诉他该怎么去,距离不很远,这座城市并不大。他往东走,经过一栋新的办公大楼,里头有监理站跟国军召募中心的牌子。这栋大楼后方有个专卖非名牌精品的商店区,以及一栋新的法院大楼。这是栋十分朴素的平顶式建筑,配上桃花心木大门和蚀刻玻璃。乍看之下,这里就像某个神秘教派的教会,信众都可以到此聚集,但必须恪遵严格规定。
他避开大门口,绕到侧边的办公室区,然后找到一扇标示着地方检察官的门。门的下方另设了一块黄铜薄板,上头有罗汀的名字。是选举出来的官员,他心想。因为每隔几年的十一月就会换人,所以他们另外设了块板子节省成本,这样就不用换门了。罗汀的名字前面还加了AA的缩写,他拥有法律学位。
李奇从这扇门进去,看见柜台后方有位接待员。他说要找AA罗汀。
“有什么事吗?”接待员声音很小,不过很有礼貌。她是个中年人,气色不错,打扮得体,穿着一件干净的白上衣,看起来就像在柜台工作了一辈子,是个训练有素的官僚。不过她看起来压力很大,好像城里最近发生的所有麻烦都压在她肩上一样。
“跟詹姆斯·巴尔有关。”李奇说。
“你是记者吗?”接待员问。
“不是。”李奇说。
“能告诉我你跟这件案子有什么关系吗?我好向罗汀先生的办公室报备。”
“我在军中认识了詹姆斯·巴尔。”
“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很久了。”李奇说。
“请问你的名字是?”
“杰克·李奇。”
接待员拨打电话,跟另一头的人交谈。李奇猜想,她应该是跟秘书对话,因为她提到他跟罗汀时用的都是第三人称,像是抽象概念一样。有位李奇先生说想谈谈那件案子,他现在有空面谈吗?她不是说巴尔的案子,而是说那件案子。对话持续,然后接待员将话筒压在胸前,确切点说,是压在锁骨下方,左胸口上。
“你有情报吗?”她问。
楼上的秘书都可以听到妳的心跳了,李奇心想。
“有,”他说。“我有情报。”
“是军中的事?”她问。
李奇点头。接待员把话筒放回耳边,继续跟对方谈话,讲了好长一段时间。显然,A A罗汀先生找了两位真是非常有效率的看门人。显然,如果没有紧急事件或正当理由,她们是不会放行的。李奇看了看表,九点四十分了,不过就目前的情况看来,他没什么好急的。巴尔正昏迷不醒,明天再来也行,或者后天也可以。必要的话,他甚至可以透过警方跟罗汀联系。那位警探叫什么?艾默森吗?
接待员挂上电话。
“请直接上去,”她说:“罗汀先生在三楼。”
这还真是我的荣幸,李奇心想。接待员在访客通行证上写了他的名字,然后塞进一个塑胶套里。他把识别证夹在衬衫上,走向电梯,搭上三楼。三楼的天花板很低,整层走廊的照明都来自上头的日光灯,他看见三扇漆成鲜明颜色的纤维板门,全都关着,另外还有一道上了亮漆的双扇木门,这道门开着。门后有张办公桌,旁边坐着一位秘书,这就是第二位看门人,她比楼下那位女士年轻,不过想必比较资深。
“是李奇先生吗?”她问。
他点点头,她立刻起身带着他走往办公室区,第三道门上有个A A罗汀的标签。
“AA是什么意思?”李奇问。
“如果罗汀先生愿意,他会亲自向您解释。”秘书说。
她敲敲门,接着李奇就听到里面传来一声男中音似的回复。她打开门,然后站到一旁让李奇通过。
“谢了。”他说。
“不客气。”她说。
李奇进了门,罗汀已经从办公桌后方站起来,准备迎接访客,表现得十分礼貌。李奇认得他,因为在电视上见过。他大约五十岁,身材非常精瘦强健,留着一头灰色短发,本人的体型看起来比电视上小,身高不超过六呎,体重不到两百磅。他穿着深蓝色夏季西装,衬衫是蓝色,领带是蓝色,连眼珠也是蓝色,显然他最喜欢的就是蓝色。他的胡子刮得非常干净,身上搽了古龙水,一看就知道是个相当有条不紊的人。跟我相反,李奇心想。他们两个就像对比,跟罗汀比起来,李奇像是个邋遢的巨人,他比对方高上六吋,体重多出五十磅,头发比对方长两吋,身上的衣服至少也便宜了一千块钱。
“是李奇先生吗?”罗汀说。
李奇点点头。这个办公室是政府的,不过看起来很整洁。里头很凉,也很安静,窗外看不到什么风景,只看得到杂牌用品商店跟监理站办公室,以及那些建筑外头的管线。黑色玻璃高楼出现在远处,发出淡薄光线的太阳挂在天空中,办公桌后方窗边的墙上挂着他的战利品,有大学学位证书、他跟一些政客的合照,还有好几幅加了框的报纸标题,是关于七个不同案件的报导,里头的被告都判决有罪。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个戴学士帽穿礼服的金发女孩拿着一卷文凭。她很漂亮,所以李奇多花了点时间看她。
“那是我女儿,”罗汀说:“她也是律师。”
“是吗?”李奇说。
“她刚在城里开业。”
他的语气不带任何情感,李奇不确定他是为此感到骄傲或是反对。
“我想,你应该要先跟她见面吧。”罗汀说。
“是吗?”李奇说:“为什么?”
“她替詹姆斯·巴尔辩护。”
“你女儿?这合乎职业伦理吗?”
“法律没有规定不行,或许不合情理,但并不违反伦理。”
他说话时格外强调情理这个词,显然其中有些意义。或许他觉得她太傻,不该为这种声名狼藉的案子辩护,不该跟她的父亲作对,或许他认为任何人都不该跟AA罗汀作对,他听起来像是个厉害的对手。
“她把你放进她临时的证人名单上了。”他说。
“为什么?”
“她认为你有重要信息。”
“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清楚。”
“从国防部查到的?”
罗汀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她应该是从别的地方查到的,所以大家都在找你。”
“所以我才能进你的办公室?”
罗汀点头。
“是的,没错,”他说:“正是如此。我通常不会让未经预约的访客进来。”
“你的属下似乎也很重视这项原则。”
“希望如此,”罗汀说:“请坐吧。”
李奇坐在访客的座位上,罗汀则坐回他的办公桌。窗户位在李奇左边,罗汀的右边,两人的位置都不会面光,这样的摆设能让访客感觉自己受到公平对待,跟李奇去过的一些检察官办公室不一样。
“喝咖啡吗?”罗汀问。
“麻烦了。”李奇说。
罗汀打电话要人准备咖啡。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先来找我,”他说:“先找检方,而不是先去辩方那里。”
“我要听听你的个人意见。”李奇说。
“什么意见?”
“你对詹姆斯·巴尔的案子有多少把握。”
罗汀没有立刻回答,办公室里安静了一小段时间,接着传来敲门声,然后秘书带了咖啡进来。她拿着一个银托盘,东西全放在上头,有个咖啡壶、两个杯子、两个小碟子、一碗糖、一小壶奶精,还有两支银汤匙,杯子是上好瓷器。这不是公发物品,李奇心想。罗汀对咖啡常讲究。秘书将托盘放在办公桌边缘,正好在他们两人的椅子中间。
“谢了。”李奇说。
“不客气。”她说完后便离开办公室。
“自己来吧,”罗汀说:“请别客气。”
李奇按下咖啡壶的活塞,替自己倒了一杯,不加奶精也不加糖。咖啡的味道很浓,非常讲究。
“我对詹姆斯·巴尔的案子有十足把握。”罗汀说。
“有目击者吗?”李奇问。
“没有,”罗汀说:“就算有,目击者的证词也不一定能发挥效用。我倒庆幸我们不用找目击者,因为我们有非常确切的物证,科学不会说谎,也不会把事实搞混。”
“这么有把握?”李奇问。
“证据能完全证明就是他干的。”
“有多完整?”
“非常完整,我还没见过这么完整的证据,因此我有完全的信心。”
“我以前也听过很多检察官说过类似的话。”
“这次可不一样,李奇先生。我是个非常谨慎的人,除非我很确定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否则我是不轻易接死刑案件的。”
“所以你的成绩很棒?”
罗汀比了后方挂着战利品那面墙。
“七战七胜,”他说:“胜率百分之百。”
“什么时候的事?”
“都是最近三年内的案子,詹姆斯·巴尔会是我的第八场胜利,前提是他还醒得过来。”
“假设他醒过来,但脑部受到永久损伤呢?”
“如果他的脑袋还有任何一点功能,他还是得接受审判,他犯的罪不可饶恕。”
“那好。”李奇说。
“好什么?”
“你已经把我想知道的都说了。”
“你说你有情报,是军队里的。”
“我暂时不会说出来。”
“你是宪兵吧?”
“当了十三年。”李奇说。
“你认识詹姆斯·巴尔?”
“见过一小段时间。”
“告诉我他的事。”
“时机还没到。”
“李奇先生,如果你有辩方能用的情报,或者任何相关线索,你现在一定要告诉我。”
“是吗?”
“反正我迟早会知道,我女儿会告诉我,她会要求认罪协商。”
“你名字前面的A A是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
“你名字前面的缩写。”
“亚历克西·亚历克西维奇。我的家族来自俄国,不过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比十月革命还早。”
“但他们还保持传统。”
“显然如此。”
“大家怎么叫你?”
“当然是叫亚历斯。”
李奇站起来。“好吧,谢谢你了,亚历斯,也谢谢你的咖啡。”
“你现在要去见我女儿吗?”
“有必要吗?你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
罗汀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
“这是进程上的问题,”他说:“我是法院的官员,而你是证人,所以我有义务要提醒你,让你知道有义务去找她,否则这样就不合伦理了。”
“她在哪里?”
“就在窗外你看得见的那栋玻璃高楼。”
“好吧,”李奇说:“我想我可以去拜访一下。”
“我还是需要你知道的一切信息。”罗汀说。
李奇摇头。
“不,”他说:“你真的不需要。”
他把访客识别证还给柜台接待员,然后往回走向公共广场。他站在带着凉意的阳光下,转了一圈,熟悉一下环境。所有城市都一样,也都不一样,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颜色,有些是灰色的,而这座城是褐色的。李奇推测,那些建筑物正面所用的砖块都是由本地的泥土制成,所以带有老式农田的颜色,就连石头上都有棕褐色斑点,看起来像是铁质的沉淀。四周都能见到像旧谷仓的深红色,这里是个温暖的地方,虽然不算繁忙,但还过得去。这座城市会在那场悲剧之后重新振作起来,他感受得到乐观与活力的气氛,从周遭都在施工这点就看得出来,随处都看得到进行中的工程跟正在铺设的混凝土人行道,整座城市充满规划,充满重建的风貌,充满了希望。
停车场的新扩建区位在闹区最北边,这意味着闹区商业活动正要从此地开始扩展,停车场位于杀戮现场南方稍微偏西,两个地点非常靠近。在事发地点正西方,大概是停车场到广场距离的两倍远处,有段高架公路。那段高架公路成圆弧状延伸了大概三十码,然后绕到图书馆后方去,接着这条路又笔直前进了一小段,再从黑色玻璃高楼后方经过。高楼就在广场正北方,附近立着一块刻了NBC电视台标志的黑色花岗岩。李奇猜测那里就是安·雅尼上班的地方,还有罗汀的女儿也是。广场东侧则是那栋有监理站跟国军召募中心的办公大楼,受害者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们从门口蜂拥而出。安·雅尼是怎么说的?在辛苦工作了一星期后吗?他们急忙由东向西穿越广场,朝着停车场或公车站去,结果却陷入一个梦魇之中。池子跟广场边墙中间的狭窄走道让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排队通行,简直就像待宰羔羊。
李奇经过池子,到了高楼的旋转门入口处。进去之后,他先在大厅查看楼层位置的安排,他找到一块黑底白字的玻璃板,NBC电视台在二楼,有些楼层位置是空的,李奇猜应该是因为那些承租的公司都待不久,流动得太快,所以玻璃板来不及加上名称。海伦·罗汀法律事务所在四楼,这几个字排列得不是很整齐,字跟字之间的间隔也不固定。这里可不是洛克斐勒中心,李奇心想。
他等电梯时,旁边有位金发美女,他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他一眼。她搭到二楼就出去了,这时他才想起那是安·雅尼,他在电视上看过她。他心想,现在他只要跟警局的艾默森碰个面,就等于见过枪击新闻里的所有主角了。
他找到海伦·罗汀的办公室,就位在大楼前侧,从她的窗户可以俯瞰整个广场。他敲了门,听见一声模糊的回应,然后便开门走进去,门后是个空荡的接待室,摆着一张秘书桌,后方没坐人。桌子是二手的,看起来有段历史了。还没有雇秘书,李奇心想。事业才刚起步。
他再敲了里面那间办公室的门,听到同样的回应声。进去之后,他看见海伦·罗汀就坐在另一张二手办公桌后面。她就是他在她父亲照片里看到的人,不过本人更漂亮。她大概不到三十岁,身材瘦高,很苗条但很健美,不是患了厌食症那种瘦弱的感觉。她不是常跑步就是常踢足球,要不然就是新陈代谢格外良好。她留着一头金色长发,眼珠跟她父亲一样是蓝色的,而且看起来很有智能。她穿着一身黑,黑裤子、黑色紧身上衣,还有一件外套。是莱卡布料,李奇心想。棒极了。
“你好。”她说。
“我是杰克·李奇。”他说。
她注视着他。“你在开玩笑吧!真的是你?”
他点点头。“以前是,以后也不会变。”
“真不敢相信。”
“话不是这么说,每个人都有个身分吧。”
“我是指你怎么知道要来?我们一直找不到你呢!”
“我在电视上看到新闻了,星期六上午看见的,播报的人是安·雅尼。”
“谢天谢地,电视还真有用,”她说:“还有,谢天谢地,你终于出现了。”
“我本来在迈阿密,”他说:“跟一个舞者在一起。”
“舞者?”
“她是挪威人。”他说。
他走到窗边往外看,这里是四楼,而外头的购物大街直直往南方下坡延伸,更突显了他所在位置的高度。池子的两个长边正好与大街两边平行,或者应该说池子就在大街上,只是挡住了路,替广场留了空间。要是待在外地很久没回来的人看到,一定会吓一跳,想着以前的路怎么被这么大一个水池给堵住了。从上方看,那个池子显得更长更窄,里头充满了悲伤、空荡的气氛,只剩黑色磁砖上的一层薄泥巴跟浮渣。从池子后方稍微往右看,就是停车场的新扩建区,下坡路段就从那里开始,因此跟广场比起来大概少了半层楼高度。
“事发的时候,妳在场吗?”李奇问。
“是的,我在场。”海伦·罗汀低声说。
“妳看到了吗?”
“一开始没看到,我先听到三声枪响,速度很快。先是第一发,中间暂停了很短的时间,紧接着就是下两发,接着又暂停了稍长的时间,不过间隔其实还是很短。我站起来的时候正好目击后三颗子弹发射,太可怕了。”
李奇点点头。真是勇敢的女孩,他心想。她听到枪声,竟然是站起来,而不是吓得躲到桌子下。他又想:先是第一发,中间暂停了很短的时间。这听起来像是狙击高手的作风,先看一下第一发子弹的结果,影响弹道的因素太多了,枪管太冷、射程、风、校正、瞄准,全都是变量。
“妳看到有人死了?”他问。
“看到两个,”她在他后方说:“真是吓人。”
“三发子弹打死两个人?”
“他打偏了一发,警方还不确定,不过打偏的应该是第四或第五发。他们在池子里找到子弹,那就是池子里没水的原因,他们把水都抽干了。”
李奇没说话。
“子弹也是物证之一,”海伦说:“这能确定凶手用的是哪把枪。”
“妳认识受害者吗?”
“不认识,我想他们就只是一般人,只是在错误的时间走到错误的地点。”
李奇没说话。
“我看到枪发出火花,”海伦说:“就在那里,在阴影中,那边喷出火花。”
“是枪口发出的火光。”李奇说。
他从窗边转回来,看见她伸出手。
“我叫海伦·罗汀,”她说:“很抱歉,我应该先自我介绍。”
李奇跟她握了手,她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
“就叫海伦吗?”他说:“不是叫海伦娜·亚历克西娜之类的?”
她又盯着他看。“你怎么会知道?”
“我见过妳爸爸了。”他说,然后松开她的手。
“是吗?”她说:“在哪里?”
“在他的办公室,刚刚的事。”
“你去了他的办公室?今天?”
“我才刚离开。”
“你为什么要去他的办公室?你是我的证人啊!他不应该见你的。”
“他很想跟我谈。”
“你告诉他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反而问了他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他对詹姆斯·巴尔的案子有多少把握。”
“我是替詹姆斯·巴尔辩护的人,而你是辩方证人,你应该跟我谈,而不是去找他。”
李奇没说话。
“很遗憾,这件案子对詹姆斯·巴尔非常不利。”
“妳怎么弄到我名字的?”李奇问。
“当然是詹姆斯·巴尔说的,”她说:“不然还会有谁。”
“巴尔说的?我不相信。”
“嗯,那你自己听吧。”她说。
她转身走到办公桌旁,按下一部旧式放音机的播放键。李奇听到一个他不认识的声音说:否认可不是聪明的举动。海伦按住暂停键不放。
“这是他的第一任律师,”她说:“我们昨天交接了。”
“怎么交接的?他昨天就已经昏迷了。”
“技术上来说,我的委托人是詹姆斯·巴尔的妹妹,她是他最亲的人。”
她放开暂停键,李奇接着听到一阵嘶嘶声,然后出现他已经十四年没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就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非常刺耳、紧绷、粗糙,是个很少说话的人发出的声音。他说:替我找杰克·李奇。
他站在原地,觉得非常惊讶。
海伦·罗汀按下停止键。
“听见了吧?”她说。
她看看手表。
“十点半了,”她说:“别走开,马上要开会了。”
她就像位舞台上的魔术师,突然把他变了出来,就像从帽子里变出一只兔子。李奇一看见第一个进办公室的人,立刻推测他当过警察。他名叫法兰克林,是替律师工作的私家侦探。他们握了手。
“要找到你还真难。”法兰克林说。
“错了,”李奇说:“要找到我是不可能的事。”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法兰克林的眼睛马上露出疑问的神情。警察就是这样,他心里可能正想着:这家伙当证人能有多少用处?他是干什么的?重罪犯吗?逃犯?他的话可信吗?
“只是个癖好,”李奇说:“个人习惯而已。”
“所以你是好人?”
“好得不能再好。”
一个女人接着进来,她差不多快四十岁,穿着办公室白领的上班服,看起来很紧张,而且很久没睡好。不过扣掉这些不安的情绪,她其实满有吸引力的。她看起来是个和蔼亲切的人,甚至是个美女,而且她显然就是詹姆斯·巴尔的妹妹。李奇在还没介绍前就知道了,她跟他记忆中的巴尔长得一样,也拥有相同的肤色,只是面孔比较柔和、女性化,看起来比当时的他大了十四岁。
“我是萝丝玛莉·巴尔,”她说:“我真的很高兴你来找我们,这简直是上帝保佑,现在我总算觉得事情有进展了。”
李奇没回应半个字。
海伦·罗汀的办公区里还没有会议室,李奇猜想她以后才会规划,也许吧,只要她事业成功的话。现在,他们四个只能挤在她的办公室里,海伦坐在她的办公桌后,法兰克林靠在桌子角落,李奇靠着窗户,萝丝玛莉·巴尔则是紧张地来回踱步,要是办公室里有地毯,她大概会在上面踩出好几个洞。
“好了,”海伦说:“来讨论辩护策略吧,我们要为巴尔先生的精神问题提出抗辩,这是最基本的原则。不过我们的目标还要比这再高一点,至于多高,则要取决于几个因素。因此,首先我想大家都很想听听李奇先生的意见。”
“我想你们应该不会想听。”李奇说。
“不会什么?”
“不会想听我的意见。”
“为什么?”
“因为妳太快下了错误的结论。”
“什么意思?”
“妳知道我为什么要先去见妳父亲吗?”
“不知道。”
“因为我不是来帮詹姆斯·巴尔的忙。”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是来解决他的。”李奇说。
每个人都瞪大眼睛。
“为什么?”萝丝玛莉·巴尔问。
“因为他以前干过这种事,这种事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