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子离与梅萼清一得口信,立马放上丈量湖泊之事, 匆匆从泽栖赶到了栖州城。
“圣上遣了三皇子, 显是留了余地。”俞子离在回途中与梅萼清道。
梅萼清摸摸胡子, 他是姬央亲信,知晓君王有心治理栖州,自然会在棋局中留出余地空白, 令他棘手的反倒是李太监:“上皇与圣上怕是有分歧。”否则,怎会派了随侍来探路。
俞子离也是一同心思, 姬景元与姬央对石脂的意见应是不同, 父子二人各有决断:“曾负吴钩在手走平沙, 又怎甘于闲看云卷云舒啊。”
梅萼清有些气闷,姬央这么早登基平心而论实属意外, 皇家那笔血淋淋的糊涂账, 翻起来实在让人不能开心颜。姬景元自己中宫嫡子出身, 早早得封太子,架不住他爹姬舫人到中后之后宠起小老婆来, 枕头风吹多了,人就有些不清醒,想废后换太子。
姬景元二话不说, 转身就宰了弟弟, 做太子?阴曹地府里做去吧。姬舫也是个贱骨头,他为帝平庸,性子也平和,最好和稀泥, 眼见心爱的儿子人头落了地,爱妃也香魂化蝶,掉几滴泪后,他反倒再不敢兴风作浪了。该让权时就让权,该退时就退。
姬景元自己杀过弟弟,就开始忌讳手足相残,因此,他独宠太子,余者不论嫡庶,统统靠后,自己更是倾尽心血教导太子,这般苦心呵护,太子一分聪明劲都能灌溉出三分来。结果,魏妃一剂毒药下去……姬景元的心血顿化乌有。
饶是如此,姬景元仍不肯死心,宫中医署长年累月想方设法为太子调养康健,对外又张榜请天下名医,背地还派人去各处访医。姬景元偏心偏成这样了,余下诸子哪里没有怨言,合着只太子是亲生的,他们都是拣来的?明面上碍于君父强势,兄友弟恭,背地里风起云涌。
桃溪曾有名医,传能治太子之疾,到底能不能治无人知晓,反正名医进京途中就落水身亡了。姬景元狂怒,一细查,连太子同胞手足姬央也逃不出干系。
太子仍是病歪歪的,以为要死了,又活了下来,以为要好转了,他又倒了。储位之争更是朔风夹霜雪。
再等得太子将死时,又传言姬景元有意立皇太孙,传得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常言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别说朝臣都在心中犯嘀咕,连皇长孙自己得蠢蠢意动,觉得自己有望尊位。
结果,太子病逝后,姬景元没有越过儿子封孙子,太子之位落到了沉寂隐忍的姬央头上。
皇长孙想不开,又听了外家的挑唆,他二叔登基,他这个先太子之子,焉有活路?既无好下场,不如搏一搏,万一成了呢?一干蠢货逼宫哪能成事,皇长孙一系干净利落地落了败。
姬景元忆与太子之间的父子情,有意放长孙一马。皇长孙却是杀红了眼,伏地痛哭忏悔,等得姬景元近身,跃起就捅了祖父一刀。
这一刀下去差点让姬景元身魂俱灭,他只当自己这回大限已至,将皇位让渡给了姬央。
姬央一系好似大梦未醒,姬景元马上帝皇,吃嘛嘛香,身体倍儿棒,一看就是长寿相,姬央就算被封储君,少不得也要在太子位上熬年轮。皇长孙这天外飞仙似得一刀,差点捅死了祖父,还将自己二叔送上皇位,也不知皇长孙生不如死守皇陵时,心中是如何之悔恨。
姬景元中的一刀极为凶险,前朝后朝都已经默默准备棺椁了,陵寝这些年一直在修,差个收尾,此时也是日夜赶工,就防帝皇驾崩。
姬央冷心冷肺又心狠手辣,忍心送自己要死不死的嫡兄早点归西,却不忍心趁此良机顺势让亲爹归天,独坐一夜后,终是下令用心救治。
这一治,竟将姬景元给治好了,幽都几日游后,将养将养,姬景元又是身强体健、活蹦乱跳的一条好汉,大冷天,外头飘着雪花,他还一身单衣傲雪舞□□。
姬景元这一好,姬央就有些尴尬,他登基本就仓促,偏姬景元又积威深重,死了也就罢,以姬央的手段总会将权慢慢收归手中。偏偏姬景元又活了,冷眼一看,还是那种十年八载死不了的模样。
姬景元初时还颇为感慨,自己这个儿子到底还是有良心的,这等节骨眼上选了爹,细想着实感动,自己既退了位,还是安生颐养天年吧。
只是,姬景元的感动薄弱得不堪一击,他嫌姬央对老臣太过苛责,行事不留余地。水至清,则无鱼,人无完人,官途之中总有错处,姬央倒好,半点情面不留,该抄家时就抄家、该杀头时就杀头。姬景元看着昔日旧臣,跪倒尘埃之中,长泣泪涕,不由也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自己这个天子如浪退去,一退如一灭啊。
一干老臣在姬央手底下混了一些时日,也念姬景元的好,做生不如做熟,新帝有些难捉摸,姬景元这个旧皇虽有些独断,到底知得底线在哪处,说话行事心里也有些底,不像姬央,浑不知七寸在哪处。
姬央自己给自己找了个两难的境地,心中也是郁气横生,不过,举棋无悔。虽然亲爹是个偏心鬼,舍不得让他死,也只好忍了。
姬景元那混不吝的脾性,绝对是蹬鼻子上脸的,姬央退一步,他反抖上了。儿子帝皇心术未免过于强硬,自己这个当爹的少不得要加以指点指点。
楼淮祀有时都觉得自己外祖父有事没事就爱横插一杠令人不堪烦。
群臣也是倒霉,以为找了个靠山回来,然,姬央却不是软柿子,岂容他们拿捏,这下好,他们父子明争暗斗,臣子夹在中间受气。一件事,姬景元姬央父子各执己见、互不相让,折腾来折腾去,办事的人累得饭不香睡不稳,绞尽脑汁方寻得二圣都勉强认同的法子。
这还不如猜摸姬央的心思呢,再难猜也不过多掉几根发,现下,一头发都不够掉的,再这样下去,可以去借夫人的假髻塞在髻发中,不然,都插不牢发簪。
前朝偶尔如东西市,时不时的吵成一团,到底还算得平稳。姬央嫡系却如制肘了手脚,私下有些忿忿。
如梅萼清,上皇明君不假,到底年老已失锐气,一心求稳。可这天下,富庶之地飞花三月柳如烟,亭台楼阁小池闲;困顿之地却是城廓昏昏门墙颓颓,民饥裙短忧温饱。姬景元是无心也无力治理这些地方的,这便如鹤膝风等顽疾,湿冷之时发作发作,又不致命, 莫奈何之事。
姬央却是寒剑出鞘,可破长空,他不是碌碌无为之人,继承了千里江山,守之,还望进之。
这才是梅萼清一心想要孝忠的君王。
栖州发现石脂于梅萼清是意外之喜,两军对垒,他盘算着节节击退,缓缓图之,怎料天降神兵利器。这……上天相助,不紧握手中,简直是对不起上苍的美意。
俞子离看梅萼清的脸色,笑道:“明府的后手怕是要现于人前。”
梅萼清苦笑,摇了摇头:“本想明岁再施行,今年总要试过方知,不然心中总是没底。眼下这状况,少不得造个空中楼阁唬唬人。”
俞子离眼眸微敛,道:“不过,阿祀传信与我们,可见是定了主意站在栖州这边,也算有些长进,身为知州,不为栖州谋利,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梅萼清哈哈一笑:“小知州虽有些胡闹,却不是糊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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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小知州正与卫繁商议“鸿门宴”,卫繁还拉上了卫絮与凑数的卫放。
“此次不是家宴,而是栖州知州的洗尘宴,自要过府衙的账目。”楼淮祀一本正经,“基于府衙没钱,这宴便简陋些。看盘……这时节鲜果未熟,没甚可摆盘。”
卫放啃着林檎果,咬几:“这不是鲜果?你存的甚好,颜色鲜亮,丰美多汁。”
“再好那也是我与你妹妹私库中的,府衙有屁的林檎果?”楼淮祀道,府衙的灶间最多的就是萝卜干与干笋条。
卫繁撅着唇:“没有看盘好似少了些什么?”
卫絮道:“要不摆上一高盘的老姜?谓之江山如画。”
楼淮祀一击掌,笑道:“甚妙。”
卫繁忙叫绿萼等记下。
楼淮祀再道:“冷碟干果的,民间的酥豆、蔫巴枣、栖州的甜脑儿各来一碟。”
卫絮和卫放齐声问道:“甜脑儿是何物?”
能入口的卫繁是知道的,笑道:“甜脑儿生得比芦苇细矮,拔下最顶端的嫩茎,细嚼嚼有些甜味,村中不管男女老少口中闲慌,最喜嚼它们。”
“便如甘蔗一般?”卫絮问道。
卫繁摇头:“唔,不像,就小指粗细,几无甜味,底下老茎与草无异。”
卫放摸着后脑勺,与草无异,那不就是草?自己妹妹与妹夫真是狗胆包天,请皇三子吃草。
卫繁也心虚,道:“夫君,会不会太简陋了一些?”
楼淮祀十分大方,大手一挥:“再叫人去田间田埂边寻些鱼泡果。”
卫放问:“这又是什么?”
卫繁笑眯眯的:“是一种野生的果子,生在田间湖畔,指头大小,红通通的,酸中带甜。”
卫放想了想,得,一种野草的果子。
楼淮祀接手绿萼手的单子:“请上皇的贴身随侍与皇家宠爱的三皇子,不可少荤腥之物,不然,岂不辱没了他们的身份。鱼脍细如雪,贵有之,雅有之,嗯,得叫始一片,保管片片满如蝉翼,入口即化。再来份鱼冻,此乃功夫菜……”鱼鳞也不能浪费,栖州这么穷,少不了精打细算。
“为何是功夫菜?”卫絮十指不沾阳春水,虚心求教。
卫繁为她解惑,说得头头是道:“大姐姐有所不知,做鱼冻可麻烦了,取鱼鳞细细洗了,再加姜醋细细去了腥味,再慢慢熬出稠汁,天热不成冻,还得吊在井中取其凉意,慢慢凝结成胶冻,再改刀切块,慢慢叠出方阵,再佐以姜醋汁。这少说也得十几个时辰方成菜,可不就是功夫菜?”
卫放将嘴一撇:“妹妹,你说得花团锦簇的,还不是鱼鳞这等下脚料熬得汤?一尾鱼,鱼鳞熬了鱼冻,鱼身片了鱼脍,余下的鱼肚要不要也炒盘菜出来?”
卫繁瞪圆眼:“阿兄神机妙算。还有肚生,是拿鱼腹的那条鱼膏生腌的,不过……”她转过头,略带烦恼,“夫君,这应当算是冷碟?”
楼淮祀道:“冷碟便冷碟,大菜里添一盘烹鱼籽,眼下正时河鱼多籽时。对,再来一道酥炸鱼骨。各样腊、鲞、腌鱼拼个攒盘,螺肉、蚌肉飞水蘸个蘸碟,虾……虾酱充个数,妹妹上次的虾酱还不曾用宛,不能浪费了……”
卫放听得脸都青了,他有幸陪坐,挣扎道:“妹夫,你这全是腥的,荤菜在何处?”
楼淮祀不甘不愿,道:“也罢,再添一样酱鸭腿。”
卫放垂死状:“鲜蔬……”
“豆腐、鲜笋、婆婆丁、萝卜拌葫芦条……”
“银芽嵌肉……”
“银芽便好,嵌什么肉。”楼淮祀翻翻白眼,将单子递给卫繁,“妹妹,看看还要添些什么?”
卫繁想了半天,道:“荤里再加一道赤酱鸭肠?”
卫放一头栽倒,这这这,这等腌臜物……姬冶会不会恼羞成怒,不好拿楼家开刀,反迁怒自家,治下罪来。
楼淮祀点头赞同:“只这名要改一改,改作踏破万里边沙。”
卫絮问:“何解?”
“荡气回肠。”
卫繁提笔记下踏破万里边沙,想想,这名儿太隐晦,旁记:赤酱鸭肠。然后道:“再是各样点心,草稞稞要不要上一道?”
卫放闭了闭眼:“这又是何物?”
卫繁道:“栖州田间生得鼠儿草,烫水挤干与面揉到一处,既省了面,还有草香。只是……”她迟疑道,“夫君,鼠儿草眼下是不是有些过老。”
“老才好。”一口下去,满是草筋,咬都咬不断,唇齿缠绵。楼淮祀阴笑几声,“糠麸饼也蒸几个来。”
“酒用什么酒?”卫繁问。
栖州少粮,少有酿酒,大都是从邻州拉过来,再次的酒也比别处贵些。楼淮祀自是舍不得,道:“我记得府衙有一坛陈酿,唉,百年陈酿,匹配得三皇子的体面。”
卫繁的良心还是红鲜鲜的,低声不安道:“夫君,陈酿不假,可都快酸了。”再藏上一藏,就可以当醋入菜了。
楼淮祀道:“依稀有些酒味,栖州府捉襟见肘,能用就用。”
他们夫妻二人在卫絮与卫放惶恐的目光中拟下宴席的菜单。卫繁体贴,道:“夫君,事先要不要知会老师和李家姐夫?”
楼淮祀一挥手:“师叔就喜欢饮醋酒吃草稞稞,你的李家姐夫有草稞稞吃就不错了。”
卫繁唔了一声,想想俞子离于吃食确实不挑,也就应了下来。当日,卫繁担心楼淮祀席间停箸吃不饱,事先开了小灶了,酒足饭饱之后再去宴请。
姬冶跟李太监二人恨不得住在石脂地里,俩人也不嫌脏,淤泥地里也踩了进去。
楼淮祀特地用竹辇将二人抬回来,李太监被颠得五脏六腑险些翻了个个,他就说姓楼的小兔崽子不安好心。临进府前,李太监与姬冶感叹道:“三皇子,您说,咱们有了这些石脂,或征伐,或御外敌,是不是如虎添翼啊?”
姬冶尽数往姬央身上一推:“阿父自有决断。”
李太监又懵懂不解道:“小郎君有心啊,奴婢只想着:知州即是小郎君,小郎君即是知州,却作两次宴请。奴婢这一把年纪,老喽,不懂少年人的行事喽。”
姬冶笑了笑:“李阿公,阿祀这是嫌自己舌头不够灵敏,请了帮手来呢。”
李太监啧啧称奇:“ 小郎君这舌头都开出花来了,还不够灵巧的?”从小到大就是话篓子,叽咕个没完没了,编哄人那是一套又一套,“奴婢识得俞郎君,这梅明府倒是不曾听闻。”
姬冶指尖微动,道:“李阿公,梅萼清不过边蛮之城的小小县令,李阿公哪得听闻。”
李太监也笑道:“栖州三位明府呢,小郎君只请了梅明府,奴婢想着,这位梅县令定有过人之处。”
姬冶点头:“阿祀来栖州时与他同行,许有私交。”
李太监又道:“听闻还是吏部侍郎的女婿,李侍郎也不知怎想的,倒由着女婿自请栖州。”
姬冶笑而不答,说没听闻,知道得却不少。他祖父是一心想要将石脂留作火器用,他阿父却是暧昧不明。李太监这边他不靠,楼淮祀那边他也无意去站。就是不知阿祀怎么卖他葫芦里的药。
楼淮祀与俞子离恭侯在院中,小院布置得雅致,石脂点了灯树灯台,院中亮如白昼,丫环仆役穿梭,乍看热闹非凡。
这热闹等得上菜时,姬冶与李太监就觉不对。寻常宴席的看盘,大都奉的鲜果,好看还有清香,再便是面塑,和面捏了人,添上彩,精巧有趣。栖州府倒好,上一盘带泥的老姜,摆一边辛味冲鼻。再上的干果,香药梨条、葡萄干等物是一样没有,枣子干巴一点倒也还凑合,可这一截截的草头算什么?
楼淮祀坐上方,捞起一根,横咬一口,嚼几嚼,呸呸几声,吐出几口渣来:“这根老了些。”再热情招呼,“三皇子,李太监,尝尝栖州的零嘴,老少皆宜之物,别嫌弃,栖州穷啊,你二位别嫌它貌若杂草,只些些有点甜味,有些百姓还吃不起它。金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