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州这些孬兵,三圈下来, 趴了大半, 歪了大撮, 还直立在校场上至多百,余下的全呼哧呼哧直喘气,半死不活地趴在地上, 离水鱼似得扑腾几下。
方固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三圈校场于他连小菜都不是, 只是……对上楼淮祀惊诧嫌弃的目光时, 方固还是老脸发红, 当兵的,三圈校场都跑不下, 真个令人笑掉大牙。所幸是太平年月, 兵乱之时, 还能指着他们打仗护城?
鲁犇、李在等人更是哈哈大笑,讥笑嘲讽溢于颜表, 他们俱是粗人,半点不知于人留些体面,大肆嘲笑个不休。
“怕不是鹌鹑鸟, 缩得一团。”
“怕不是虾米, 白生高个。”
“这是提得刀还是拿得矛,孬汉。”
“我要是他们羞也羞是,自把头割了,图个转世投胎做个好男儿。”
“哈哈哈, 就怕转世成了小女娘,只会唱曲绣花,生生把胯下二两给投没了。”
“如今也不过白生的二两肉,几步路便趴了下去,还不如我婆娘矫健。”
“放屁,你哪来的婆娘,不过是个相好。”
“眼下是相好,娶过门就是婆娘。”
“我怎听闻她是倚门的?就怕你老娘不愿意。”
“她是爹娘狠心拿她换了银两,哪怨得她不良?我不过一个残兵,又穷又残,刚好配做夫妻。她再是个卖笑的,也比这些赖活的兵强。等我跟着小郎君赚了聘礼钱,回去就将迎进家。”
“说得甚是,到时讨碗喜酒吃吃。”
他们在那聊得热火朝天,投来的目光刻薄讥诮。栖州兵过半都是混赖度日的,全不在意这些言语羞辱,既不痛又不痒,自己气都喘不过,还管得别人嚼舌头。杂草堆里也能开出奇花,却也有心高不愿受气的,羞臊愤恨,大声道:“人穷志短,一日下来,连饱饭都不得一顿,我们莫不是吃风就能养出精魄力气来?”
还有人怒道:“你们又是哪路神仙,拿话羞人?”
“嘲我们没缚鸡力,倒把口粮发与我们。”
楼淮祀拍拍手,一指那个叫着发粮的兵,令他上前,扫他一眼,见他身量极高不输鲁犇,又兼额上有印:“配军?哪里人?”
“小人关余拜见知州、通判,小人故地乃雁沙。”
“雁沙?边陲啊。” 楼淮祀起了兴致,“你犯什么罪?是不是没拿银钱贿赂人?将你从黄沙漫天的地方发配来沼气弥漫的栖州,在家乡吃沙子,来栖州一吃毒瘴。”
“嗯咳……”宋光摸着脖子连声咳嗽。贿赂二字,怎能这般大咧咧地宣于大厅广众之前?
楼淮祀安抚:”光光兄,细微末节不必计划较。”
宋光摸摸腮帮,似发疼,笑道:“光兄,光兄,一字便可,用不着二字。”
楼淮祀嗔他一眼:“光光兄不必害羞,如卿卿、如爱爱、如囡囡,皆意味亲近。我这是信重喜爱通判才称你一声光光兄。”
宋光气得想回他三字“祀祀弟”,只太没皮脸,舌头打结都吐不出这三字来。
楼淮祀拍拍宋光的肩,又转回头:“关余,本官问话,怎不答啊?”
关余揖了一礼,正色道:“回知州,小人出身雁沙的雁鸣镇,雁鸣县官是难得好官,小人发配至此不过阴差阳错。”
“你犯得什么罪?”
“杀人。”关余道。
“无原?”
“有故。”
楼淮祀扬眉:“你胆子不小啊,一个配军,也敢以下犯上,出声质讨。 ”
关余道:“小人只觉欠于公……”
“不错,我就喜爱你这种不肯闷头吃亏的。不如这般。你们这些当兵的,不是配军就是役兵,有情愿的也有心不甘的,与你们也说不得家国情怀;太平盛世,也无谓保家卫国。说白了还是为了口中食身上衣。”楼淮祀大把大把把玩着铜钱,笑道,“吃饱饭算得什么?我还能叫你们吃得上好酒好肉,就怕你们不敢吃。”
李在、鲁犇、牛叔、始一与谢罪皆往前一步。
楼淮祀笑眯眯道 :“在李在跟前走过三招,一吊钱,依次过去两吊钱、四吊钱、八吊钱。”他目光流水似流过谢罪,“最后一位十六吊钱。”
校场中人前头传后头,群情激动、半信半疑,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关余又一拱手,攉出去问道:“敢问知州,可是只能挑一位过招?”
“非也,他们几人你可尽挑了去。关余,可要试上一试?”楼淮祀问。
关余事到临头,也无退缩之意,道:“小人斗胆,一试深浅。”
楼淮祀击掌,道:“不错,过不过得三招另说,你敢上来便占一个‘勇’字,勇字千金,千金我这没有,千个铜钱还是有的。”
一旁贾先生立知其意,从草筐中兜了一大兜钱,用手掂了掂重量,没地盛,方固一沉吟,脱下帽子给递过去,道:“知州嘉以钱,我这个长官便只好脱帽为皿。”
贾先生抬抬眼,不接,看向楼淮祀,楼淮祀一点头,就是有些想叹气,老实人做事才戳心呢,他大捧大捧的铜钱,还不如方固脱帽呢。果然,那关余得了赏钱,不过目露欣喜,方固一况帽子,关余动容,大有士为知己者死,随时随地为方固肝脑涂地。
银钱没让关余激不已,下面的栖州兵却各个红了眼,一千枚铜钱,贾先生估摸着捧了好几把装在帽中,生怕不够,又抓了一把。
不但他们艳羡,连宋光都眼红。怪道买了一条街,买了后又是修墙又是补瓦又是铺路的,这铜钱不是钱,似是泥沙一般。
楼淮祀无意撞见宋光的小眼神,心里一乐,眸光闪烁,又叫人取了三枚银锭出,说道:“来来来,下个赌注如何?”
“啊?”宋光怔愣。
“小赌怡情。”楼淮祀笑着道,“光光兄,我们对赌,我买李在,你买关余。你赌赢了,三枚银锭尽数归你,我另外再加上三枚;我赌赢了,光光兄只要另给我三锭就好。如何?光光兄,光光兄得六锭,我赢,只得三锭。”
宋光大为心动,只是……他看看关余,再看看李在,再看看眉头紧锁的的李方固。犹豫着不敢下手,还道:“知……州啊,我们为官,当众聚赌,好似大不妥啊。”
“小赌小雅。”楼淮祀道。
这进出就六锭银呢,还小雅?寻常人家都赌得倾家荡产了。宋光拿指尖挠挠眉头,又挠挠嘴角,心痒痒,就是不大敢。
鲁犇看得有趣,粗声问道:“小郎君,我们可能跟着下注?”
“尽管来,不过,与你们赌,赔付要改一改,不论你们买多少,赢了注银翻倍再兼这作底的三锭银,你们输了,我只收你们的注银便是,公道,厚道。另下场者不能买你自己的那一场打斗,非要买,只许买自己赢不许买自己输。”楼淮祀道,他还招呼栖州兵,“赌局无大小,无贵贱,你们要是有兴致,大可一起来。”
楼淮祀这一行人,贾先生唯楼淮祀马首是瞻,不管他人死活,始一尽是逞勇好斗之徒,唯牛叔稳重些,大为不赞同低劝几句。栖州兵都穷得要当裤子,还要从他们手缝里抠骗钱。楼淮祀听闻只得作罢,问方固:“方都尉要不要下注?”
方固摇了摇头,敬谢不敏。
关余却是个狠心豪赌之人,揖礼道:“知州,小人可能买自己赢?”
“好啊。”楼淮祀啪啪击掌,“ 我一见你便知你是条好汉,响当当的,不知你下注多少?”
关余道:“知州赏小人的千钱,尽数下注。”
“佳,好男儿好气魄。”楼淮祀大赞,他恨不得拿面锣来哐哐敲,好叫校场中人都来下注。
鲁犇掏了一块碎银与几个私兵一道,买了李在赢,牛叔与始一却买了关余胜,贾先生带着谢罪跟着牛叔下注。宋光见他们都买了,校场中几个大胆的兵,竟也站出三三两两,有买关余的,也有买李在。
宋光见此,再难按捺,他是知道方固的本事的,拿胳膊肘碰碰方固,低问:“你这兵如何?”
方固答:“好。”
宋光还是有些犹豫不决,转念想着楼淮祀说话颠三倒四、真真假假的,还是方固可靠些,他既说好,那就是真好,因此张口道:“那……下官就附些风雅事,稍稍怡情操。知州,下官就买这个关余胜,哈哈哈。”
“光光兄不是个厚道人啊。”楼淮祀摇摇头。
牛叔等人圈出比武台,击鼓为号。关余果有好身手,他练得拳脚功夫,李在却使得朴刀,身法灵活,刀法大开大合。关余却是野路出身,不讲套路身法,只管缠斗上来,招招都是致命之招。
宋光支着小圆眼,越看越心喜,他虽看不大懂,可这姓关一个劲地往前打,没后退,可见不是败象。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楼淮祀笑,看向始一,“始一,跟你是同路人。”
始一环胸,道:“我想跟方都尉比试。”关余虽有两下子,非是他的对手。
毕竟不是生死斗,三招一过,牛叔就击鼓叫了停。
李在收刀,道:“你,不错。”
关余抱拳:“谢教。”
楼淮祀大乐:“不错不错,愿赌服输。贾先生,再量三千钱给关余,取六锭银给光光兄,付钱付钱,嘿嘿,买李在赢的却是赔了,贾先生收钱。”
鲁犇等人扼腕哀叫不已。
楼淮祀半点不心疼输出的钱,又笑问关余:“你赢了一场,要不要再挑一人比试?”
关余一战得胜,自觉仍有余力,道:“小人相再试上一试。”他擅察,目光落在谢罪身上,这少年不似什么高手啊,和他三招过,能得十六贯钱?
楼淮祀那双桃花眼刹时如千倾桃花映进桃色无边,道:“和阿罪比,却不是比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