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身材瘦子、面容黝黑,说话口音浓重, 勉强才能鳞星半点的字句里分辨她说得什么话。
卫繁半绞着眉, 费了老鼻子的劲才混个半懂不懂。
渔女打出生起就没见过贵女, 见卫繁生得肤如凝乳,腮软眉翠,身上的衣裳也不知拿什么布料裁的, 飘飘渺渺、飞扬生烟,脚上的鞋子细细绣着合欢花缀着珍珠, 全身上下透着娇贵。她本就自惭形秽, 讷讷不敢多言, 自己说得话,贵人听着还费劲, 当下满脸臊意, 干脆拿手比划。
她这一比划, 卫繁倒看懂了,渔女这是担心鱼是贫家贱物, 拾掇得又随意,怕卫繁吃不惯。
卫繁在吃食上讲究又不讲究,不管什么方子她敢试一下, 绿萼等人看得吡牙咧嘴, 她还看得津津有:“听闻有些鱼的鱼肚尤其鲜美,比之鱼肉更有风味。”
绿萼嫌弃,小声说道:“娘子,这鱼看头着脏得紧, 还是别吃了吧。”
卫繁道:“得先试试方知能不能吃。”
渔女烤好鱼,恭恭敬敬双手奉上,等卫繁接过后缩着身跪下在一边不敢吱声,生怕卫繁吃了生气。
卫繁闻了闻,焦香扑鼻,小心撕下一块尝了尝,又鲜又香,没有半点的苦味,只吃到鱼肚到有丝丝苦味。卫繁不耐苦味,放下鱼搁在了一边。
渔女吓得脸色都白了,听闻贵人将人打列,死了也白死……
绿蚁出来时匆忙,胡乱倒了一小罐碎银出来,见渔女吓得不轻,赏了她一小块碎银,笑着安慰:“我家小娘子喜爱你烤炙的白鱼。”
渔女怔怔接过碎银,眼里迸出星光,在船头拜倒,对着卫繁就是几个响头。
她这一磕头,把卫繁吓了一跳,叫绿萼将人搀起,自己避去船中找李曼,问道:“李姐姐,稍候我们去哪?”
李曼大大咧咧坐在那,笑道:“妹妹在船上可还自在?”
卫繁点点头:“自在啊,我长在侯府里,难得看到新鲜事物。”
“那就好。”李曼很是满意,道,“我们坐船去寡儿村。”
卫繁一愣:“这名听着奇怪。”
李曼道:“可不怪,这村儿岁最小的六个月,岁最大的双十。”
卫繁呆怔,她虽然天真却不蠢,问道:“村中都是幼童?无父无母?”
李曼漫不经心又习以为常:“栖州人死得容易,没得快便,打架死的,长虫蛇咬死的,虫子毒死的,吸了毒瘴毒死的……有些不是死了,而是父母嫌他们耗粮养不活,卖掉的,扔掉的。”她嘿嘿一笑,“妹妹可知为何栖州的水里鱼儿肥美?”
“为……为什么?”卫繁颤声。
李曼道:“自是因着水里弃婴多,这人肉俗称两脚羊,小儿唤作和骨烂,可不养得水里鱼虾肥硕?\”
卫繁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肚里翻江倒海,连忙扶着船篷趴船舷上干呕,绿萼等人吓得不轻,几人一拥而上,捧巾倒水。卫繁欲哭无泪,抓着绿萼的手:“我……我……我……吐不出来。”
李曼大笑出声,挪着小山似得身躯出来拎回了卫繁:“你这个妹子我甚是喜欢。”
卫繁长睫含露,鲜红的鼻子,委屈:“李姐姐喜欢我,还要吓我。”
李曼道:“哪个吓你,我说得可是实话。”
俞子离与梅萼清坐在船尾,见卫繁吃了吓,他是护短之人,长眉一皱,不悦道:“嫂嫂何苦吓我的学生。”
梅萼清忙赔罪:“俞郎见谅,拙荆是个口无遮拦的,她自家不怕,便以为小娘子也不害怕。”
李曼笑着道:“是奴家的错,俞郎生得俊,说得话也是对的。”
“生得俊,说得话便也对?”卫繁傻眼。
“我图他生得俏,便当他的话对。”李曼蛮横道。“男爱娇,女爱俏,我是丑妇便爱不得美貌少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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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略有得意道:“老师生得俊,我郎君生得也好看,姐姐几时见了,定也喜欢。”
“你可不是个呆子,你这般夸你丈夫,当心引来狂蜂浪蝶。”李曼横了卫繁一眼。
俞子离听李曼越说越没方寸,轻咳一声。李曼看得大乐,美人含怒也是别有风姿,唉,可惜自己与一颗酸梅子凑成双,大不甘啊。梅萼清这个畏妻如虎的,眼看自己妻子调笑俞子离,却是半个屁也不敢放。
卫繁吃了一盏清茶,又问道:“李姐姐,那个寡儿村,都是姐姐和姐夫在照顾吗?”
李曼道:“算不得照顾,不过搭了把手。我这人生得硬心肠,那些懒汉愚妇,管他死不死的,薄木棺材都懒得施舍一具,哭得眼瞎我眉毛都不动。但稚子无辜,不幸来世一趟,尝尽苦难,叫人心里不落忍。再说,我无子,难免对他们偏爱些。”
卫繁抬眸,歉然道:“可是我勾起了姐姐的伤心事。”
李曼啐一口:“伤心个屁,命里无时,莫强求无用,谁耐烦哭哭叽叽的。”
“嗯……”卫繁小心措词,“李姐姐,我与郎君来栖州时,有一老太医随我们同来,他医术了得,姐姐要是不弃,等咱们回去,和姐夫一道寻他来诊诊脉如何?”
李曼笑起来:“妹妹有心,我问过医,天生的,医不得。不能生便不能生,我占个七出,也占个三不去。”她冷笑,“妹妹打听,我那恶名可是十里有名,除了这姓子不好,便是因着我无子,偏又拦着老梅纳妾。妹妹你说,这世上男女事,何其不公。他们男儿家,家中有些金银,娶一妻,还要纳十房八房的小妾通房;我们女儿家,家中也有金银,若非权势滔天,死活只嫁一夫,连个面首都养不得,真寻个相好,那便是□□□□。我不寻面首,老梅也不许纳妾,无子也不许,他人要骂随他去,我只管我自家舒心。”
卫繁半天说不出话,明明李曼说得是悖逆之语,她竟隐隐想要拍手附和。绿萼等几个丫头都快吓傻了,一个一个恨不得捂住卫繁的耳朵,生怕她听多了李曼的荒唐言,移了性情。
梅萼清在船尾告饶:“他人口舌归他人,为夫可未曾有半点怨言。”
李曼哼了一记:“那谁知晓,就算一床睡,人心隔肚子,你怕我捶死你,面上自是笑嘻嘻,肚里恨不得咒我早死投胎做牛马。”
梅萼清拱拱手,笑着道:“非也非也,论年岁,我老妻小,论康健,我弱妻健,请娘子许为夫早去奈何桥边候妻来。”
“哟,这辈子断子绝孙,下辈子还想没个送终人?”
梅萼清豁达,笑道:“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休言儿孙事,儿孙多有不孝子,荒坟枯草,焉知清明寒食,泣坟几多人啊。”
俞子离抚掌笑:“此言合我心意,妻儿天伦,不若散发扁舟云海间。”想他阿父俞丘声,一世洒脱,临老生了他,几年内耗尽心血,若是没他这儿子拖累,说不得还能多活几年。
卫繁听得整个人都快痴了,李曼肥厚的手掌在她背上一拍,差点把卫繁给拍到矮桌上去:“卫妹妹这是被姐姐吓到了?”
卫繁眼神躲闪,欲言又止。
李曼坐过来,一屁股挤走了绿俏与绿萼,瞪着眼:“你们四个丫头片子,去外头去,我与你们家小娘子有话说。”
绿萼等人暗暗叫苦:怕的就是你。
“快去,小丫头片子还被惯得上天,去去去。”李曼撵小鸡崽似得将四个丫头撵了出去,这才怪眉怪眼地问起卫繁来,“妹妹,你老实告诉姐姐,你家夫君要是纳色纳美的,你心中乐不乐意?”
卫繁扁嘴,她家楼哥哥,哪天要是跟别的女子说笑讨好……那时她肯定伤心不已。她也有点想像李姐姐与李姐夫一样,彼此之间再无他人。
李曼一拍桌子:“不乐意就对了,惯得他们的臭毛病。”她看看卫繁,鄙夷道,“一看妹妹这嫩生生皮薄的模样,就知你做不来撒泼骂街的凶悍事,你们卫家没个不许纳妾的条规,想来也不会帮着女儿揍纳色的女婿。”
卫繁整个都蔫了,失落地坐在那。她……她不想楼哥哥纳妾,想学李姐姐来一个妾赶一个妾,原来 ……她竟也是个河东狮、母大虫。那些书生酸儒说不定还会编书写诗来骂她。
“多大点事就伤心?”李曼抖出一方手帕,打算给卫繁擦擦泪,凑过来一看,哟,小丫头竟没哭,遂笑道,“不难过,到时姐姐帮你,负心汉,姐姐一人就能打十个。你要是嫌弃你夫君不洁,和离不就好了?卫侯府不要休弃妇,来找姐姐过活。”
卫繁一咬牙,真个点了下头,细不可闻道:“姐姐要教我。”
她们说话声小,梅萼清与俞子离都不曾听,架不住船上还有个耳聪的朱眉。朱眉听得冷汗直流,想着拿人钱财、忠人之事,要不要跟楼淮祀通风报信,免得楼小郎君来趟栖州做个憋屈知州,连娘子都没了。
卫繁被李曼勾得满腹心事,坐在船中托着浮想联翩,将自个吓得够呛,好在她不存心事。
小船悠悠靠岸,眼前小小村庄,四面环水,茅草小屋一间一间,村前空地上,一伙高低不同的小童似在那吵架,叫骂、哭喊、喝彩之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