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光想得有点多,他出身败落之家, 背后无靠山, 做官也寻常, 不然也不会来栖州做通判。上峰的一言一行,少不得要好好揣摩。论官位,他小, 论官权,互相牵制, 算起来那就是东风与西风, 他这个西风无意卷落叶, 楼淮祀这道东风莫非要削他的脸面?
楼淮祀还是笑嘻嘻的,全然心无芥蒂的模样, 真心实在京中纨绔一言不合喊打杀的张狂。
宋光眨巴眨巴小圆眼, 又拿捏不准了, 上皇的外孙,今上的外甥, 长公主的嫡子,楼将军的幺儿,含金匙玉调羹, 进进出出牵狗擎苍, 赫赫扬扬如卷狂沙,受不点半点委屈,欺人不问青红皂白,嗯, 为着点小事发作差役倒也不足为奇。宋光琢磨来琢磨去,心下就有点恨怯。
在栖州为官,但求无过,不求有功,平平安安任满,能得个平调,那都是老祖宗在天保佑。就这么点荒田,无人耕,自也无人抢,抢来也没屁个好处,自己何苦跟这种皇亲国戚一较长短呢?这不是以卵击石吗?侥幸落个两败俱伤,楼淮祀又有上皇外公又有长公主亲娘。
他有什么?亲娘就一妾,为儿所忧,也就只能在佛堂念念佛烧烧香保他长安,他做官得诰命,还只能荫封给他嫡母……
比不得啊,比不得啊。
宋光心一灰,退一步海阔天空,栖州不过烂泥坑,他还能与楼淮祀烂污泥摔跤不成?不值。不雅。高低强弱随它去,随它去……
宋光确实是想多了,楼淮祀压根没想与栖州二把手一较长短,他连官都懒得做,只想当个甩手自在逍遥的。那俩差役纯粹惹毛了他,不过两个役,胆大包大公然在一府衙外头讹诈,看这娴熟的手法,显是没少干这事,一讹还讹到他的心肝卫妹妹头,士可孰不可忍,今日他忍下这口气,明日就能羞惭得悬梁自尽。什么宋通判宋判通,谁护都没用。
俞子离暗将此事看到眼里,默默纳闷:莫非自己这个师侄天生就该在官场中摸爬打滚的。明明是随心之举,倒让原本颇为轻视应付的宋光退了一步,楼淮祀这个半生不熟的栖州之主倒有了主人家的声势。
“楼知州,这俩差役得罪了知州?”宋光小心问道。
“岂止是得罪,竟讹诈我夫人银钱。”楼淮祀手一背,“等会先投进牢中,过后本官问查问查,说不定另有玄机,役还欺起官来?”
宋光唾一口:“是该死,万死,就俩没长招子的混赖人欺讹人,该下狱便下狱,该问罪就问罪,是笞是流是役都是应当的。不过,楼知州,这里头应该没有别的文章。”这什么另有玄机听起来跟莫须有似得,栖州本就贼匪多,要是按一个通匪,他这个通判都要跟着倒霉。上一任知州与匪通,断头的尸体都还新鲜着呢。
楼淮祀想了想,大笑起来,一把揽着宋光的,道:“哈哈,失言。宋兄别跟我计较,我这次当官,爱胡说八道,难免言语失当,你大人大量可不能与我计较。”
宋光简直想骂娘,心道:你岁数不大,阴阳怪气的本事可不小,阴晴难料得紧啊。
俞子离有些走神,他恍惚中觉得楼淮祀这行事颇有上皇姬景元的风范。姬景元上了年岁又退了位后,就这随心所欲全凭喜恶行事的臭德行,时而刮风时而下雨时而骄阳万里,没有半点的章法。只不过,姬景元身份超然,积威又重,一举一动都令人煎熬得心如游丝,楼淮祀嘛,威是没有的,不可捉摸倒是真的。
“宋兄,不是我嫌弃,这什么差役,跟贼骗没差,还套一层役的皮,看了伤眼。”楼淮祀老实不客气地抱怨。
宋光苦笑:“楼知州,这寻常的差役不是为恶后以役代罚的,就是寻常役夫,能有什么的好。富庶之地,长官另行招募来使唤,栖州穷……”油水都没得捞,别处有争抢做吏役的,到栖州避之不及。
楼淮祀诧异,低声问道:“我怎听闻栖州吏役凶反逼得当官的不吭声?”
宋光差点没让他给吓死,这祖宗可真敢问啊,擦擦汗,悄声道:“圣上英明,前头这个伏小通贼,嚓……”他在脖子上划了一刀,“拔出萝卜带出泥,眼下府衙满是清正之气啊。”
楼淮祀睃眼一个来回,点点头:“是挺清的,连人都少。”他拍拍手,“不过,不打紧,不怕没人使唤,鲁犇,给我们宋通判露一手。”
鲁犇“喝”得一声,气沉丹田,在宋光惊恐的目光中将两差役甩到肩上,马步一所,再喊“人来”,人群中出来几个壮硕的汉子往他背上一跃,鲁犇扛着五六个壮年扛麻袋似得几个来回,脸不红,气不喘,收功时顺手把两个差役当麻袋似得往地上一掼,直将人摔个七晕八素昏厥过去。
“可能当差役?”楼淮祀诚心问道。
“能……能……能啊。”宋光抖着嗓道。
楼淮祀挨近他,很是虚心:“宋兄可别哄我,你知道的,我半懂不懂的,好些事都要请教你,你说真说假我都当真的。”
宋光黑圆的脸上差点盛不住笑,道:“哪里哪里。”
蒋功曹与付主薄屁滚尿流地飞奔出来,新知州也是奇妙,来得无声无息的,做贼似得摸到了衙门口,拿腔作势地展开任书比对比对,身高,胖瘦,颈边一颗小痣,相符相符。再看楼淮祀带来的人,新知州这是带了多少人啊。
蒋功曹偷摸把汗,府衙前衙后宅,奈何栖州城破,这后宅破旧不说,说是有三进,却是院落小,屋舍少,再刨开那些马棚牛棚,灶间茅厕的,哪住得下这么多人?
楼淮祀晃了一圈,别提多嫌弃了,这破的,看看这窗,看看这门,看看正院中间的台子,两头通风摇摇欲坠,曲未终人未散,歌舞场却跟草场似得。
绿萼等人如当头浇一桶凉水,处处逼仄,处处转寰不开,院中铺的地砖这边翘那边凹,不小心还绊人一跟头。围廊连个凭栏都没有,光秃秃支出去,四角放个了大缸接水,那水绿汪汪的,缸底生了一层绿毛,水中还生了虫。花木倒繁盛,爬墙绕柱,肆虐生长,野草似得,割了来年还长。绿俏蹲在一角落里,从廊柱上摘下一朵长梗菌子来。
“娘子,你说这能吃吗?”
卫繁看了眼,没见过,道:“纵是能吃,只这一根从何而吃啊。”
贾先生觑见,忙道:“这是狗尿苔,吃不得。”
楼淮祀很是歉疚,卫繁锦绣堆里养大的,几时受过这些苦,这破宅比之卫侯府恨不能一把火烧了。
卫繁笑拍着手:“我倒觉颇为雅致,好些草木呢,宅子里头还阴凉,半点都不闷人,宅院小有宅院小的好处,不必多走道。”
楼淮祀垂眸:“看着破败。”
“修缮一番便好。”卫繁兴致勃勃,她笑着道,“楼哥哥带来的工匠,头一桩买卖怕是要跟我做呢。”
“卫妹妹有委屈一定要与我说。”楼淮祀抓着她的手,轻声道。
“我还能薄了自己不成?”卫繁掰着手指,“绿蚁可会收拾屋子了,我们带来的东西又多,只由她大胆指挥,保证完事后是个舒适的雅居。你我偷闲,看看栖州新鲜的就好。”
楼淮祀看她真没勉强之意,又掏出一沓银票给牛叔,道:“牛叔,劳你与老贾一道去外头就近或租或买寻了屋宅,将人安顿下。”
宋光插嘴道:“楼知州,租便好,买就不必了,栖州地贱,买来便砸在手上,他日知州离任,无人接手,可不就亏了?”这话却是好心。栖州买卖不兴,人又少,买屋置宅自住倒使得,只转卖不出去。
“这边屋价几何?”楼淮祀问道。
宋光道:“一尺二升粮,这边米粮一斗七十文,折作银钱一尺大许十四文。”
楼淮祀吃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禹京一尺二石多,还是麦粮。”
宋光咕咕一乐:“唉哟,禹京天子脚下,栖州如何比得?不可比不可比。这还是现宅,要是空地,价就更贱了,这还是城中。城外的那些荒地,都不要银钱,能开出田地,地契白送。”
楼淮祀算了算自己的财物,在栖州他说不得能做个栖半城,当下改了主意,与牛叔道:“牛叔,你去看看府衙附近,一户一家能挨着买便挨着买,横街直巷买一条来也使得。”
宋光圆溜溜的圆脸,圆圆的小眼眦如两盏红红的小灯笼,看楼淮祀如看散财童子。
楼淮祀冲他一笑:“不差这点银钱。”
宋光越发心慌意冷了,想他月俸、禄米等杂样折成银钱不过小五十贯,他赁屋买奴仆吃喝拉撒又请幕僚心腹,在栖州将将过得去,栖州还没什么人情往来,要是算上,他怕要勒紧腰带。看看人,挥金如土,一沓银票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比不得,比不得,拿什么与楼知州他老人家斗啊。
“宋兄怎这形容?”楼淮祀很是关心地问。
宋光心里苦,哭丧着一张脸:“这不是琢磨着楼知州接了任,总要见见下官等人,认个面熟嘛,知州要是不嫌弃,下官勉为代劳张罗。”
“宋兄仗义啊。”楼淮祀大喜,展开折扇轻摇几下,又道,“不知宋兄内宅有什么人,嫂嫂可有随行,届时我夫人在内宅置宴,还望嫂夫人帮衬帮衬。”楼淮祀是个体贴人,自己官事上不上心,卫繁内宅外交倒先放心上。
宋光黑脸一红,羞涩:“不敢欺瞒知州,我娘子远在禹京,不曾跟随。”
楼淮祀合上扇子倒转扇柄戳了一下宋光,戏谑:“那宋兄可是红袖添香,不甚妙哉。”
“可不敢胡来。”宋光压低声,“栖州这边的女娘很是邪性,云水县有一县尉,有些贪花好色的,风雅太过,图这边纳色便宜,左一个妾右一个通房纳个没完没了,惹恼了一房妾室。那妾识得毒草,一剂药就将那县尉送去了西天,死得无声无息的,要不是那云水县令有些手段,还不知道是中毒死的。”
“杀夫啊?这县尉是纳了多少色才惹来生杀大祸?”楼淮祀好奇。
“过江之鲫。”宋光摇头,“那妾不知怎么投了云水匪贼的脾性,愣是将人劫了去。那妾气不过,将县尉从棺木里刨出来,喂了野狗,道:负心汉也配睡棺材?合该葬狗腹。”宋光心有余悸,打个哆嗦。
楼淮祀也跟着打个哆嗦:“好厉害的手段。”也挺合他的脾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