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姬冶手腕一抖,收回长鞭缠在腰间, 上前几步, 捡起地上的金钗, 慢慢抚去云纹处沾上的一点点泥尘,又不动声色用小指指尖解开纠缠一处的流苏,起身慢慢将它插回了卫絮的发间。

他甚至恶劣地微微笑了一下, 卫絮被他吓得不轻。

她如一湾依柳拢雾沉静的池水,风清水澈, 柳绿雾轻, 却被他一鞭, 打破满池的静谧。苍白后怕乃至微微颤动的一张脸,显得那般可怜又脆弱。

卫絮好似在生死之间游走了一趟, 整个人犹在惊恐之中, 只感心口呯呯直跳, 如鼓擂,如雷击, 使得她胸闷气短,浑身没有一丝的力气,僵立在那, 逃也逃不得, 斥骂也无声,任由着姬冶慢慢靠近,将金钗插回自己的发鬓间,她的一缕发丝拂在他修长的指间, 莫名就有了缱绻的意味。

有如春夏几个轮回,卫絮这才勉强回过神魂,抬起双眸,却又直直地撞进姬冶漆黑眼眸之中,她在他眸中看见无措又无依的自己,似片柳絮,风吹雨打去。

这人……这人……怎如此放肆无礼,怎毫无收敛之意,他的目光里似有恶意,似有探询,似有逼迫,似让人无遁形。

卫絮的羞愤盖过惧意,气恼下转身就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脚步凌乱,裙角翻浪,很快就消失在了红柱花廊尽头的月亮门中。

姬冶笑,翻手将先才理流苏时断掉在掌心的一缕收了起来,仿若无事地对卫放说:“舅舅的长鞭果然可刚可柔。”

卫放动了动嘴唇,他就算蠢笨如猪,也知先才姬冶的举止不妥,不小心打掉他姐姐的发钗也就算,你瞎伸什么手?一地的丫环下仆没手捡?捡了就捡,你还亲手给她插回去,半点不知避忌的?卫放是越想越气,他又藏不住事,恨恨地瞪姬冶几眼。

卫繁将掩着双目的手放下来,一跺脚,追着卫絮走了,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深悔自己冒失。是她强拉了卫絮来找卫放的,她们姊妹商议着趁着年节治小宴取乐,她便提议借卫放的那几个小厮在席中耍些滑稽把戏。

卫絮面皮薄,她与卫放不过堂姐弟,原先还不怎么亲近,让她这般大大咧咧地开口借人,实在厚不起这脸皮。卫繁遂强拉了卫絮来,没想到,害得卫絮险些破了相。

“阿姊。”

卫絮哪里顾得卫繁的叫声,近乎是急奔回到自己院中,连执书都让她撇了下去,独自一人先行回到院中,避入屋里推了丫环出门,将自己关在房内。孤身坐在妆台前,莲花镜里映出一张醉若芙蓉的脸,眼含千秋水,腮染红云霞,那支钗在鬓边流苏股扭,纠纠缠缠,缠缠绕绕,看得人心烦意乱,不由抬手拔下金钗,弃在匣中,再也不愿多看一眼。

这个皇三子着实可恨可厌,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个这般无礼之人,也太欺人了些。

她越想越是气,翻出那只疫鬼面具,物似人形,怎么看都是恶形恶状,凶怖吓人,怪道要驱之避之。瞪了几眼,又悻悻扔在一边,她也是气糊涂了,对着一样死物发脾气,它本是巧匠所制,一截好木,雕琢打磨描上纹彩,缀上红发彩绫,与人何尤?倒平白无辜担了她的怒火。

“阿姊?堂姐姐。”卫繁扒着门缝担心地小声唤她。她身后坠着卫絮的一干丫环,一个一个皱着眉,担忧不已。

卫絮轻抚了一下自己酡红的脸颊,有些羞愧自己迁怒卫繁之举,饮了一杯凉茶,这才起身将卫繁拉进屋,又与几个丫环道:“我没事,我跟堂妹说话,你们在外面自忙吧。”

执书等人不敢拂她的性子,忙应了下来,自去备茶果点心。

卫繁生怕姬凉那一鞭伤到卫絮的脸,两眼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歉疚道:“大姐姐,可有伤到?”

卫絮摇了摇头:“不曾。”只那鞭子带着风刃,割过脸畔,似能伤人一般。

卫繁抽抽鼻子,还是不放心,将卫絮摁在榻上,自己跪坐在她身边,捧着她的脸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就怕哪里破了皮她自己反而不觉:“要不请个郎中来?”

卫絮笑:“不必,确实没伤到我。”

卫繁气呼呼:“那皇三子无礼得很,以后见着定要躲远一点。”

卫絮星眸闪了闪,道:“他是皇家子孙,与我们素无往来,今日应是不凑巧,既无来往,何谈相避,倒是我们杞人忧天、枉自担心。”

卫繁拉着卫絮道:“都怪我,非拉着大姐姐去,才遇上……”

卫絮又摇了摇头:“你本就是好意,再说,福祸难测,谁知在……自家遇到这种事。”

卫繁鼓着脸颊:“好意歹意,最后害了人,那就是不好。好心办了坏事,那好心也是坏心。”

卫絮一愣,道:“这话是似而非,万事不应问心吗?”

卫繁叹口气道:“好心又不能抵罪,大姐姐谅我好心,不怪责我那是大姐姐的大度。若是真出了事,我再好心也该万死。”

卫絮白她一眼:“冤有头债有主。”低声厌道,“万死也轮不你啊。”

卫繁气鼓鼓的:“再也不想看见三皇子。”

卫絮冷下脸:“不提也罢,总是陌客,只当无事。”

卫繁道:“除夕那日他送大姐姐回来,我还当他是好人。”

卫絮抚着腰间的的绦带,心下暗道:他那日也不如何,只你未曾见他真面目:“知人知面难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何况本就不熟,焉知本性?”

卫繁握着卫絮的手,道:“难为大姐姐了。我叫厨下熬碗宁神汤来,大姐姐歇歇。要不?我陪大姐姐睡?”想了想,“要不跟祖母睡吧?”

卫絮忙道:“不可,好好的惊扰祖母做什么?些许小事,不必惹得祖母动问。”

“那我陪你?”

“也不用你。 ”卫絮微微侧过身,不自在道,“我睡觉轻,小时就不要人陪床。你要是和我睡,你也睡不好,我也睡不好,妹妹的心意我记下了。”

“我最喜欢与人一道睡,跟祖母睡时也是一床被子,绿萼她们也都陪着我睡。”卫繁红了红脸,“不过,我睡相不好,陪着大姐姐睡,只会是大姐姐睡不好,我在哪都睡得挺香的。”

卫絮抿嘴而笑:“能吃能睡,是难得的福气。”

卫繁憋笑:“小时祖父还取笑过我,说我是小猪投胎的,我是傻的,原还当祖父是夸我呢,问了婆子才知它长得粗黑不说,吃吃睡睡还直哼哼,气得我哭了老半天的鼻子。”

卫絮听她拿自己取笑,掩唇笑道:“不知还知求证,倒也算不得傻。”

卫繁更心虚了,掩面道:“我是沾沾自喜过了好几日才无意听婆子提了一嘴,才细问的。祖父都快要忘了这事了。”

卫絮再冷清也撑不住笑出来,卫繁见她笑,总算放下担忧,见执书在外轻唤,便道:“大姐姐,我不多扰了,你先好好歇歇。”

卫絮点头:“我不多送了,你也早先回去,别乱淘气。”她叫丫环送走卫繁主仆,半倚在那怔怔出神,半晌才与执书道:“论起心胸,我是远不及堂妹。”

执书忙道:“奴婢只知小娘子才是最好的。”

卫絮轻叹:“近则不能见全貌,你与我亲近,自是偏帮我。”

执书道:“奴婢别的不懂,但二娘子说要用一碗宁神汤,再好好歇上一歇,却是再有理不过。”

卫絮看天色尚早:“年节下,没病没灾,在床榻上歇息好似有些不雅。”

执书急道:“哪还能顾虑这些,这是自家又不是别处,纵是老夫人知道也无二话。”

卫絮听得她自家两字,勾动心事,拉住执书问道:“我先前只觉自己处处为客,可是自误了?”

执书一咬牙,大着胆子道:“奴婢不知小娘子为什么觉得身是客,奴婢觉得侯府才是家,在侯府也更自在些,倒不是因着侯府规矩松……嗯,奴婢口拙,说不清也道不明,总之好好歹歹一袖子里的事,反倒心安。”

卫絮幽幽道:“在外祖母家,表姐妹从不会这般跑去找表兄他们,此为礼也。在家中,我非但许了堂妹的唐突之举,随她一道找堂弟,还撞见外男。我心中本该气愤难当,不满家中无规无矩的,谁知静坐细想,竟生不出恼意埋怨来。”

执书服侍她躺下,道:“小娘子说自己处处客,可刚才脱口而出的却是家,显见小娘子心里也知自己不是客。”

卫絮轻笑一下,另叫丫环点上甜香移进帐中,执书轻手轻脚解开帐钩,顺手将解下的衣裳收拢收拢,见一边放着的疫鬼面具,“咦”了一声,道:“小娘子嫌这面具凶恶,收在箱中,怎又拿了出来,吓人一跳。”

屏风后传来卫絮凉水似得声音:“你重收回箱中,随意找个角落放着,别占了地。”

执书不明所以,听话地找了个收杂物的箱子,还特地放到最底下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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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从卫絮那出来还是气咻咻的,被三皇子这么一吓,她大姐姐怕是无心再办宴了,难得她们姊妹能一块热闹。

“大姐姐在家其实也寂寞,我们又不懂诗不懂画的,想着姐妹几人聚一块玩玩闹闹,好歹也能打发打发闲暇。 ”真是天不遂人愿。

“要不要告诉老夫人一声?”绿萼问道。

“依大姐姐的心意,定是不愿多事。”卫繁趴栏杆上掏出一块饼捻碎了喂鱼,微怒道,“他是皇三子,告诉了也不能拿他如何?只可怜大姐姐白吃他一吓,只盼以后能离得他远远的。”

“奴婢觉得大娘子说得是,等闲也遇不上他……”

“等闲遇不上谁?”楼淮祀从国夫人那出来要去找卫放,他活跟长了千里眼似得,远远见到一角红衣,便知是卫繁,拖着跳脚的小厮儿绕了过来。

“楼哥哥?”卫繁见着楼淮祀很是惊喜,将手中半块饼扔进池中,笑问,“楼哥哥几时来家中的?”

“我刚拜见了老夫人。”楼淮祀探头看了一眼鱼池中争抢糕饼的鱼群,扬眉,“谁与你委屈了?气得连糕点都给了红鱼?”

“还不是……”卫繁正要诉说,想想事关卫絮,到底还是住了嘴,道,“不能告诉楼哥哥,也不是我受了委屈。”

别人的事?那管它死活。楼淮祀笑哄道:“我求了老夫人,明日带你们一道去郊外骑马,要是风好,就算时节不对,也能放放纸鸢。”

\“可真?\”卫繁雀跃,又期艾问道,“可许多带些人去?”

楼淮祀长叹:“我倒不想带,只老夫人不许,连你家小二郎都要带上。”

“人多也好,热闹些。”卫繁心喜,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好把她家姐姐捎去散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