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繁闷闷不乐,她是心粗的,身边的物件贵贵贱贱的,都不大放在心上,唯这件来历不明的小玉球是她心头所好,时时把玩,前几日还挂在帐中,今日心血来潮,坠在了腰间绸带上。
绿萼绿俏眼看着自家小娘子小圆脸垮了一半,水杏眼皱巴了皮,腮边梨涡都没了,蔫耷耷坐那,活似霜打风吹一寒冬。一边的卫紫更是气呼呼的,差点没从鼻子那喷两道气出来;卫素无声泪垂,手里紧攥着沾了白墨鲜血的手巾。
她三人,一个蔫,一气,一个哭,凑一堆好似一出酸剧,凄凄凉凉,戚戚惨惨,又似透着滑稽,叫人瞧了也不知是鼻中发酸还是眼中发酸。
谢令仪素来持重,此时也生了气,指使仆役在草亭附近翻找玉球,将散落的核雕搜寻回来。核雕是一个一个都找了回来,卫繁的玉球却是影都没有。
赏梅小宴凄凉收局,客人还丢了贵重物件,谢家深觉丢人。
偏这事,不知该指责哪个,白墨是卫素带来的,又顶着满头满面吓死人的血,哭诉自己是被绊倒的,在场的小丫头抖成一团,谁也不敢认下这事。
白墨的性子不似卫素腼腆,很有些泼辣,头冒血,眼含泪,跪在那一口咬定身边有人绊了自己。她虽未言明,却是暗指崔明贞的丫环。
崔明贞脸白如纸,摇摇欲坠,死死咬着唇一言不发。她这般可怜,倒衬得卫家咄咄逼人,面目可憎。
两边都是亲戚,谢家是左右为难。
要紧的还是卫繁的那枚玉球,她在草亭坐下时尚在身上,陈思薇也说自己瞧见了,还道里头关着一只小玉兔。
玉球又不是什么珠子这些细小之物,大小有如鸽卵,哪里会找寻不见,八成就是让哪个不知死活的小丫头趁乱摸了去。
诗礼之家出了个窃贼,传出去,别说面子,里子都丢尽了。
谢令仪歉疚不已,握住卫繁的手道:“卫妹妹,实在对不住,你们难得来,谢家却这般失礼,你放心,我定给你个交待。卫妹妹喜欢小兔子吗?”唤丫头取来一只桃花玉雕琢的小兔子轻轻放在卫繁手心里。这只小兔子圆头圆脑,油脂粉嫩,煞是可爱。桃花玉少有大块,玉兔半个巴掌大小,透粉润泽,极为难得。
卫繁捧着玉兔,越发伤心了,她只喜欢吃兔子肉,不怎么喜欢兔子摆件,玉球更不可取代,越想越想哭,可怜兮兮地抬起雾蒙蒙的眼看着谢令仪。
谢令仪自知理亏,不知如何安慰,只得看向卫絮求救。
卫絮扶着执书的手,想了想道:“虽不过俗物,却也是心头好,无价,不可替。劳烦三姐姐叫人再找找吧。”
谢令仪岂有不知这理的,眼下实是找不到,难道真当着亲戚的面审贼?本想指着卫絮一起扯块遮羞布,将这事暂掩了,过后再细细问,谁知卫絮竟是不肯,不禁笑嗔:“阿絮偏心自家堂妹。”
卫絮道:“我犯不着偏心。”她才是里外不是人的那个,卫繁在她外家受了委屈,她有何颜面?她外家出了贼,她又有何颜面?
谢家三姐妹一时都有些气闷,细思这事该如何了。
崔和贞站那惨然一笑,卫家也好,谢家也罢,非富即贵,她们哪个会是贼?只她无依无靠寄人篱下,焉知不会被富贵迷了眼,生出贼心,做下宵小恶行?卫家的丫头又指控她身边人使的绊子,她不是一个贼,也是半个了。当下咽声道:“卫家妹妹的玉球丢得蹊跷,瓜田李下说不清道不明,不如从我这边先搜搜,容我自证……”
不等谢家姐妹色变安抚,卫絮却先发作,道:“崔家妹妹胡说什么?卫家人搜谢家客?我卫家再无状也做不出这等欺人之事。”
崔和贞不曾想卫絮当场翻脸,掩面低泣,泪如雨下:“絮姐姐,我并无此意,你知我口笨舌拙,从来不会说话。”她身一矮就要跪下认错。
卫絮面含薄怒,驳道:“崔妹妹嘴笨,我又何尝伶俐,我非长非官,岂敢受妹妹一跪。”她越说越气,拉起卫繁几个,“我们家去吧。”
卫繁惊得脸都圆回来,随手将玉兔往身边的一个丫头手里一塞,携了卫紫卫素跟着卫絮就走。帮亲不帮理,一笔写不出两个卫字,无论如何不能拆了堂姐姐的台子。
卫絮这一回,算是负气而归,饶是谢老夫人亲来安抚,卫絮面上虽是搁置忘却,心里哪有不生疙瘩的?
卫繁自己还伤心着呢,倒管起闲事来,问卫絮:“大姐姐,你是不是与崔家姐姐不和?”
卫絮没什么好声气:“我与她心气不投。”
崔和贞无父无兄无叔伯,唯与一个病怏怏的寡母相依,家中无有恒产,兜里无有身外物。卫絮要是算得泡在苦汤里,崔和贞泡的苦汤少说多加了几百斤的黄莲,苦得直渗胆汁。
谢老夫人怜贫惜弱,接了崔和贞来家照顾。崔和贞一针一线一衣一食全依托着谢府,难免谨小慎微,事事周全。她这般知事懂礼,自是讨人喜欢。
就是不知哪里不对,只与卫絮八字不合。初来相见,姐妹间互有赠礼,卫絮思及己身,物伤其类,随手送出的都是重礼。谢家女都知道卫絮的脾性 ,见怪不怪,崔和贞却是大为惶恐,自惭礼薄,回去后跟丫头熬夜绣挂屏回赠卫絮,直累得小脸黄黄,风吹就倒。
谢家姐妹吃惊不已,谢令余便去劝崔和贞,卫絮待人随心,并不在意这些身外物。
崔和贞却道:絮姐姐是高门贵女,她无门第之见,与我交,我却不能为此心安理得收受贵礼,不然,岂不成了贪妄小人。
谢令余大感崔和贞品性高洁,与两个姐姐夸赞之后,回头反劝卫絮出手时不可这般随性。
你公侯之后,出手就是金啊玉的,别人力薄,只能回你破瓦片,她非但没觉得占了便宜,反倒坐立难安,这般有德之人,难道不该戴荆钗换白服倾心相交?
卫絮哑口无言,环顾屋中各样器具,糟心,她只有金啊玉的,没有破瓦片。亲力亲为,绣个香囊,绣个扇面回赠?卫絮更糟心了,她不会啊。她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针指女工样样不能,费老鼻子劲、戳烂指头绣出两条手帕也就孝敬给了谢老夫人和国夫人,可怜两个老人家半天也没认出帕子上绣的是鸡还是花。
那便不送罢?
崔和贞感念众姐妹的对她的照顾,时不时送来亲手做的鞋袜吃食。卫絮是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要了得回礼,不要……崔和贞头微垂、泪盈睫。
姐妹之间常相处,总有言辞失当之处,往常闹闹小别扭,隔日也就忘了。
遇上崔和贞,孤身单衣独立冷风中,秋眸满蓄秋雨,扭衣绞带,盈盈下拜赔礼致歉。
卫絮实在不惯与她相交,想着不如远着些,崔和贞失落自责,折节讨好。谢令余与她交好,人与人之间,也讲缘字,劝她不必如此。
崔和贞却道:“我初来时,与絮姐姐也是相谈甚欢,几成莫逆,可见有缘。如今这般,想来是我错了,既知错岂能不改错失良友?”
气得卫絮半夜惊坐起,暗想这个崔妹妹比自己的三个堂妹还讨厌。自家堂妹也不过一个贪吃鬼,一个胆小鬼,一个抬杠鬼。细细品,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抬杠鬼卫紫自诩早已经参透了各种宅斗阴私,一击掌,与卫絮道:“大姐姐,这个崔和贞以退为进,占了便宜还捞着好名声,唉,你这是让她算计了去。”
卫繁有听没懂,只管跟着点头,她还是伤心玉球。绿萼与绿俏哄了半天也没哄得卫繁重现笑颜,灵机一动,拿了车中那只纸鸢引逗。
“小娘子,你看这只纸鸢,两对小翅膀,不像能飞天的样子,也不知那乞儿说得是真是假,别是骗人的吧?”
卫繁接过纸鸢,这要是飞不上去,她岂不是惨上加惨,丢了心爱之物,还叫人给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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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凄凄惨惨的,楼淮祀也是惨不忍睹,被他五舅舅逮住就是一通死捶。
楼淮祀哇哇大叫,控诉道:“我诚心托舅舅帮我画影,舅舅呢,画个发面白脸胖丫头给我。”
姬殷一吹笔,冷哼道:“我只答应替你画,却没说要画得像。你说你见到的小娘子,白嫩嫩,热腾腾,软绵绵,不是馒头就是包子,我画的胖丫头哪里失了神韵?”
楼淮祀气苦:“你画的胖丫头只有胖,无一分秀致,眼小鼻子小,还斜着眼歪着嘴笑。”
姬殷叫左右摁住他,凑过来摸了把外甥的俏脸,吐气如兰:“你懂什么,烟视媚行,此乃风情。”
楼淮祀气得吐血,扯开喉咙喊道:“外祖父,外祖父,五舅舅欺负我,他还摸我,还说要带我去狭斜曲巷看风情娘子。”
姬殷看外甥,再看看自己亲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手起刀落就能结果掉这混账玩意。他姐姐、姐夫年岁尚轻,再生一个小儿郎实属易事,这个……杀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