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不与卫家同,亭台楼阁一洗富贵气象,又处处透着精巧匠心,侍婢小厮全是一色衣装,人人各司其职,无一嬉笑打闹喧哗,过外院,隐隐还能听朗朗读书声,真是一派清雅正气啊。
不像卫家,粉墙无古画,白壁无旧书,从上到下冒着泥土与阿堵物交织的芬芳。
卫繁三姐妹先去拜见了谢老夫人,齐齐施礼请安道万福。
谢老夫人略嫌清瘦,气色却极佳,梳着低髻,素素淡淡簪了一支白玉福寿簪,受了姐妹三人一礼,眉开眼笑,笑呵呵地忙叫人搀起。只她笑得虽慈祥,嘴角却是狠狠地抽了一下,心里直嘀咕:卫家这仨个丫头,一个异香扑鼻,一个珠光宝气,一个战战兢兢……上门来做客这装扮得倒也别出心裁。
“你们国夫人这些时日可都好?”谢老夫人拉着卫繁,“几时得闲一道去礼佛进香吃素斋。”
卫繁任由她拉着,反手捏捏谢老夫人的手,觉得不及自己祖母的福态软和,见问,闷笑着摇了摇头。
谢老夫人一愣,佯怒道:“怎么?这是嫌我?不愿与我这个老婆子一道去?”
卫繁笑道:“老夫人,您也知道我家在保国寺名声寻常,这不是怕连累到您老人家嘛。”寻常之说,那都已经是厚厚贴了一层金的。卫询恶名在外,搞得京中寺观心有余悸,见着虔诚的国夫人都在心里打着鼓,怀疑是不是卫询在后头布阵使坏。
谢老夫人失笑:“真是个促狭得丫头。”又道,“絮儿因你们要来,早早便来我这候着,就前脚才让她那急慌慌的姨表妹给扯去梅园了。”
不等卫繁接话,同行的卫婆子挤着菊花老脸,笑着趋上前深深一福:“老夫人万福!老夫人不知呢,外头街集上闹出了点事,车马全堵在道中间,连着巡街使与京兆尹都惊动了,来了好些官差。不得法,这才害得我们三位小娘子来得迟了。”
谢老夫人一惊:“竟有这等事。”拍拍卫繁的手,“你们幽闺弱质,难得出一趟门,哪经得这些,怕是受了惊吓!”
卫繁心虚一笑,她坐车里吃吃喝喝把玩把玩纸鸢,不要太自在。
一边的卫紫挑起秀秀长长的眉,不着痕迹地瞟一眼卫繁圆圆白白如脂膏截肪的手腕。她姐姐是闺秀不假,弱在哪处?自己更是康健,雨淋不病,风吹不倒;也就卫素看着清瘦柔弱些。唉! 谢家老太太一把年纪了,眼神好似有些不太好。
卫婆子下死劲往脸上堆着笑,堆得两只眼只剩得一道缝,还叠起三四道褶子:“可不吃了这一唬。奴婢是个痴长年岁,不长胆性的,本来就着老脸得了一份美差,送了府里三位小娘子来,再接四位小娘子回,又安逸又体面,谁知竟遇上街集有人闹事,可把奴婢吓得肝颤。”
谢老夫人看卫婆子一眼,脸上的笑不变,兴致却淡了一分,叫身边丫头去请卫絮:“去叫絮儿,她三个妹妹来了。”笑对卫繁道,“你们且等等她,陪我这个婆子说说闲话。你阿姊常念着你们,有了有趣好玩的,都给你们留着一份,好好收着呢。”
卫繁顺口就笑接:“我也念着大姐姐,祖母更是日夜挂念,老夫人放心,回去后我定多陪陪她。家里请了个女先生说书,说得可好了,她还会好些口技,学了鸟雀、奔马、犬吠、婴啼,活灵活现的,大姐姐肯定喜欢。”说起来,还是她娘亲养的两个女相扑更有意趣,就怕闹腾了些,不合卫絮的喜好。
谢老夫人笑看着卫繁开开合合的小嘴,这小丫头可真会说,偏又天真烂漫、情真意切的,虽然东拉西扯没边没际的,偏让人一时也生不起气来。
卫紫垂着头偷偷翻个白眼。这老太太不但眼神不好使,还会骗人,卫絮要是念着她们,她把头摘下当球踢。卫素依旧当着透明人,谢家嫡庶分明,庶女从来矮一头,受了冷落她也不生气,专心听她姐姐卫繁从说书人说到了保龄汤。
“老夫人要是不嫌弃,我家去,送了汤方来,美味可口,延年益寿!”卫繁诚心诚意道。谢老夫人不及自己祖母看着富态,该好好滋补。
卫紫和卫素则是大惊失色,惊恐地想:好歹也是姻亲,她二姐姐可千万别把谢家老太太给毒死了。老人家一把年纪的,哪经得起那些汤羹的折腾。
卫繁嘴上送了保龄汤,又好奇问:“ 老夫人,我大姐姐的姨表姐是哪家的小娘子,前次来好像没见着。”
谢老夫人笑道:“是我二女儿家的小闺女,她姓陈,名唤思薇,你们前次来她家去了,不曾见面。”
.
卫絮正与陈思薇在梅园里说话,就是眼里含着隐忧。
她原本怕家中堂妹失礼,早早起了身,陪着谢老夫人用完早膳后,就留了下来等着卫家来人,暗中又打着腹稿,想着该如何温言软语不失和气地叮嘱堂妹注意言行举止,谁知左等右等,连着腹稿都打了十八遍也没等来卫繁姐妹。
卫絮面上过不去,羞恼家中无礼,又伤心家中此举,轻慢的实则是自己,坐立难安间,素来仗义好打抱不平的姨表妹陈思薇过来,连说带笑将她拉去了梅园。
谢家孙辈共四子五女,上头两个孙女儿都已出嫁,剩得三女待字闺中。谢老太太疼惜卫絮接她家来常住,一来生怕她客居不自在,二来不好厚此薄彼,遂又接了小外孙女陈思薇来家。
陈家官拜工部侍郎,别家是生不出儿子,陈家是生不出女儿,别家拜佛求子,他家进香求女,同在佛前求子求得心力交瘁的人家直恨不能挠死陈家。陈家好不容易盼来一个女儿,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娇纵非常。
陈思薇自出生就泡在蜜罐中,那叫一个无忧无虑,再看看自己的表姐姐卫絮,真是泡在苦汤子里。父母早亡,祖母偏心,祖父不管,叔父叔母狼子野心,抢了爵位不说还对侄女儿多敷衍多薄待。卫繁也不是好的,争宠夺爱、孤立堂姐姐;卫素卫紫更是生就势力眼,一味讨好捧卫繁的臭脚。
唉!身在后宅内院,孤掌难鸣的卫絮实是可怜。陈思薇越想越心痛,展开双翅誓要将卫絮纳在羽翼之下。
卫絮却是五味杂陈,她毕竟姓卫,心中再对家中含怨,旁人声声指指责卫家的不堪,入她耳中,也不是什么有趣滋味。
久客不易,谢家再好终究不是家,时长日久的,哪有不生一点矛盾口锋的?初来滚滚烫,热炭一块,现在火消烟灭外头也积得一层白灰。
眼见年终团聚时,倦鸟归林,远客归家,卫絮心中也有点念起家来。
卫繁等人要来,卫絮暗地还是有些高兴的,岂料,等一早没等到人,气得卫絮暗恨不已。
好不容易等得谢老夫人遣人告诉卫家客至,卫絮便带着丫环从梅园过来要接卫繁姊妹。
陈思薇大急,生怕卫絮受委屈,忙跟过来挽了卫絮的手:“表姐姐,我陪你一道去。”
卫絮不疑有他,抿嘴一笑,携了陈思薇的手就走。
不曾想,等到了谢老夫人花厅门外,人还没进去,陈思薇两眼一转,扬声笑道:“这般姗姗来迟的,定是贵客,我怎么也要来拜见拜见。”
卫繁三姐妹人影半个没瞅见,就听得这么一声娇声,含着刺带着腥。
卫繁更是着实一愣,大惑不解:不是说谢家诗礼人家?怎么也跟自家这般大呼小叫的?贵客什么的,自己满身异香,妹妹卫紫满头异宝,其实也是挺“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