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几日卫家姊妹收拾妥当要去谢府做客。
卫繁和卫素都有些傻愣愣地看着卫紫,真是……真是……飞天神女下凡间。
卫紫头上戴着金花冠,花枝花叶花瓣因风齐颤,耳垂坠着红宝嵌金蝉,振翅欲飞,颈中戴百宝金璎珞,腰间缠缠枝金腰铃,身上捻金线遍绣人间富贵花,外头罩着织金雀裘,明明晦晦间暗彩流动。整个人描金绣彩,完了再细细洒上了一层金粉,在暖阳下真是熠熠生辉、金闪夺目。
好看是好看,耀眼也是真耀眼,只是……卫繁低声问道:“四妹妹,你不嫌沉吗?”
卫紫红扑扑的脸,昂头挺胸,委屈回道:“我只嫌热,真是天公不作美,大冬天的,这么烈的毒日头。”
倚兰忙搬台阶,笑哄:“那便先脱了罢,等会就坐车了,小娘子起早犯倦,还能小憩一会呢。”
卫紫借坡下驴,顺从地让倚兰脱了织金雀裘,暗暗舒了口气,好悬没热晕她,后脖子都冒汗了。
卫繁卫素二人却是一色装扮,一个娇俏一个秀致,她们姊妹不过差着几个月的大小,卫繁脸嫩,虽是姐姐,反倒显小。
国夫人一大早看到三个鲜妍明媚的女孩儿家,很是高兴,叮嘱三人好好去做客,又敲打丫环婆子好好伺侯。
为接卫絮回来,一道去的还有她的乳娘青娘子。国夫人看她一眼,搁下茶碗,问道:“絮儿的院子可收拾了没有?这屋子一不住人,几日就飞尘生霉气。”
青娘子低首回道:“回老夫人的话,小娘子去外家做客时就吩咐奴婢们要日日开窗透气,有好日头还要将书拿出来晒晒。奴婢们不敢偷懒耍滑,一日也不敢落下。”
国夫人道:“这便好。你们去罢,别耽搁久去迟了。”
卫繁正从管嬷嬷那要一盏八宝茶汤吃着,嫌里头的胡桃不香,炒制时少了点火候。
管嬷嬷笑道:“这里头又是黄栗又是芝麻,好些浓香之物,这也能吃出一味胡桃欠了火侯?也就二娘子生了一条老饕的舌头。”
国夫人叫小丫头收了卫繁的食具,瞪她道:“大早来白吃我一盏汤,还要挑嘴,快快去吧,讨人嫌。”
卫繁不依,冲着国夫人撒了撒娇,这才笑嘻嘻地跟卫素卫紫一道出门。
卫府早就备好了马车,车去谢府要过闹街,人多挨挤,走得便慢。卫繁在车内坐得无聊,偷偷掀开车帘一角,难得好晴天,街集份外热闹,人声鼎沸,嘈杂声纷乱喧嚣。绿萼、绿俏知她性子跳,不喜坐车,二人取了一包松子,剥出松仁递给她,也好打发时长。
卫府的马车却跟乌龟似得,越走越慢,之后干脆就停了下来。外头婆子一脸为难地过来,道:“小娘子稍安,街集上有人闹事,围了好些人,车一时过不去,要等巡街使过来疏散了人群才能走。”
卫繁好奇:“可知道什么事?”
婆子道:“打发小厮去看了,还不知究底,远打远就见车翻了,碎了好些酒坛子,这都能闻到酒味。”
卫繁抽抽鼻子,果然有酒味,清冽醇香:“还是好酒呢。 ”
绿萼急道:“小娘子还关心酒呢,也不知要耽误到几时,上门作客,迟了总不好。”
卫繁拈一小撮松子仁在嘴里:“我虽不风雅,但也知道赏梅落雪时最佳,你们看外面大日头,梅花都晒蔫了,还有什么看头。马塞车堵,非人力可为,怎能怨怪我们失礼。安心。”想想似有不足,对绿俏说,“绿俏姐姐,你叫婆子去买包酥琼叶,要张老四家的,哥哥说张老四家的最酥脆。”
酥琼叶也就炸得薄脆涂蜜的馒头片,绿俏哭笑不得,领命去车外吩咐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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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这边一株百年老树下,或坐或躺或跪聚着几个乞丐,其中一个小乞儿仰天席地躺在那,垫着头,翘着腿,脚上套的破鞋露出脚趾头,脚趾头上系着一根线,线上拴着一只纸鸢,这纸鸢不过巴掌大小,飞在半高,跟只蛾子似得扑楞着翅膀。
他身边铺着一张破席,躺着一个老乞丐,很是惬意地阖着双目、晒着太阳。另一个乞儿跪坐一边,乱蓬蓬的发,木呆呆的眼,眉毛拧了十八道弯,眼见就能挤出苦汁来。
小乞儿扭头,很是不满他苦大仇深的样子,催道:“怎么停了?快唱,唱好点,不然怎么讨得来钱?”
苦脸乞丐翻翻死鱼眼,拣起一根筷子,移过一个破碗,半死不活地唱道:“被天席地,何用高床?褴褛春秋,何必紫裳?残羹饱腹,何佐醴尝?死生无定,何思虚妄?千秋月在,何望北邙?四海为家,我自在逍遥,哇哈哈,哈哈哈……”再哈就染上哭腔了。
小乞儿听罢,抬起头扫他一眼:“唉!未解其中之落拓自在。”
苦脸乞丐翻翻眼皮,不吱声。
躺着的老乞丐笑:“好了,就你事多,不要为难他了。再说,你这小调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尽是自欺之语。”
“怎么就自欺了?堪破人世万物,洒脱不羁,天地任尔畅游……再说了,三年臭要饭,皇帝也不换!”
“我老祖宗跟乞丐也差不离了,你问他老人家换不换?”老乞丐冷哼,顿了顿,“好香的酒。”
小乞儿马上怂恿:“前头送酒的车翻了,倾了好些酒,让老李去抢些残酒来,怎么样?老李你悄没声地去,趁乱一哄而上,抢了就走,头也不回。”
老乞丐瞪他:“不好。老李,去沽些酒来,要玉楼春。”
老李整个都酸皱成烂李子了,掏掏破袖烂衣兜,苦巴巴道:“小的身上一个子也没有啊。”
老乞丐摸摸身上,也是一个子也没有,他也不睁眼,对小乞儿道:“好外孙,你外祖父年纪大了,该你孝敬奉养了。”
小乞儿撇撇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又是可惜又是不舍地掂了掂,往空中一抛,便见一道黑影掠过,抄走了银子,燕子似得进了一边酒楼。
老乞丐微启双目,吃惊,问小乞儿:“这锭银子也是你乞索来的?这禹京百姓如今已这般富裕?”
小乞儿笑道:“哪里!遇见一个呆傻二愣子,隔三岔五给我送银子。可惜,他好似学乖了,连着几日没来寻我,害我少了一项进益。”
“这又是哪家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在当散财童子?”
“您老也认识,就是江平侯,卫家的小世子。”小乞儿笑起来,他生得一双凤目,又风流又灵动。一边笑一边挪过去,蹲一边促狭地看着老乞丐。
卫家百年也就只出一个好的,结果被某人的小老婆给药死了。
老乞丐一愣,微哼一声:“尽是些败家的不肖子孙。”
一边的老李跪坐在那抖如筛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摇摇欲坠,眼看着它要掉了,眼看着它又长回去了,眼看着又要掉了,摇一摇,咦?竟然还在脖子上长着呢。意外之喜啊!
黑衣人去而复返,过来深揖一礼,恭恭敬敬地奉上玉楼春酒,再一个飞身重又隐在身后重楼画阁之中。小乞儿看着他的背影,夸道:“我堂兄身手又好,生得又俊俏,唉!跟在五舅舅身边可惜了。”
老乞丐扬眉:“你意思我儿子还配不上你这堂兄?”
小乞儿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小酒盏,兜在手上跟老乞丐讨酒,解释道:“外祖父怎么老误会我?一个堂兄,一个舅舅,手心和手背,都是肉嘛。只是五舅舅无所谓,我堂兄还要娶亲呢,要不您老给做主?”
老乞丐白他一眼,饮了一口酒,赞道:“好酒,不输……可惜没有佐酒之物。”
小乞儿拍拍胸膛,笑道:“外祖父放心,我来我来,我去乞索点吃的来。”他两眼溜瞍了一遍,落在街中马车上,看看装点纹饰,显是贵家女郎的车驾。
老乞丐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他蹿了出去,惊问老李:“他这是要跟贵家女眷乞索?”
老李沉重地点了点头:“是。”
老乞丐想了想:“这是不是有登徒子之嫌?”
老李更沉重地点了点头:“是!”拖出去打折两腿也是轻的……这一说,好似心生期待,心里痒痒的。别说,是真的痒,老李惊恐地从衣缝翻出一只虱子揩死在甲缝间。
还是让姓楼的混赖子打折两条腿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