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告诉祖父和爹爹啊。”
卫素一愣,有些结巴:“告诉祖父和爹爹?”
卫繁理所当然:“那是自然,在外头受了委屈,受了欺侮,怎能不告诉父兄呢?”
卫素用指尖描着手炉的浮凸的枝蔓纹,沉吟一会,继续问:“那万一爹爹和祖父不为我们做主呢?”
卫繁便答道:“不为我们做主,那肯定有不便之处,要是力所不及那就算了罢,只好吃下这一会的哑巴亏。偶尔吃个亏也没甚打紧的,只要不是日日吃它。”她笑看卫素,叮咛,“三妹妹也要记下,受了委屈要记得告状。自己不能,又不告诉,闷在肚里岂不是沤坏了?”
卫素展眉而笑:“ 二姐姐,我记下了。” 她本还想问问谢家宴的事,看卫繁脸上有了点倦意,又琢磨着自己二姐姐粗枝大叶,八成懒得多想,甩手扔给底下丫环拿主意。她也想这般随性,到底庶出,碍于身份,无论如何也要谨慎一些。
谢家的请帖真是烫手山芋啊!卫素拿着都觉得手指头疼,愁眉锁眼地回到清芷院,贴身丫环白墨、白芷看她闷闷不乐的,还以为她受了委屈。
卫素边叫她们拆头发边说备礼的事,她是真的为难。谢家眼又高,她手上又没有什么合意可送的小玩意,重不得轻不得,重了没必要,轻了自己没脸。
她生母甄氏不过一个婢女,没有多少私房体己贴补女儿。
嫡母许氏虽然又慈爱,又大方,指缝又宽,可她从来不是细心人,家常赏物件专挑了名贵稀罕的送,还专好给衣裳首饰。小女儿家嘛,就要打扮得精巧贵气,素素淡淡的实在不合许氏的脾胃,装点女儿那都是下死手,没有半点的不舍。
名贵的簪钗环佩实在不适宜拿去送人。
卫素叫白墨点点百宝匣,里面一个格子一个格子收着好些精巧好玩有趣的小物件,玩的戴的逗乐,全是她和卫繁姐妹间的互赠。
转送他人……卫素看看这个,摸摸这个,心痛难舍。
白墨知晓卫素的毛病,凡是别人送的,都是一片心意,岂有易手之理,一朵绢花都要好好珍藏着,藏得色褪形败,自己忘了才算。
送人是不可能送人的。
“那……小娘子不如托大郎君从街集寻些好玩细巧的?”白墨出主意,一边白芷跟着点头。上回去谢家,卫素被冷落个彻头彻尾,谢家女不易交,纵使将脸捂得滚烫,也贴不上冷屁/股,何苦自讨没趣。
卫素微有赧意,其实也不能怪谢家女冷落她,她不做诗不吟赋的,坐在座中也是无话可说。
所谓主辱臣死,自家小娘子在谢家受了薄待,白墨快恨死谢家了,收起卫素的钗环,碎念念道:“寻常人家请客上门不都是客客气气的?又是下帖,又是遣人,把人巴巴请去园子里,不好好待客,倒叫人吃西凉风。”
白芷跟着附和,又道:“大郎君来无踪去无影的,现也不晚,院门都还没关呢!要不奴婢去大郎君那一趟送个口信,免得明日找不着人,误了事。”卫放跟兔子似的,轻易逮不着人。
“也好。”卫素道,“那你装一荷囊碎银去。”
白芷怕挨骂,犹豫:“奴婢知道小娘子是周到,可大郎君哪会收钱啊。”
卫素坚持:“哥哥不要,那是哥哥对我的好,我却不能大咧咧地就递一句话去。”
白芷微叹一口气,取了银子裹了厚衣带着一个婆子走了,卫素看着屏风收怔怔出神,蓦地担心起来:哥哥是好哥哥,可大都时都是不太靠谱的……不会惹出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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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素在那愁,卫繁却是不肯多动心思的,伸个懒腰,掩嘴打了个哈欠,趿着软鞋绕过屏风,一头扑在熏得微暖清香的被褥上,不防被什么碦了一下,疼得她“唉哟”一声。
屏风外正与绿蚁说话的绿萼吓一跳,连忙冲进来:“怎么了?可是跌着撞哪儿了?”
卫繁从身/下翻出一枚镂空桂叶软玉球,透过空隙可见里头有一只圆润俏趣的小玉兔抱着药杵那在捣药:“我还以为是什么,原来是它。”她笑着将玉球扣在手中,暖玉生温,蕴润着指尖。
绿萼娇嗔道:“小娘子吓我一跳。”看看卫繁手里的玉球,“奴婢看这玉球精巧异常,不是俗物,偏小娘子记不清哪来的。”
卫繁又打了个哈欠,自己也有些迷糊:“只记得小时随爹爹去了趟保国寺,回来就有了,就是记不起是谁给的。”晃晃玉球,关在球里的小玉兔轻击球壁,叮啷有声。这是拿整块玉雕琢镂出玉球,再挖空内料,雕琢成一只玉兔。
绿蚁从柜子里寻一瓶药,蹑手蹑脚过来,又叫绿俏移灯过来,看了看卫繁手上的红疹,担忧道:“这都几年没起癣疾了,竟又犯了,好在奴婢不敢大意收了一瓶药在柜子里,可这也是暖春时配的,斱近一年了,也不知还有没有药效。”
卫繁满不在乎:“不必擦药,这都快褪了,回头全蹭被子上。”
绿蚁不肯:“虽看着不显,还是小心为妙。”捉过卫繁的手,拿药扑沾了药粉薄薄扑了一层,“也不知是不是跟谢家犯冲,一年难得去一次,每次还招点邪气回来。”
绿俏接嘴道:“可不是,上回去游船,吹了船头风,受了寒,回来后愣是躺了好几日。这回人还没去呢,手上就起了癣。”
卫繁将脸埋在软枕里闷笑出声:“你们说得谢家好似挨不得蹭不得,最好远离百千里的。”
绿俏驳道:“这哪说得准,难保有神通古怪,天生不对付的。要不求道袪瘟符戴身上?”
卫繁在暖被中躺好:“不好,大姐姐在谢家住着呢,我带道符在身上,万一露出马脚,大姐姐脸上怕过不去。”微叹口气,“我和大姐姐之间本就寻常,闹出不好,自家骨肉姊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大眼瞪着小眼,太没趣味了。”
绿萼几人不出声,事关卫絮,她们也不敢多嘴多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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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卫简不死,卫絮才是侯府的掌中宝手心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卫繁一干姊妹全要往后靠。卫简一死,爵位落不学无术的卫筝头上不说,卫絮的境遇也整个颠倒了个。
要命的是,国夫人与卫絮还不怎么投缘,老人家爱热闹,卫絮父母早亡,自怜自哀多有愁容。初时,国夫人怜惜孙女儿孤恓,养在膝前,细心照料,时时开解,常常哄逗,费了老鼻子劲,卫絮还是愁眉不展。
国夫人难免受挫,她又没有周幽王哄褒姒百折不挠的韧劲,人老精气神短缺,再者远香近臭的,时日久了,难免有些疲惫疏忽。
卫絮本就敏感纤弱,察觉后倒也没钻牛角尖,反暗暗自悔伤了祖母的心,本也没什么,一家骨肉慢慢描补就行,但,这世上偏偏还有个卫繁。
卫繁打小就生得雪□□嫩,根生得正,卫家人的那点傻气她一样没落下,天天乐呵呵的,也不知在傻乐些什么,嘴又甜,什么祖父祖母叔父婶娘的,叫得滴溜溜转,逗她也不生气,给啥吃啥,给啥玩啥,还冲着人乐。卫府上下有点年纪的都爱极了卫繁,连仆妇都喜爱她。
更让人气闷得是,小一辈里卫素、卫紫也爱跟卫繁玩到一处,无他,卫繁大方,又好跟人分吃的,一块糕,她吃着香也要让旁人尝着甜。大伙心性也差不离,拿起书就打嗑睡,看琴谱两眼直犯晕,拈起针全戳自己手指头,王八看绿豆,半斤对八两,臭味相投,别学了还是一块玩去吧。
爱琴棋书画的卫絮有如山间一股清流,再看看卫繁几个,大城门外臭水沟,这如何玩得到一处?
卫絮眼看国夫人疼爱卫繁,两个妹妹也亲近卫繁,倍觉失落苦涩,再思及自己父亡母去,又添伤心。
偏许氏又是个行事粗疏的,当了侯夫人后莫明还有点心虚,虽说卫简的死与自家无关,但不管怎么说,最后的好处却实打实落在了自家头上。许氏听多了闲言碎语,觉得好似是有这么些道理,凭白占了便宜,对卫絮就添一丝愧疚,一愧疚,就想着拣好的补偿。
太客气就失了亲近。
卫絮偶尔看许氏责骂卫繁,那真是嘴由心动、随心所欲、全无顾忌,她失怙失恃,见了自然心生艳羡,谁知许氏一对上自己就换上一成不变的笑脸,笑也透着客气,话也透着客气,送来的物件除了贵还是贵。卫絮对着金银珠宝,却羡卫繁头上一朵许氏随意从自己妆匣中翻出的珠花。
家里越热闹,卫絮就越孤凄,独坐花下,独自凭栏,独看诗书…… 真是从里到外透着孤单。
谢家接了卫絮去小住,卫絮见外祖母家行事做派与自家完全两端,一下子从烂渡口到了桃花源。外祖母慈祥,表姐妹意趣相投,一起品诗作画,一起抚琴下棋……不像在自家,姊妹间说得不是吃的就是玩的,还不跟她说。
卫絮乐不思蜀,不知不觉就住久了。
卫家女长住谢家,再皆身世堪怜。京中显贵好事之家,纷纷拿眼暗瞟卫家,怀疑卫家是不是薄待了孤女。
卫家嘛……家风不正,什么事干不出来?从卫老国公开始算,几代尽干不入流之事,宣之于口都嫌污了口舌。苛刻了孤女,也不奇怪嘛。
三人成虎,有鼻子有眼,搞得国夫人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刻薄了大孙女儿,左思右想:这也没冷落大孙女儿啊,真要细算,自己怜惜大孙女儿双亲亡故,凡有好的,都先紧着她,反倒是二孙儿卫繁要往后靠一靠,反正那丫头贪吃,给点吃的就乐呵。
国夫人越想胸口越犯堵,越想越不能入睡。
卫询已经超脱物外了,看眼国夫人,一本正经道:他们昂藏男儿,效长舌妇嘴舌,该羞惭的是他们,你生什么气?
国夫人怒道:放屁,女眷也议这事。
卫询理所当然:长舌妇本就长舌,言行合一,大善。
气得国夫人忘了闲言碎语,专心和卫询生气。
卫絮的事日积月累,渐渐在卫府不可细说。不提,相安无事、其乐融融;一提,骨头缝里直痒痒,说痛也不痛,只挠不到深处令人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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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繁翻了个身,宽心道:“谢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去几个时辰,掉不了一块眼,吃点好的,就可以和大姐姐一道打道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