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又是一场工作会议,谁会想到拯救世界这么无聊?
科学组坐在会议桌旁,有我、迪米特里和洛肯。斯特拉特总说要砍掉官僚主义的繁文缛节,结果还是得跟一群实际的部门领导交涉,还得主持每日例行会议。
有时候任务只能按我们讨厌的方式来完成。
自然,斯特拉特坐在首座,她旁边是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男人。
“同志们,”斯特拉特说,“我给你们介绍下弗朗索瓦·勒克莱尔博士。”
他左手边的法国人象征性地摆摆手。“大家好。”
“勒克莱尔来自巴黎,是世界著名的气候学家,我已经让他负责追踪、了解——如果可能的话——改善噬星体造成的气候影响。”
“哦,仅此而已?”我说。
勒克莱尔笑了,但是笑容很快退去。
“那么,勒克莱尔博士,”斯特拉特说,“关于太阳能量降低究竟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我们有很多互相冲突的预测报告。很难发现哪两位气候学家的意见相同。”
他耸耸肩。“让两位气候学家对于一个橘子的颜色达成一致意见都很难。不幸的是,气候学是一门不准确的学科,其中存在很多不确定性——实话实说——还存在很多猜测。气候科学还处于起步阶段。”
“你太谦虚了,在所有专家中,只有你的气候预测模型在过去20年里不断被证实,你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可以做到这一点的人。”
他点点头。
斯特拉特指着会议桌上一大堆凌乱的文件说:“我已经收到各种各样的预测,从小规模的饥荒到全球生物圈崩溃,应有尽有。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已经看过预测的太阳输出数据,对此有何见解?”
“灾难,毋庸置疑,”他说,“我们正在见证许多物种的灭绝,全球生物群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天气模式经历重大改变——”
“人类,”斯特拉特说,“我想知道这对人类有什么影响,以及什么时候产生。我不关心三肛门泥獭或其他任何种群的繁殖区域。”
“我们属于这个生态系统,斯特拉特女士,可不是事不关己。我们食用的植物、豢养的动物、呼吸的空气都交织在一起,互相联系,生物群落的崩溃会直接影响人类。”
“行,那说说数据,”斯特拉特说,“我想要数据,定量分析。不要模糊预测。”
勒克莱尔对斯特拉特皱起眉头。“好吧,19年。”
“19年?”
“你想要数据,”他说,“这就是一项数据,19年。”
“那么,19年代表什么?”
“我估算出现存人类死亡过半的时间,就在19年之后。”
我似乎从没经历过随之而来的这种寂静,就连斯特拉特都大惊失色。我和洛肯面面相觑,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两个会看向彼此,但实际就是这么个情况。迪米特里也是目瞪口呆。
“一半人口?”她说,“35亿人?都死掉?”
“对,”他说,“这够你定量分析了吗?”
“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她说。
勒克莱尔噘起嘴唇。“刚刚似乎又诞生了一位气候变化否认者,看这有多容易,而我所做的只是告诉你一些你不愿意听到的事实。”
“不用显得高高在上,勒克莱尔博士,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他把手臂叉在胸前。“我们已经发现对天气模式产生的重大影响。”
洛肯清清喉咙说:“我听说欧洲发生了龙卷风?”
“对,”勒克莱尔说,“而且越来越频繁。西班牙征服者在北美洲看见龙卷风之后,欧洲才有了这个词汇,如今它们正在意大利、西班牙和希腊肆虐。”
他歪了歪头。“部分是因为天气模式的改变,部分是因为某个疯子决定用黑方块铺满撒哈拉沙漠,就好像严重影响地中海附近的热分布不会有啥后果似的。”
斯特拉特翻了个白眼。“我早知道会对天气有影响,只是我们别无选择。”
勒克莱尔继续施压:“先不说你对撒哈拉乱来,我们在世界各地都看到了离奇的现象。飓风季节出现了两个月的偏差,上周越南出现降雪,急流错综复杂,每天都不同。北极大气流向以前从没出现过的地区,热带大气向极南和极北流动,形成一个大旋涡。”
“回到35亿死亡人口上。”斯特拉特说。
“没问题,”勒克莱尔说,“关于饥荒的计算其实非常简单。用农业每天产出的全部卡路里除以1500,人口数量不可能大于那个数,至少不能长时间大于。”
他摆弄着桌上的一支钢笔。“我运行时用的是我最乐观的模型了,庄稼作物还是注定玩完。全球的主要作物有小麦、大麦、小米、马铃薯、大豆以及最重要的水稻,它们全都对温度范围特别敏感,假如你的水稻田冻结,水稻就会死;假如你的马铃薯田发洪水,马铃薯就会死;假如你的麦田里湿度是正常值的十倍,它就会感染寄生菌而死。”
他又看向斯特拉特说:“真希望我们有稳定供应的三肛门泥獭,那样我们也许能活下去。”
斯特拉特捏了捏下巴。“19年的时间不够,万福玛利亚号到达鲸鱼座τ星需要13年,反馈任何结果或数据还需要13年,我们至少需要26年,更确切地说,应该是27年。”
勒克莱尔看着斯特拉特,仿佛后者又长出一个脑袋。“你说什么呢?这可不是某个可选项,而是正在发生的危机。对此我们完全无能为力。”
“胡扯。”斯特拉特说,“100年来,人类一直在不经意间引发全球变暖,那我们这次要是致力于此呢,看看能引发什么后果。”
勒克莱尔往后一靠。“什么?你开玩笑吗?”
“温室气体织成的漂亮毯子会为我们赢得一点时间,对吗?它会像棉大衣一样为地球保暖,把我们获得的能量保持得更长久,我没说错吧?”
“什……”他张口结舌,“你没说错,可是这规模……以及故意排放温室气体的伦理道德……”
“我不在乎伦理道德。”斯特拉特说。
“她真不在乎。”我说。
“我只关心拯救人类,所以给我制造出一些温室效应。你是气候学家,想办法让我们至少存活27年,我可不愿失去一半人口。”
勒克莱尔哽在那里。
斯特拉特做了个撵人的手势说:“开始工作!”
用了三个小时,给共享词汇表补充了五十个单词之后,我才给洛基讲明白辐射及其生物学影响。
“谢谢,”他用不同寻常的低音——十分悲伤的语调——说,“现在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为什么死了。”
“坏坏坏。”我说。
“是。”他用和声说。
在对话中,我了解到目标A完全没有辐射保护功能,还了解到波江座外星人一直没发现辐射的原因。拼凑这些信息花了我一些时间,不过我目前掌握的情况是这样的:
波江座外星人的家园是波江座40星系的第一颗行星。其实人类发现它有一段时间了,但是显然不知道那里有完整的文明。它的星表名称是“波江座40Ab”(40 Eridani Ab),挺拗口是吧。跟其他波江语一样,行星的真正名字按照波江座外星人的说法是一组和弦组合,所以我直接称它为“波江b”。
波江b距离它的恒星非常近——大约是日地距离的五分之一。他们的一年只有地球上的42天多一点。
它是一颗我们所谓的“超级地球”,质量是地球的8.5倍,直径是地球的两倍,重力是地表重力的两倍多。而且它自转飞快,快得不得了,他们的一天只有5.1小时。
这条信息让一切有了头绪。
如果条件合适,行星会带有磁场。你需要有一个熔融的铁核,得处于恒星的磁场中,还得保持自转。假如这三个条件成立,你就得到行星磁场。地球就有,所以罗盘才能起作用。
波江b所有这些特征都很突出。它比地球更大,具有更大的铁核,距离自己的恒星更近,所以处在更强的磁场中,进而增强了自身的磁场,而且它自转极快。总之,波江b的磁场强度至少是地球的25倍。
此外,它们的大气极其稠密,是地球的29倍。
你猜强磁场和稠密的大气有什么好处?辐射保护。
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都通过进化应对辐射。我们的DNA有内建的错误校正机制,因为我们持续不断地遭受通常来自太阳或太空的辐射冲击。我们的磁场和大气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保护我们,但并不是百分之百有效。
对于波江b来说,磁场和大气的保护效果很充分,辐射无法触及地表。光线甚至都无法射到地表,所以他们从来没有进化出眼睛。地表一片漆黑,在完全的黑暗中,生物圈如何存在?我还没问洛基生物圈的运作机制,不过地球海洋深处太阳照不到的地方也有不少生命,所以说没有光线绝对是可行的。
波江座外星人极易受辐射影响,他们甚至不知道辐射的存在。
接下来我们又聊了一个小时,词汇表里又增加了几十个单词。
波江座外星人很早就发明了太空旅行技术。凭借绝无仅有的材料技术(氙岩),他们甚至建造了一部太空电梯,本质上就是连接赤道和同步轨道的一根缆绳,再加上一个配重。他们确实把电梯开上轨道了。假如学会如何制造氙岩,我们在地球上也可以建造。
问题是他们从不离开轨道,没有理由离开。波江b没有卫星,距离恒星那么近的行星很少有卫星,重力潮汐力往往会把潜在的卫星拉出轨道。洛基和他的船员伙伴是第一批离开轨道的波江座外星人。
所以他们从未发现波江b周围远高于同步轨道、时刻为他们提供保护的磁场。
还有一个谜团没有解开。
“为什么我没死,问题?”洛基问。
“我不知道,”我说,“有什么区别?你做了哪些事是其他船员没做过的?”
“我修理东西。我的工作是修理坏东西,制造需要的东西,维持引擎运转。”
他在我看来是一位工程师。“你大部分时间都在哪儿?”
“我在飞船上有一个房间,工作间。”
我有了一个想法。“工作间在哪儿?”
“在飞船后部靠近引擎的地方。”把飞船工程师安排在那里很有道理,靠近引擎,那里的东西最有可能需要维护维修。
“你的飞船在哪儿存储噬星体燃料?”
他挥手指了一下飞船后部的大致位置。“很多很多桶噬星体,在飞船后部,靠近引擎,易于补充燃料。”
这就是答案。
我叹了口气,他不会喜欢这个事实,解决方案很简单,他们只是不了解,甚至发现问题时都已经来不及了。
“噬星体阻止辐射,”我说,“大部分时间你被噬星体环绕,你的船员同事们却没有,所以辐射杀死了他们。”
他没有回应,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
“明白,”他用低音说,“谢谢,现在我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死了。”
我试图想象他的种族感受到的绝望。远远落后地球人的航天计划,对于外界的一无所知,可是为了拯救整个族群,还是造出了一艘恒星际飞船。
我猜跟我的情况差别不大,只是我的技术稍微多了一些。
“这里也有辐射,”我说,“尽可能多地待在你工作间吧。”
“是。”
“把噬星体拿到这条通道,涂在墙壁上。”
“是,你也这么做。”
“我不需要。”
“为什么不,问题?”
因为即使我得了癌症也没关系,反正我会死在这里。可是此刻我不想解释这是一项自杀任务。我们的对话已经相当沉重了,所以我没有告诉他全部实情。
“地球的大气稀薄,磁场也很弱,辐射可抵达地表,所以地球生命进化得可以在辐射中存活。”
“明白。”他说。
此刻我正飘浮在通道里,他还在继续修理,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嘿,我有个问题。”
“问。”
“为什么波江座科学和人类科学如此相似?各自进化数十亿年,却经历了几乎相同的过程。”
这事最近一直困扰我,人类和波江座人分别在不同的星系进化,此前相互没有联系,那么我们为什么有几乎相同的技术?诚然,波江座外星人在航天技术上稍逊于我们,但是没差很多。他们为什么没有处在石器时代,或者是让现代地球相形见绌的某个超级未来?
“必然是这样,否则你我不会相遇,”洛基说,“假如行星科技不足,就没法制造太空飞船;假如科技储备充足,那么不用离开星系就能理解并摧毁噬星体。波江座人和人类的科学技术都处在特殊的时代:能造飞船,但不能解决噬星体问题。”
哈,这我倒没想到,听洛基这么一说还真是。假如这种情况发生在石器时代的地球,我们会直接灭绝,假如发生在1000年以后,我们可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这是一个相当短暂的科技发展阶段,会导致一个物种派出飞船去鲸鱼座τ星寻找答案。波江座外星人和地球人刚好都处在这个阶段。
“明白,洞察敏锐,”不过这还困扰着我,“情况还是罕见。人类和波江座外星人在太空中距离很近。地球和波江b仅相隔16光年,银河系直径就有10万光年!生命必然很稀少,可我们又离得如此之近。”
“可能我们是家人。”
我们有关联?怎么可能——
“噢!你是说……哇!”我不得不深入思考这个提法。
“我不确定。理论。”
“这个理论相当了不起!”我说。
有生源说理论,我曾跟洛肯一直在争论它。
地球生命和噬星体过于相似,不可能是出于巧合。我怀疑噬星体的某个祖先曾在地球“播种”。某个祖辈星际物种感染过地球,可是直到现在我才突然觉得,波江b也许经历过同样的事件。
生命有可能到处都是!只要它能从类似噬星体祖先的生命进化到我们今天的细胞。我不知道这种噬星体之前的生命体是什么样,然而噬星体生命力极强,所以能够支持任何一种生命的行星都有可能发展出生命。
洛基可能是失散已久——特别久的亲戚。跟洛基相比,我家屋外的树木是跟我更近的亲戚,可是这并不能证明洛基不是。
哇。
“非常精彩的理论!”我再次夸奖。
“谢谢。”洛基说。我猜他总结出这个理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我还是得深入地思考。
航空母舰头一次成为栖身的好地方。
中国海军甚至不再质疑斯特拉特的命令。高层受够了审批每一步行动,终于发布一项总体性命令,只要不涉及开火就按她的要求去做。
我们停泊在南极洲西岸的永夜之中。海岸线落在极远处,只有月光照耀时才可见。整个大洲的人类都已被疏散。也许是反应过度,阿蒙森-斯科特南极站远在1500千米之外,那里的人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事。然而,没有理由冒险。
这里成了史上最大的海军禁区,甚至大到美国海军都得分散开,才能确保没有商船进入。
斯特拉特对着对讲机说:“一号驱逐舰,确认观测状态。”
“准备完毕。”对讲机里传出一个美国口音。
“二号驱逐舰,确认观测状态。”
“准备完毕。”又是一个美国口音。
科学小组成员一起站在航空母舰的飞行甲板上,注视着远处的陆地。迪米特里和洛肯站在远离边缘的地方。瑞德尔远在非洲运作黑板农场。
当然,斯特拉特站得比所有人都靠前一些。
勒克莱尔四处张望,仿佛一个被领上绞刑架的犯人。“我们差不多准备就绪了。”他哀叹着说。
斯特拉特再次按住对讲机说:“一号潜水艇,确认观测状态。”
“准备完毕。”一号潜水艇回答。
勒克莱尔看着他的平板电脑说:“三分钟倒计时……开始。”
“所有舰船:我们进入黄色状态,”斯特拉特朝她的对讲机说,“重复一遍:黄色状态。二号潜水艇,确认观测状态。”
“准备完毕。”
我站在勒克莱尔身旁。“这真难以置信。”我说。
他摇摇头说:“我希望上帝别把这算在我头上。”他摆弄着自己的平板电脑,“你知道,格雷斯博士,从里昂的童年时代到巴黎的大学时代,我一生都无悔于做一名嬉皮士。我拥抱树木,反对战争,渴望回归已经过去的抗议政治学年代。”
我没有回应,他正在经历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光。如果只需要倾听就能对他有所帮助,那我何乐而不为?
“为了帮助拯救世界,为了阻止我们继续深陷噩梦般的环境灾难,我成为一名气候学家。可是眼下的……所作所为,虽然必不可少,但也令人震惊。你作为一名科学家,想必也应该明白。”
“其实不然,”我说,“整个科研生涯中,我都把目光投向了地球之外,而不是地球本身。惭愧的是,我不怎么懂气候学。”
“嗯,”他说,“南极洲西部是一大块冰雪混合物,整个这块区域就是一片巨大的冰川,缓缓向海洋移动,面积足有数十万平方千米。”
“我们要把它融化?”
“海洋帮我们把它融化,不过你说得也对。问题在于南极洲曾经是一片丛林,它像非洲一样繁盛了几百万年。可是大陆漂移和自然气候的变化使它冰冻起来,所有那些植物都死去分解了,生成的气体——最主要就是甲烷——都被密封在冰中。”
“甲烷是极其强效的温室气体。”我说。
他点点头。“远比二氧化碳更强效。”
他又看了一眼平板电脑,然后喊道:“两分钟!”
“所有舰船:红色状态,”斯特拉特在广播,“重复一遍:红色状态。”
勒克莱尔又对着我说:“这就是我,环保主义者,气候学家,反战斗士。”他转向船外的海洋,“居然命令用核弹打击南极洲。承蒙美国的好意,241枚核弹以3000米的间距沿着一条裂缝埋在50米深的冰层下,静待同时引爆。”
我缓缓点头。
“他们告诉我辐射极小。”他说。
“对,要说有什么安慰的话,那就是氢弹这一点了。”我拽了拽外套,“大概是小规模的铀裂变反应引发更大规模的核聚变反应,大爆炸只涉及氢和氦,没有辐射。”
“对,还挺了不起。”
“这是唯一的选择?”我问,“为什么不让工厂大规模生产六氟化硫或其他温室气体?”
他摇摇头。“我们的需求是产能的数千倍。你想想,我们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在全球范围内燃烧煤和石油,然后才注意到它对气候有所影响。”
他看着平板电脑说:“冰架会在爆炸点沿线裂开,然后缓缓滑入海洋并融化。接下来一个月海平面会上升一厘米,海洋温度会降低一度,这对它本身来说是一个灾难,不过眼下无所谓了。大量甲烷将被释放到大气中,如今甲烷是我们的朋友,最好的朋友,不仅因为它会在一段时间内为我们保暖。”
“哦?”
“甲烷十年后就会在大气中分解。我们可以每隔几年就敲下几块南极冰川放到海里,以此来调节甲烷浓度。假如万福玛利亚号找到解决办法,我们只需要等待十年,甲烷就会消失。二氧化碳就做不到这一点。”
斯特拉特来到我们旁边说:“时间?”
“60秒。”勒克莱尔说。
斯特拉特点点头。
“这能解决一切问题吗?”我问,“我们可以一直撬下南极冰川,释放甲烷,保持地球温度,不用采取别的措施,是吗?”
“不,”他说,“这充其量是一项临时措施。把这种气体充入大气会保持气温,但是对我们生态系统的破坏将是巨大的。我们还会遭受无法预测的灾难性天气、粮食减产和生态毁灭。不过也许——仅仅是也许——结果不会像没有释放甲烷那么糟。”
我看着斯特拉特和勒克莱尔肩并肩站在一起,人类历史上从未有过如此之大的权力被集中在个人身上,这两个人,仅仅两个人,将改变世界的面貌。
“我有点好奇,”我对斯特拉特说,“万福玛利亚号发射之后你要干什么?”
“我?”她说,“无所谓,万福玛利亚号一旦发射,我的权力就没有了。我大概会因为滥用职权而被一批恼怒的政府送上审判席,也许余生都在监狱中度过。”
“我会在你隔壁牢房。”勒克莱尔说。
“你担心吗?”
她耸耸肩。“我们都得做出牺牲,假如我必须得做全世界的替罪羊才能拯救人类,那牺牲我没问题。”
“你的逻辑挺奇怪。”我说。
“算不上,当另一头的选项是你整个种族的灭绝时,抉择就很容易了。没有道德困境,不用分析哪种做法对谁最有利,只需要一心一意推进这个项目。”
“我也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勒克莱尔说,“三……二……一……引爆。”
没有反应,海岸线上保持原貌,没有爆炸,没有闪光,连啪的一声都没有。
他看着自己的平板电脑。“核弹已经被引爆,冲击波大约十分钟后抵达,只不过听起来应该像是远处在打雷。”
他低头看着航空母舰的甲板。
斯特拉特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做了该做的一切,我们都是。”勒克莱尔把脸埋在双手中哭了起来。
洛基和我聊了几个小时的生物学,我们两个都对对方的身体如何工作怀有极大的兴趣。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就是相当差劲的科学家了。
坦白讲,波江座外星人的生理学十分了不起。
波江b离它的恒星极近,进入生物圈的能量多到离谱。波江座外星人位于食物链顶端,享有比人类身体多得多的能量。多多少?他们体内有专门盛放三磷酸腺苷的液囊,基于脱氧核糖核酸的生命以那种物质作为主要的能量存储介质。三磷酸腺苷通常存在于细胞之中,可是他们拥有太多能量,不得不进化出更高效的存放器官。
我们在此谈论的能量多得出奇,波江座外星人直接从矿物质分离氧元素,获得金属,简直是生物版熔炉。
人类身体上有头发、指甲、牙釉质和其他扮演重要角色的“无生命”物质。波江座外星人把这个概念发挥到极致。洛基的甲壳由氧化矿石组成,他的骨头是蜂巢状合金,血液主要是液态的水银,就连神经都是传递光脉冲的无机硅酸盐。
满打满算,洛基只有几千克的生物材料。单细胞有机体流经血管,根据需要打造或修补身体。有机体还管理消化,并为安全安置在甲壳中心的大脑服务。
假如蜜蜂进化到能够建造可以行走的蜂巢,而蜂王像人类一样聪慧,那么这种生命就会跟波江座外星人很相似,只不过他们的“蜜蜂”是单细胞有机体。
他们的肌肉也是无机的,由封在液囊中的海绵状的多孔材料组成,身体中的大部分水也跟那些袋囊息息相关。波江b的大气压力极高,所以水达到210摄氏度仍然能维持液态。
他们有两套独立的循环系统:“环温”系统和“高温”系统。环温血液为210摄氏度,高温血液保持在305摄氏度,即使在波江b的大气压力下也能让水沸腾。两套循环系统的血管环绕着肌肉,根据需要调节温度,通过蒸发或凝结液囊中的水来舒张和收缩肌肉。想要舒张就加热,想要收缩就降温。
简言之,波江座外星人是蒸汽驱动的生物。
因此,环温循环系统最终成了肌肉冷却时的散热器。肌肉需要不断冷却至正常温度,所以要有散热器配合。在某种意义上,洛基也“呼吸”,只不过是通过甲壳顶部类似散热器的器官呼出氨气,空气通过顶部的五条缝隙进出,但是一点都不会进入他的血液。
波江座外星人不“呼吸”时,也消耗氧气,只是跟人类身体相比,他们更能够自给自足。他们体内有类似植物的细胞和类似动物的细胞。从氧气到二氧化碳,从二氧化碳到氧气,循环往复,一直保持平衡。洛基的身体就是一个小生物圈。他只需要通过食物摄入能量,通过气流散发热量。
同时,高温血液过热,任何生物材料都无法在其中存活——它会使血液中的水沸腾。顺带提下,这倒是便于给吃下的食物消毒。
不过,为了让他的工作细胞服务于热血循环系统的每个器官,系统必须得降至环境温度,此时波江座外星人完全不能使用肌肉,所以他们才需要睡眠。
他们不像人类那样“睡眠”,而是陷入一种合适的瘫痪状态。在睡眠期间,大脑同样接受维护,所以没有意识功能。睡眠的波江座外星人无法醒来。
所以他们睡觉时相互照应,必须得有人保证你的安全,这可能源自穴居人(穴居的波江座外星人?)时代,如今却仅仅是一项社交规范。
尽管我觉得不可思议,洛基却觉得这个话题够无聊,反而对人类感到震撼和惊奇。
“你们听见光,问题?”洛基说。(出乎意料或印象深刻时,他总会在句子开头使用颤音。)
“对,我听见光。”
我们一边交谈,他一边用自己的好几条手臂组装某种外观复杂的设备,几乎跟他一般大小,我认出好几种部件都是他过去几天里一直在修理的。他可以在对话的同时修理复杂机械,我认为波江座外星人比人类更善于多任务处理。
“怎么听,问题?”他问,“你们怎么听见光,问题?”
我指着眼睛说:“这是聚焦和检测光的特殊器官,它们把信息送到大脑。”
“光给你们信息,问题?足够理解空间的信息,问题?”
“是,光给人类提供信息,就如同声波给你们提供信息。”
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完全放下了手中的修理工作。
“你听见来自空间的光,问题?你听见恒星、行星、小行星,问题?”
“是。”
“惊人。那声音呢,问题?你能听见声音。”
我指指耳朵。“我用它们听声音,你怎么听声音?”
他朝甲壳和手臂整个儿比画了一下。“浑身上下,外壳上布满了微型接收器,都向大脑报告,类似触觉。”
所以他全身就是一个麦克风,他的大脑一定在进行繁重的处理任务,必须得知道身体的确切位置,感受声音到达不同身体器官的时间差……天哪,这太有趣了。不过话说回来,我的大脑只用两个眼球就能对周围环境进行3D建模。感官输入的方方面面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法像你一样听声音,”我说,“没有光,我无法理解空间。我能听见你说话,但是没有其他感觉。”
他指着分隔墙说:“这是墙。”
“这是一堵特殊的墙,光能从墙中穿过。”
“惊人。最初建这堵墙时,我给了你众多材质供选择。你选择这种是因为光能通过,问题?”
仿佛过了很久,当时分隔墙上镶嵌着不同材质和颜色的六边形,我自然是选择了透明的那种。
“是,我选择这种是因为光能通过。”
“惊人。我给出不同♫♩♪♫的声音作为选择,从来没考虑到光。”
我瞥了一眼笔记本去检查这个神秘的词汇代表什么。现在我几乎不用查看电脑,不过偶尔会有个别和声我不记得。计算机显示这个词是“特征”,好吧,没听出来不怪我,这个词不常出现。
“只是好运。”我说。
“好运。”他也承认。又调整了几下设备之后,他收起了工具,然后说:“我完成了。”
“这是什么?”
“保证我在小房间里生存的设备。”我觉得他看起来挺高兴,甲壳都挺得比平常更高,“等一下。”
他回到自己的飞船,把新设备留在了通道里,回来时带了好几块透明的五边形氙岩板,每块大约都是一厘米厚、一英尺宽。我讨厌自己用混合的单位制思考,可我的大脑就是这样运作的。
“我现在制造房间。”他说。
他把五边形板一块挨一块地拼起来,使用一管黏稠的液体胶水把它们粘住,很快他就组装好一个十二面体的两部分。他自豪地向我举起它们并拼在一起:“房间。”
“房间”是一个由五边形组成的测量球,直径大约一米,可以轻松容纳洛基。
“这个房间有什么用?”我问。
“房间和设备保证我在你的飞船上存活。”
我挑起眉头。“你要来我的飞船?”
“想看看人类科技。允许吗,问题?”
“可以!允许!你想看什么?”
“一切!人类科技好于波江座人科技。”他指着我旁边飘浮的笔记本电脑说,“思考的机器,波江座人没有那个。”他指着我的工具箱说,“很多机械波江座人也没有。”
“好,想来看什么就看什么!”我指着分隔墙上的抽屉式密闭过渡舱说,“你怎么把它送过去?”
“你离开通道,我建一堵新的分隔墙。更大的气密舱。”
他把整个装备——现在我认出那是一套生命保障系统——拉到甲壳上并固定好,它盖住了甲壳顶部的散热槽。
“那不会挡住你的散热器吗?没有危险吗?”
“不,这让热空气进入冷空气。”他说。
空调。看着一个在200摄氏度下舒适生活的物种,我可想不到空调。不过我们都有忍耐的限度。
他用胶水在身体周围封闭球体。“我测试。”
他飘浮了几分钟,然后说:“成功啦!高兴!”
“太好了!”我说,“可它如何工作?热量去哪儿了?”
“简单,”他敲了敲设备上的一个小部件说,“噬星体在这里。噬星体吸收高于96摄氏度的所有热量。”
噢,对呀。人类觉得噬星体是热的,波江座外星人觉得它很冷。它是完美的空调介质,洛基只需让空气流过某种充满噬星体的散热片。
“聪明。”我说。
“谢谢。你现在离开,我给通道建造更大的气密过渡舱。”
“好好好!”我说。
我收集好通道里所有的个人物品,包括固定在墙上的床垫,又把它们塞进控制室。然后我自己也回到控制室,关闭气密过渡舱的两道舱门。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整理杂物。以前我从没想过有人会过来跟我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