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青蟾城玄天馆分馆的衙卫,陈铁甲在他负责的这片区域也算得上是头脸人物,面对一道道投来的目光,他本能地有些不悦,下意识斜睨了一眼,注意到了李末这一桌。
“几位似乎不是本地人吧,看着不太像好人啊。”
“我们是外面来的客商,来做点小生意。”陈王度站起身来,无声无息地塞了一锭银子过去。
那衙差看也不看,只是掂量了一番,嘴巴都咧得合不拢了。
“做生意的啊……那应该都是好人。”
陈铁甲见来了财主,却是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在青蟾城,赚钱往往很简单,尤其是这些过路的肥羊,有时候甚至可以薅下一整条羊腿。
“在下陈铁甲,以后有用的着的支应一声。”
“衙差小哥,听你刚才说,青蟾城最近会新来一位草标郎官……看样子馆里已是翘首以待了?”
就在此时,李末开口了。
虽说这陈铁甲刚刚的话有些不太好听,可是整顿街面治安,想要给新来的大人留给好印象,已经充分展现出青蟾山对于他这位新来大人的重视了。
“翘首以待?嘿嘿,老弟一看就知道不通内中门道。”陈王甲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咧嘴笑道。
“什么意思?”
“你们知道什么叫草标郎官吗?”
陈铁甲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眯着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不等众人回答,陈铁甲便自顾自地说道:“插标卖首之徒……也就是罪卫……”
“我们私底下也叫匪卫。”
“匪卫!?”李末双目圆瞪,面色变得古怪起来。
他没有想到自己这新任的官职竟然还有这种诨名,听着不像正经官。
“就是犯了事,便贬下来的官职,本身就不是什么好鸟。”
陈铁甲将杯中的就一饮而尽,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我听说,草标郎官可不是谁都能当的,这种人都有些能耐,杀之可惜,偏偏犯得事还不小……”
说着话,陈铁甲自顾自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五年前,青羊府也来了一位草标郎官,你们知道他犯了什么事吗?”
“什么事?”小黑猫下意识问道。
此刻,她化作人身,容姿俏丽,身段玲珑,倒是引得陈铁甲多看了一眼。
“嘿嘿,姑娘说出来怕吓着你。”
“据说此人原是州馆的高手,为了追捕一头黑皮老狗,屠了半条村子的人,有个怀孕的妇人,肠子都被掏出来了……”
陈铁甲啧啧道:“听说寻到他的身后,那条老狗的尸骸就挂在村口的树上,那些枉死的村民被他堆成一摞,一把火烧成了灰。”
“这种人还留着?”
“这就不清楚了……里面的门道太深了,后来他就被授予了草标郎官之位,打发到了青羊府。”
说到这里,陈铁甲放下酒杯:“你们说……坐上这种位子的人,算是正常人吗?”
“也不知道我们这里新来的这位有多变态……”
陈铁甲叹了口气:“扫扫街也只是不给这尊瘟神无故发难的由头。“
“待到来年考核,送走了这尊瘟神,就不用这般小心翼翼了。”
说着话,陈铁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似已经看到明媚的未来,春暖花开。
话音刚落,整张桌子都没人说话了,猪刚鬣,奎刚,王九,小黑猫,姬天啼都是直勾勾地盯着这位陈铁甲。
“对了,说了半天,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陈王甲仿佛瞎了一般,根本没有注意到众人的神色和目光,反而看向了李末。
李末瞥了他一眼,放下酒杯,淡淡道:“李末。”
“李末!?这名字……怪怪的,好像还有点耳熟……”
陈铁甲愣了一下,李乃大姓,仅仅青蟾城姓李的就不少,可是这个名字的意头不太好,所以显得很特别。
正因特别,陈铁甲隐隐有些印象,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仿佛依稀在哪里见过。
“李末……李末……”
“对了。”
就在此时,陈铁甲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浮现出一抹醒悟的欣喜:“前两天新来的公文,那位草标郎官的名字就叫李末,哈哈哈,瞧我这记……”
话音戛然而止,陈铁家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凝固,他愣愣地盯着李末,双目瞪得溜圆。
“大……大人……”
下一刻,陈铁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刚……刚刚……那些都是外界对……对于大人的刻板印象……我……我向来都是嗤之以鼻,深恶痛绝,以之为耻……”
“我早就说传言不可信,今日一见大人,果然谣言不攻自破,大人玉树……”
“小陈啊……刚才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见。”
李末站起身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走吧,带路去玄天馆。”
说着话,李末从他身边走过。
“大人……还怪好哩。”
陈铁甲望着李末的背影,长长地松了口气,心中还略微有些感动。
就在此时,一片阴影压来,陈铁甲抬头望去,猪刚鬣,奎刚,王九等人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上来。
片刻后,众人方才从云飞来客栈走了出来。
“老陈,你先带他们安置下来,找两座宅院……马大爷喜欢清静。”
“大人,你……”
“放心,有小陈带路就可以了。”
李末微微笑着,侧头看向旁边,此时的陈铁甲比起刚刚胖了何止一圈。
“我一定将大人伺候好。”
陈铁甲捂着发面的腮帮子,信誓旦旦道。
“主人,我跟你走一趟吧。”猪刚鬣忍不住道。
李末虽是便贬于此,可如果身边一个人都不带,那也太没排面了,保不齐就被这里目中无人之辈给怠慢了。
“也好。”
李末点了点头,只带上了陈铁甲和猪刚鬣。
……
青蟾城的玄天馆,距离云飞来客栈也就三条街的路程,片刻后,两人便到了。
从外面看,这里的面门却是连龙渊府的玄天馆都比不上,两扇朱红大门都已经开始掉色,上面的铜钉也有些脱落的迹象。
“这门面该翻修了。”李末随口说了一句。
“大人,你是从大地方来的,不知道小地方的难处,翻修得上面批银子,光是流程就得走上一年,还未必批得下来。”陈铁甲低声道。
李末闻言,倒也没有多说什么,这里的玄天馆连街面上的治安都管,想来也不能要求太高。
要知道,哪怕是在龙渊府,玄天馆的地位也是极高的,乃是各大山门和世家巴结的对象。
玄天馆的弟子也只馆修士妖鬼诸事。
果然是山高皇帝远,到了这种地方,诸令不同,就连官家的职权都荒废了,更不用说大乾国教的威严。
不过这也是环境所致,可见盛世的光鲜之下,也有看不到的褴褛,尤其是这种偏远地区。
“走吧,带我去见见你们的城馆。”
玄天馆一城主事,算是这里最高的掌权人了。
李末顶着【草标郎官】的位子,虽无品阶,可是论职权却相当于副馆。
这里的城馆便是他的顶头上司。
“大人,里面请。”
陈铁甲头前带路,进了前厅,闲置未曾出巡的衙卫全都看了过来。
“老铁,你脸怎么了?掉猪圈里了?”
“这是被哪头猪拱的?怎么拱成这德性了?”
众人纷纷围了过来,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陈铁甲眼角不自然地抽了抽,下意识撇了旁边的猪刚鬣一眼,愣是没有说话。
可是此刻,猪刚鬣的眼神却已经有些不太开心了。
“老铁,过两天等那草标瘟神来了,看到你这德性,若是不顺眼,还不把你给吃了?”
就在此时,一位个子矮小的汉子大声笑道。
“草标瘟神?这是我新得的名号吗?”
李末突然开口了。
话音刚落,震动厅堂的笑声戛然而止,那矮个汉子更是面皮颤抖,有些错愕地看向李末。
“瞎了你们的狗眼,还不赶紧过来拜见大人。”
陈铁甲咬牙喝道,眼中倒是透着一丝幸灾乐祸。
“大……大人恕罪……小的们不知大人……不知大人……”
一众衙差纷纷跪拜在地,尤其是那位矮个汉子,双目颤动,不知所措。
“别这么拘谨嘛,都是同僚,开开玩笑也没什么。”
李末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和善的笑容。
“对了,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李末走到矮个大汉面前,和蔼可亲地问道。
“小的,林良人……小的刚刚是口不择言……”
“诶……别紧张嘛……我这人很好相处的,怎么会因为一两句玩笑就迁怒同僚……对了,林兄弟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啊?”
“大……大人,你不会是要杀我全家吧。”
林良人“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
“林兄弟就是会开玩笑。”
李末拍了拍他的肩头,从其身边走过。
“让你嘴贱。”
陈铁甲幸灾乐祸地看了早已吓得丢了神魂的林良人,咧嘴冷笑。
“主人,我等会就来。”
猪刚鬣凝声轻语,目光一瞬不瞬,却从未从林良人的身上移开过,后者若有所觉,下意识抬头,便见一片阴影压了过来。
……
“小陈啊,城馆大人叫什么名字?”
“顾长安。”陈铁甲回道。
“大人,不是我多嘴,过会见到我们城馆,你不要太客气。”
到了后厅,陈铁甲小声嘟囔道。
“不要太客气?什么意思?”
“我们城馆大人吧……”
说着话,陈铁甲下意识看了看左右,见四下无人,方才继续说道。
“我们城馆大人有些古怪……别人对他越客气,他就越不喜欢,你不给他好脸吧,他反而开心……“
“说白了就是有点贱骨头。”
陈铁甲说得直白。
“小陈啊,有没有人说过你缺心眼?”
李末斜睨了一眼淡淡道。
在新来的上司面前,说另一位上司的闲言碎语,这可是官场大忌。
更不用说,就在刚刚,他才编排过这位新到任的上司。
“没有啊……大人,你别不信,我们城馆大人真是有点怪怪的……”
“我怎么怪怪的里?”
就在此时,一阵冰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李末抬头望去,便见一位青年从远处走来,他身形单薄,面容清瘦,有着极重的黑眼圈,一脸的倦容上却对着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
陈铁甲的面皮猛地一颤,机械般的转过身来,看见来人,他双腿一软,差点没噗通在地。
“城……城馆大人……我刚刚……”
陈铁甲走上前去,陪着笑,极力讨好道。
啪……
话音未落,一个响亮的耳光响彻在后院之中,陈铁甲一个踉跄,整个人“砰”地一声摔落在地。
“铁甲啊,你这么讨好我,我有些看不透你了。”顾长安漫不经心道。
“大……大人,刚刚那就是我的心里话。”陈铁甲捂着脸颊,颤颤巍巍道。
“这样就对了嘛。”
顾长安闻言,微微一笑,顿时仿佛松了口气一般,转过身来,看向李李末。
“这人有毛病吗?”李末神色古怪,心中泛起了嘀咕。
“这位是从京城来的李末兄弟吧。”
顾长安走上前来,不由分说,给了李末一个大大的拥抱。
“以后同僚为官,还要请李兄多多关照。”
顾长安弓着身子,表现的极为谦和。
“平安是福,和气生财……以后若有对不住的地方,李兄定不要跟我客气……”
“城……城馆大人言重了。”
李末被顾长安突如其来的谦逊和关怀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样的上司未免也太好了一些。
“李兄有任何需要的地方,尽管说话,任由差遣……”
顾长安又客套了几句,让李末一时间分不清到底谁才是这里的主事。
“时间不早了,我该喝药了,就不多留李兄了。”
顾长安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色。
李末愣了一下,日头刚刚西落,不过黄昏而已。
然而,未等他多想,一位婢女端着玉瓷碗走了过来,里面盛着一种褐色的粘稠液体,散发着古怪的味道。
“大人,药好了。”
“进去喝吧。”
顾长安摆了摆手,转身走进后院。
“顾大人身体不好吗?那是什么药?”
“那叫【怒肝汤】,乃是用猫头鹰的眼泪,夜里老鼠的胡须,红色公牛的鲜血,黑色豆子的汁液……熬煮而成,喝了之后,三天三夜都不会睡觉。”陈铁甲小声道。
肝主气机,气机躁动,便无法安眠。
这怒肝汤喝了之后有奇效,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不会感到丝毫的困倦。
因此,顾长安每隔三天便要喝上一副。
“不睡觉?为什么?”李末怔然道。
“我就说我们大人有点怪怪的……听说他怕睡觉……不对……与其说怕睡觉,不如说怕做梦……”
“怕做梦?”李末目光微沉。
“大人说梦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东西,所以我们大人从来不睡觉。”陈铁甲警惕地看着四周,小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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