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上次见面是在三个月前,婚宴上。
沈阔的工作她略有所闻,还以为他会长期在外,一年见面不过寥寥几次——这还是她当初向父亲妥协答应这门婚事的重要原因。
好似这样她的生活与从前才可一般无二。
景檀看着那道身影,默不作声移开视线。
前面就是餐厅,她刚迈开腿,瞧见沈老爷子正跨了门槛朝外头来。
“小景来了啊,”八十多的老人拄着拐杖,背已有些佝,精神头儿却不错,他笑眯眯朝景檀招招手,“快过来过来,爷爷从下午就盼着你来咯。”
景檀心头稍松,露出一个笑,走到老爷子身旁,“爷爷。”
沈嵩呵呵一笑,拍拍景檀的手,问她最近学习怎么样,今天试穿的礼服可还喜欢。
景檀都一一答,沈老爷子平日里陪着说话的人少,眼下很是开心。
只是来回才问了两句,老爷子望着院儿里的假山,眯了眯眼,瞧出那边还有道人影。
从小在跟前看着长大,他还能认不出来是谁。
不悦皱了皱眉,老爷子扬高嗓门喊了声沈阔。
那清隽挺拔的身形微顿,随即看了过来。
而后向手机里交代几句,掐断电话。
老爷子仍是皱着眉头,看着沈阔走到跟前来,同他问好。
“几时回来的?”
“刚到。”
“到了怎么不进来?”
“澳洲那边来电,处理了点儿事。”
沈嵩哼了声,摸了摸自己留的宝贝胡子,“那边都处理妥当了?”
沈阔颔首,“是。”
原本上月交接完澳洲的工作便打算回国,谁料月初公司素来低调的几位董事突起内讧,起势争夺新兴项目,搅乱公司内部分工。他不得多停留些时日,待肃清宵小方赶回京市。
沈嵩点了点头。他年轻时一心扑在工作上,待年纪上来了身体冒出不少毛病,左右也看够了生意场上那些事,索性放了权自个儿安心养老,算算也有十来个年头了。
为保证自己老年生活怡然自得,他坚持不多过问集团事务,有后辈撑着,垮不了。
“回来就行,”到底是几月没见孙子,沈嵩打心眼里还是高兴,“饭菜都准备好了,咱们一大家子好不容易聚一次,快进去看看你父亲,还有二伯二伯母。”
沈嵩拄着拐杖往屋里走,也不让人扶,叫两小辈跟在后头。
老爷子进去了,门口只留下景檀和沈阔。
景檀只是那么随意仰头一望,就望进了那双静黑寡淡的眼。
真是不巧,他眸光也正好落到她身上。
那漫不经心的视线只停留一瞬,冷淡移开,如蜻蜓点水,微若无波。
快得景檀都还未来得及在打招呼和保持沉默间做出抉择。
不过从他的反应看,还是选择后者比较妥当。
于是她垂眸,抿唇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
沈阔没在门口站着吹风的打算。他掐灭烟后迈腿进屋,临了又回头看了眼,慢条斯理出声:“进来吃饭。”
景檀回眸,跟在后头进了餐厅。
大圆桌已坐了四位长辈。
二伯母江蘅英看见沈阔时,微不可察怔了怔,旋即露出长辈特有的微笑:“不是说有事耽搁不回家过中秋?回来也不提早说一声,好叫阿姨多做几个菜。”
沈阔朝父亲二伯点点头,这才看向江蘅英,扯了下唇,意味不明:“二伯母客气,这桌子菜够了,多了浪费。”
也没回她前半句话。
江蘅英心头已隐隐猜到,稳住神笑了笑,没叫在座其他人瞧出端倪。
是沈阔落座时她才注意到其身后的景檀。
“檀檀,”她招了招手,声调柔了下来,唤自己亲生闺女都没这么温柔过,“快过来,坐在我身边。”
景檀同沈阔父亲问过好,再走到江蘅英那边,向着她和她的丈夫,“二伯父好,江阿...二伯母好。”
江蘅英笑着拉她的手坐下,“还没习惯改口啊?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今终于成一家人了。”
江蘅英曾经在景家公司工作,她工作能力出众,景檀的父亲景林文刚接管家业时集团内部形势不稳,彼时升任市场总监的江蘅英为他出了不少力,景林文对她很是感激。嫁进沈家后江蘅英虽然离职,却也和景家保持长期联系,景檀出生后,她也多次上门探望。
“檀檀是景总的心肝宝贝,当初磨了好久他才答应檀檀嫁人的,”江蘅英揽着景檀肩膀,对她说,“往后沈家也是你的家,有江阿姨在,随时给你罩着。”
“蘅英你这话说的,”沈老爷子佯装生气吹胡子瞪眼,“我们沈家人是什么妖魔鬼怪啊?小景是我孙媳妇谁敢欺负她?那再说,沈阔要是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妻子,那这二十七年饭都白吃了。”
众人又是一笑。
景檀努力弯了弯唇,沈阔神色淡淡,猜不出什么情绪。
沈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因为老爷子爱热闹,几位长辈同老爷子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沈阔的父亲沈时建望了眼许久未见的儿子,自进门时打了个招呼后他便再没说话,沈时建微皱眉头,同他问话,“既是提前回来就该算好时间,方才曦轩那边试礼服都没去,你如今成了家,多上点儿心。”
沈老爷子也附和,“就是,还是陈姨接送小景的,这原本是你的任务——礼服带回来了,同摄影那边约个时间,别拖太久。”
沈阔淡淡垂眼,指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里面是几片沉浮的峨眉雪芽。
方才江蘅英说,这茶是最近一个生意伙伴送的,正宗好茶。
他不动声色将已微凉的茶杯推远了些,缓慢地抬眸,轻轻笑了笑,这才接了祖父的话,懒倦开口,“行。”
沈嵩神色满意,让人给自己再添了半碗饭。
整顿晚餐下来景檀几乎没怎么安心吃。
她右边挨着江蘅英,全程同她嘘寒问暖。景檀几乎是一直在答话。
而她的左边是另一个极端,像山巅终年飘雪,寂静无声。
沈阔起身离桌时带起一阵风,景檀鬓边碎发微起,扫在脸颊有些痒。
在她鼻尖萦绕的细微木质香也随之消散。
沈阔从餐厅出来,其助理已等在屋外。
“沈总。”
“去书房。”
书房在阁楼那边,沈阔读初高中时住在老宅,这书房原先是为他学习准备的,后来上了大学,自己改了布局,用来处理工作。
助理将门带上,而后走到书桌前,将公文包里的文件递过去,“沈总,资料拿过来了,据查证蒋利维的确在一周前同蒋渡发过邮件,其中包含关于拟召蒋渡调离分部的人事通知。如此看来,蒋渡一行人在澳洲分部挑起内讧,果然事先策划预谋。”
“多亏我们这次提前回国无人知晓,再晚这证据怕是要被他们清理了。”
沈阔打开文件翻了两页。
“蒋利维为了调他儿子回国,也是想尽了心思,”沈阔轻哂,将文件甩在桌上,微眯下眼,低沉的嗓音冷下来,“既如此,就送他去澳洲团聚。”
助理应了声是,而后又面露难色。
“可是沈总,蒋利维是二太太那边的人,您直接撤人,二太太会不会...”
“她既然授意手下的人兴风作浪,就该想到后果,”沈阔站起身,走到窗前,“我这位二伯母在打什么主意,也只能瞒得了沈家其他人。”
十多年前沈家老爷子放权,大儿子沉迷情爱不堪重任,二儿子能力不错就是性格太柔,缺了点儿杀伐果决的意思。最后还是二儿媳江蘅英巾帼不让须眉,辅助丈夫沈时华将集团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些年大权逐渐落到她手里。
助理心中了然。老板自两年前从美国毕业被派去澳洲,其中不缺二太太授意,而如今老板回归总部,最起警意的便是二太太。既是对立,那从一开始便没手软的必要。
“我明白了沈总,这就去安排,”助理欲转身,又想起还有一事,“如今您回京市了,和夫人那边的新婚照拍摄是否需要排上日程表?”
这话问完,他就有些后悔。
沈总面前的窗外,银杏叶疏落的庭园里,出现两道身影。
江蘅英与景檀。
眼下江蘅英牵着景檀的手散步,交谈不断。
助理偷瞄了眼自家老板,心里叹息。
若不是当时状况复杂,加上沈老爷重病刚愈忌动怒,老板又怎会应下联姻之事。
这也就算了,偏偏联姻对象还选了二太太的故交景家,很难说二太太没有私心。
造化弄人啊,只怕这一对夫妻,连貌合神离的相敬如宾都难做到。
沈阔显然也看见了园里的两人。
他眼皮轻撩,唇边勾起的弧度有嘲讽意味。
助理心中惶恐,已彻底后悔刚才提起夫人的事。
沈阔转头便看见他闭嘴低头的模样。
他轻哂,将桌上的文件抛给助理,往门口走,“拍摄你看着办,排在华凌项目之后。”
自大学起沈阔平日里便不住在老宅了,即便是假期回国,也待在自己公寓。
时间不早了,赶在老爷子休息前过去道别,沈阔便准备离开。
“欸,你要走带小景一起,”老爷子正坐在床上,戴着老花镜的眼睛从报纸上移到沈阔身上,“你已经是有妻子的人了,还打算一个人独来独往想去哪去哪,啊?那像话吗?”
于是,行驶在晚间公路上的宾利车内,景檀与沈阔同坐在后排。
车厢里同样放着轻缓音乐,但景檀却一点也没来时那会儿的睡意。
她是有打算用餐之后便找借口告辞,却没想到最终是坐沈阔的车—— 没办法,沈爷爷的安排无法推脱。
景檀坐在后排右边,手臂靠着车门。
她望着外面快速倒退的街景,踌躇斟酌,扭头去看沈阔。
自上车起他便没多言语,此刻正倦懒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景檀收回视线,轻轻咬唇。
不会真要一起去他的公寓吧?
几次想出声,又不知如何开口。
正煎熬着,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是父亲景林文,问她今天去沈家一切怎么样。
景檀垂眸,打字回复:【一切都好。】
爸:【那就行。下午太忙我忘嘱咐你了,沈家是底蕴深厚的大家,你和他们家长辈打交道多注意礼节,说话做事要像个成熟的大姑娘,拿不准的问二伯母。】
景檀长翘的睫毛遮住眼睛,【嗯。】
爸:【你黎阿姨想家想得紧,怀着孕我不能不多顾着她,趁着中秋几天陪她回去看看父母,你自己一个人在京市,就住沈家那边吧,多给人家留留好印象。】
景檀指尖下那个“好”字,终究是意兴阑珊,不想发过去了。
熄灭屏幕,她闭上眼,轻轻调整呼吸。
心中如淌过雪水,夹杂碎冰。
从郊区到城区的这段路通畅无阻,过了跨江大桥渐渐堵起来。
司机看着前方路况,再看看导航:“沈总,走公寓那边的路太堵了怕是还要两个小时,翡明苑离这儿就半小时,要不去那儿?您和夫人也能早点儿休息。”
翡明苑是沈阔和景檀的新房,除去新婚那两日,两人还未正经住过。
景檀心里一急,忙说:“不用了,麻烦送我回航大吧,我回学校住。”
她话音落下,司机面露难色。
景檀知道,他听命于沈阔。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身边那位男人,刚好撞上他的视线。
被打断休憩的双眸有一丝平日难见的倦意,只是一瞬便消失不见,随后是深邃沉郁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