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又征很没有给她这个同母胞妹的面子,径直入了宫。昌国公主惊愕不已,眼见皇兄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门之后,暗暗咬牙,对身旁心腹女侍恨声说道:“走,咱们也去。”
昌国公主乃是正经嫡出的皇室公主,封地不下万户,地位尊崇而超然,她一发话,自然都遥遥随她入宫。
宫宴设在崇明宫的正殿。
崇明宫是大梁皇宫建筑群中规模最大最宏伟的宫殿,巍峨高耸,此际白雪披覆,犹如玉宇琼楼。崇明宫以往是皇帝接纳万邦贵宾所用,平日里不常用的。
昌国公主对近日里发生在神京的事早有耳闻,包括此前太子皇兄朱又征为了阻止魏赦赴京在飞龙径设下埋伏,最终功败垂成的事。年节宫宴是年年都有,但要像今年这般设在崇明宫里,却不常有,昌国公主甚至不用想也知道,这是陛下为了什么在大张旗鼓。他们这些子女,除了储君地位稳固坐镇东宫,其余的人,父皇都予了封地,除了一人,魏赦。她也真想见识一下,陛下到底偏心魏赦到了何种地步。
殿外积雪尺深,但大道均已被宫中女侍扫了出来,龙子凤孙、皇亲国戚,络绎不绝。
筵席上有不少点心,像是糯米糕、豌豆黄,宫中的御厨都挖空了心思,做得精美如核桃雕,用百合、白芷、芦荟等混合甘蔗汁凝成的晶莹如玉的糖块,雕成了一座莹然雪白的宫殿,犹如月中广寒,宫殿前更有两株姿态尽妍的桂树。香气逼人,造型精美,竺兰一见之后视线就简直离不开它。
这道菜的食材均可食用,魏赦又不大管什么规矩,掰了宫殿的一角宝顶给她尝鲜,竺兰怪是不好意思,偷瞄了筵席上众人,见他们食不言寝不语,各自用饭,于是低头凑着魏赦的食指,尝了一口。
入口即化,香盈檀口,只是有点可惜了,色香极佳,味道差了一点。若这白芷用米酒浸泡一下会更好,增添一份清甜,也可免了艰涩之味。
武烈帝虽是让众人不必拘礼,但他很快停了箸子,于是太子等人也纷纷停下,唯独魏赦,又取了一只大虾,剥去了虾头,将鲜嫩的虾肉就着御厨调配的酱料汤汁,蘸了三下,放到竺兰碗中。
竺兰还在挨个儿尝鲜,尝了一口,又抬起脑袋,对魏赦摇了摇头。河虾蘸海鲜味,难免有些不伦不类的。御厨手艺虽好,也是顶尖,心思却不怎么灵巧。如果她在江宁的结海楼杀到最后一轮,应该能碰上比御厨厨艺还要更佳的顶尖庖者。但这难怪御厨。闲来无事,她在蘅芷别院也瞧过女侍拿来的宫里头的食谱,为了不至于太咸,不至于过辣,不至于重甜,又要配合养身,阴阳相调和,御膳的食谱是固定的不能随意更改,这样,庖者在宫里头当御厨久了,渐渐地就会失去创新。
武烈帝停箸望着竺兰,忽然开口:“竺氏,是宫里的御膳不合心意?”
皇帝突然叫到了自己,竺兰一愣。
环顾四周,众皆哗然,各种充满了敌意的目光扫到了自己身上,仿佛在讥笑她的不自量。
仿佛受了惊吓,竺兰的汤匙一下落回了碗中,她何敢把心思说出来让人取笑,无助地望了望身旁的魏赦,他也挑了唇,目含纵容,像是鼓励她唱反调似的。
她却不太敢扫大家的兴,咬了咬唇,“不敢。臣妇见识浅薄,不敢说不合心意。”
武烈帝笑道:“无妨,南方人不惯北方口味实属寻常,朕亦让江宁的名厨做了几道淮扬菜,稍待片刻便能呈上。”
宫宴有宫宴的规矩,这一轮天子每道菜只能食用三箸,再多便是不合规矩了,因此单是酒菜都要上三轮,此还是头遭。
趁着宫人下去布菜的空隙,武烈帝环顾周遭,道:“今年这一场瑞雪下了许久了,断断续续的,亦不见停,想雪停时,南山蛰伏的野味也该出来了,正巧赶上朕的皇子公主们回京来,朕决意举行一次春狩,朕今年已特地准备好了彩头,到时候春狩之中的佼佼者,朕有重赏。”
“除了太子,朕的儿子也都个个精于骑射,就连公主们,骑术也都不弱,走马击鞠,均是各种好手。朕心意已决。”
各个皇子本就嫌弃封地无聊,长年不见父母手足,如此一来,正好打发京中时日,一家人共享天伦,因此都摩拳擦掌起来,蠢蠢欲动,嘴角还压抑了喜色,山呼圣明万岁。
魏赦的指尖停在杯沿,若有所思,一动不动。
天子似无意地瞥了他一眼,转面看向太子:“朕今年特许携家眷同行,太子妃亦可随同前往。”
得了这个恩准,太子妃立时面露喜色,急忙起身对武烈帝谢恩。她乃是世家之女,平素里学的可一手马球的好本事。可自从嫁了这个没用的太子以后,却要把自己束之高阁,实在太委屈了一些,她去年被御医诊断再也不能生育以后,太子待她总没有从前那么好了,既然如此,何必待在东宫受他的窝囊气!她也正要教这个无能的男人瞧一瞧她的本事!
但身旁的太子朱又征却并未见什么喜色,于是太子妃轻轻娇哼了一声,不再理他。朱又征低低地扬起了薄唇,发出一道叹声。他娶回的这个妇人,空有世家贵族的教养,却无世家之女的眼光,短视孤陋至极,竟瞧不出来,这番话压根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魏赦的女人听的。
而竺氏……若没有那一夜孟氏和魏三的搅和,也许被魏新亭送到雨花台便是竺氏。
他的目光停在竺兰的面上,凝住了片刻。越是细看,他越是感觉到,竺氏是真的很美,难怪魏赦对她如此温柔细心。看着他们两情缱绻,如此合拍,他既羡慕,又隐隐恨妒。
他这一辈子拥有的女人很多,唯独魏宜然是能够真正让他觉得有几分怜爱和畅快的,如果当初纳了她,将她带回东宫,会不会,他们亦能发展成如今魏赦与竺兰之间这种神仙眷侣一般容不下第三人的感情?他发现自己对此,也不是没有过期盼。
可惜已是不能了。魏三已是他人之妻,他们的孩儿,也会姓周,而不能跟随他。
他看不起父皇,憎恶魏赦,他自己又有何资格?他不一样因为一时的欢愉和痛快,错过了,然后做一些徒劳的追悔么?
慷他人之慨,岂是君子所为。自己做不到,对武烈帝,他也不会苛求了。只要储君之位仍然是自己的,魏赦如何,他不会再在意。
“父皇,”昌国公主突然开口,举杯要朝他敬酒,“女儿这杯敬父皇。”
武烈帝回了她微笑,这个女儿从小就是最不省心的,嫁了人以后,与她那个心气高不肯屈居女人之下的驸马是三天两头地打架,常互相抓破了对方的脸,鼻青脸肿的,闹得极是难堪,婆家碍于公主尊贵之身,每每受气,也只是忍辱不言罢了,其实武烈帝心如明镜。当初她要闹和离,武烈帝只一时犹豫,她便回家,险些打断了驸马的一条腿,驸马终是忍无可忍,做了本朝第一个休弃公主的驸马。按律,休弃公主要受杖刑一百,可这驸马宁可受刑,硬是咬牙扛下来了被打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再与昌国公主做一对怨偶。
昌国公主在坊间名声本就不好,自打那以后,那个让人讥笑诟病为无能吃软饭的窝囊驸马,因为成功休了公主,反而一夜之间成了有骨气的代名词,就连深谙女儿秉性的武烈帝,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后来昌国公主又撒起泼来,闹到驸马家里几次,无意之间冲撞了驸马的母亲,驸马的老母一屁股摔在了地上落成了残疾,驸马告了御状。身为帝王,也不能太过偏心,昌国公主是教他宠坏了,才至于无法无天,于是对驸马加官一品以示安慰,将昌国公主发落她的封地去了,请了几个嬷嬷对她昼夜看管,面壁一年。这样,昌国公主便成了本朝第一个被休弃、也第一个拥有自己封地的公主。
但凡有几分心机的,都知道陛下对这一手对公主似贬实嘉,昌国公主一跃成了大梁最为显耀的拥有独立封地的公主,面壁一年也改不了性子,自是愈发跋扈。
而武烈帝只要,无论她怎么闹,自己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娖儿的马球打得好,在朕的皇子公主里边,无有能出其右的。”武烈帝恭维了一句。
昌国公主立马得意洋洋,骄矜的目光却是直扫向魏赦。
他修长的手指,仍停在碧玉青瓷小盏上,轻轻一碰,随即抬头,也看向了昌国公主,说出了宫宴之上他的第一句话:“耳闻不如目见,你以目光挑衅,是要迫我下场吗?乐意奉陪,输了公主不要拿月杖打断我的腿。”
他竟敢讥讽自己!
昌国公主大怒,皱眉道:“魏赦,你有何本事,敢当着本公主说这样的大话?”
先前皇兄就说,如果不满魏赦,就寻他单挑。她朱柔娖,还非与这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杠上了不可!
朱柔娖红唇翕动,当场便要发怒,是一旁的太子妃拿住了她。太子妃本来也看魏赦不顺眼,却也知道如今陛下正疼魏赦,这要是正面起冲突起来,陛下岂会维护他们这些人。这个小姑怎比她还要冲动?
朱柔娖只得忍了下来。
第二轮佳肴也上来了,正是武烈帝所说的淮扬菜。
然而到了这里,一些惯会察言观色的也留意到了公主与魏赦之间的气流涌动,一个握有权势,一个享有宠爱,他们只管默默扒饭,当着陛下两头都不得罪为上。
魏赦旁若无人地替竺兰夹了一块狮子头,她又尝了一口,味道还算是地道的,可惜胃口不佳,她垂目对魏赦小声地用只有他们才能听见的声音道:“你怎么到处树敌呀?”
魏赦望着她,伸手将面前的甲鱼汤朝她递了过去,声音也放轻了一些:“不然呢,你没瞧见,她们就想骑在你夫君脑脖子上撒野么。”
竺兰一愣,汤也喝不下了,虽然不愿魏赦树敌过多,可这个公主确实讨人嫌,忍不住便朝她看了一眼,露出了几分怒意。
朱柔娖见这区区乡野妇人也竟敢如此轻视自己,恶狠狠地朝竺兰剜了一眼。
会当杀了魏赦和他的这个娇滴滴的妇人!
朱柔娖暗暗地在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