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竺兰都有些无奈了,可以想见魏赦的心情,必定更不愉悦。
初见时,她便将他认错了人。那时魏赦脸上的郁色和嘲弄,她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如今,又接二连三地被人错认成宣卿,又口口声声被称是“厉鬼”,竺兰想,便换作是自己的,也是会生气的。
她正要启唇,为魏赦辩护几句,掌心手背却忽传来一阵暖意,似将她整只手掌裹挟在内,竺兰怔了怔,魏赦已阔步走出,将她拽于身后。
“魏公子……”
她低低地喃喃,有些惶恐接下来乡亲们要面临的局面。
他们只是一片好心,也不知情。
正要说话,却听见身前魏赦那熟悉而温和的假笑,“诸位,久未回乡,情怯十分,没有想到家中已破败至此,实在不能住人。我与内子两人收拾不出,所以,还要麻烦诸位乡亲搭把手。”
他顿了顿,笑道:“不胜感激。”
他上前一步,乡亲们便退一步,面面相觑,惶惶不已。
花白胡子,看起来年逾古稀的老村长站了出来,仔细瞅着魏赦,上上下下地打量,费了几番思量,终还是忍不住道:“你、你是宣卿?你未死?”
魏赦不说话,只是笑。
“这可是太好了!”
当初宣卿被洪流冲走,尸骨无存。当年死于洪水之中的两岸百姓多达万人,官衙治水不利,尸位素餐,导致沿岸有上千人失踪下落不明,无人打捞,永坠水底,身饲鱼虾。谁也没见过宣卿的尸骸,起初竺兰坚持宣卿未死,她发了疯似的冲出去找,可她怀了孕,乡亲们又怕她有个闪失,或是冲撞、得罪了道上视察的狗官,出动了几人将她摁着。
一个月过去,仍是半点打捞的消息,那被洪流冲走的人,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村民们这才终于死心了,他们不顾竺兰的偏执与疯狂,私下里,为宣卿立了一个衣冠冢。
见了衣冠冢,竺兰终于死了心,再不疯不闹了。
也就是说,当初谁也不能完全地肯定,宣卿是真的死了。只是心中对他活着,也没存半分的希冀。
时隔数年,一个形貌与他肖似的男人,与竺兰一道回来,令人无不惊骇。村长见多识广,亦不相信借尸还魂之类无稽之谈,犹豫再三,问了这话出来。但若说是完全相同,也不至于,宣卿如昆山之玉,高洁君子,待人厚德,清润似墨,这位公子身上么……倒是一股风流不羁的味道,多了上位者的矜贵自傲。老村长也不完全肯定,只狐疑地盯着魏赦瞧。
魏赦解下腰间鼓鼓囊囊的一包金子,“不白拿大家好处,如你们信得过你们这儿管事儿的,这点金子我给他,为乡亲们修两条路绰绰有余。”
来时那方方正正松软泥泞的水田走得真是不舒坦,早该好好整饬修葺一番了,魏赦暗暗地想。他本职便是个修路的,也算是走到哪干到哪了。
老村长犹犹豫豫看了眼两侧与身后,众人都对修路这时怀有极高的渴望,苦于村中无钱,衙门又照顾不到,常年克扣,赋税又高,这修路的事儿便耽搁了几年也还未成。老村长虽怀着几分莫名和畏惧,但接了魏赦手中的金子,沉甸甸的一把,也不禁愕然。
“多谢!”
身后汉子们大喜过望,喜笑颜开:“开工了!待我回去拿上铁锹铁铲!”
乡亲们热情高炽,放下鸡鸭鱼肉,抄起家伙事儿便开干。
忙活了一个时辰,去除了蛛丝,铲平了杂草,墙角的蘑菇野草全部拔除。
魏赦让竺兰歇会儿,她见乡亲们忙前忙后过意不去,自己就在墙根处用铁铲刮苔痕,魏赦于是也坐不住了,也接了一只铁铲刮起油绿湿润的青苔。
这时竺兰偷觑了他一眼,小声道:“你为什么不和乡亲们解释,反而误导他们?”
他不是一向最在意这个了么?竺兰发觉自己有些快看不懂他了。
魏赦弯身,铁铲刮过青石上的巨大一片苔藻,带了几分苍白的俊容上,眸光清明而静默。
“解释烦了。”
他就这一句,低头又干着自己的事儿。
竺兰有些微怔住。
刮完这片,魏赦抬起了头,额角上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竺兰掏出一角帕子,替他擦拭去汗水,指尖的动作温柔而小心。
魏赦望着她,道:“这便是你们从前挤的地方?”
“嗯。”
“委实太小。”
魏赦评价了一句,继而皱起了眉头。
他道,“以后,我定不让你如此委屈。”
竺兰想说其实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但见魏赦神色认真,眉峰紧锁,若真顶撞回去,他那小心眼儿又发作起来,可再难哄好了。于是柔柔一笑,便似花润初妍,含着难言难画的秀丽清婉:“魏公子还是亡命之徒,可仔细不要说大话。”
魏赦一把握住了她的皓腕,哼了声,嘴里不服地道:“我这样的人,自然到哪儿都是一片滔天的声浪。但我至少不会,让自己女人一直过着清贫如此的日子,连喜欢的钗环罗裙也买不了。你等着。”
他字字句句都在攻击宣卿,还说好了呢。竺兰无奈地摇了下头。
“乡亲们,感谢你们今日的盛情帮助,我魏赦在此谢过,诸位可回了!”
于是他们愣了愣,纷纷停了手,不约而同地诧异注目着魏赦。
临去之时,有两个姑婆拽住了竺兰的手,将她拉到屋后的老桑树底下,七嘴八舌地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那屋子里的,不是你的男人?”
竺兰顿了顿,神色浮现了几分拘泥局促,道:“是。”
“他真没死?你上哪又找回来了?”
“小牛!求你千万告诉我,当初你张大哥就是这么没了的!你要是有门路,你可千万告诉我啊,你在哪找来的……”
竺兰一阵沉默。几个婆子妇人七手八脚地上来晃她身子,竺兰眼底愈发地晦暗,咬住了唇,直到一个长者劝她们莫要激动,她们方停,竺兰目光幽幽地望向她们,“其实,我也没找到。他不是宣卿。”
她们晃着她胳膊的手,全部失望地垂落下去,脸上的悲戚犹如昨日重现,一妇人已怔怔地堕下大团泪水来,掩面失声。
竺兰脸色为难,但她不得不如实告知,“他,确实不是宣卿。我的夫君,我已接受他离开人世的事实。如今我与魏公子在一块儿,也不是图他同宣卿相似,张嫂,你的悲哀我明白,也感同身受,只是时过境迁……”
“竺小牛!”张嫂突然发了狂,眼底血红,两肩耸落竺兰伸臂欲去宽慰她的手掌,恶狠狠地道,“你根本不知我,怎么感同身受!你爱你的夫君,有我深吗?我早就立了誓,这辈子除了他我谁也不跟,你呢,当初你男人没了你要死要活成日发疯,还不是早就又找了别的有钱的什么公子,还说什么?你对得起为了救你的娘死在大水里的男人么!”
“张嫂,话不能这么说……”左右欲引张嫂,都觉她这话太过偏激。
张嫂捂着双眼,转面朝老树外奔去。
几个妇人也纷纷歉疚地向竺兰投向安慰她的目光,便一同追着张嫂而去。
竺兰的右臂还停在半空之中,僵硬如铁,一动不动。
张嫂那话音似还没有消逝,一直在她的脑海之中激烈打转——你对得起宣卿么!你对得起么!
竺兰突然感到身上一阵发冷,犹如凛冬的寒泉,一寸寸地湮没上来,将她整个身子浸在里头,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她冷得抱住了臂膀,齿关发寒,眼眸空洞,宛如僵立的一尊玉像。
“兰儿……”
魏赦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后,伸臂拥住了她,将她紧紧圈在怀中,皱了下眉头,“怎么这么冷?”
竺兰仿佛哆嗦了下,望向一侧魏赦的脸。这么一张近乎完美的,与曾经的美梦一般无二的脸,近在咫尺,眼中写满了担忧和关切,温润似玉。竺兰忽然闭了闭眼,哑声如哭,“魏公子,你可以亲我么?”
魏赦抚她的额头,冰冰凉凉,一点不见发烫,心里头什么似紧了一下,却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无理的要求……”
不待她启唇,他又是灿烂地一笑,扬唇凑了过来。
“当然要满足。”
温热的唇肉朝她贴了过来,炙热的男子体息便如避风的港湾,遮去了一切凄风冷雨。身子终于渐渐恢复了几分火气,血液重新为之炙热。竺兰渐渐地抓着魏赦横在自己腹间的双手,似揪着一根浮木般不愿放松。
此时此刻,魏公子就是她的浮木,她只想要拥有的人。
魏赦还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但竺兰恢复得却极快,一晃眼,便如同无事发生,她回了屋中,架起锅灶,开始烧热水。
傍晚时分,两人就着简陋灶台用了面食,竺兰沉默,一声不吭地去刷碗。魏赦也跟在她身后。
若还是察觉不出她情绪上的失落,他便是眼睛瞎了,脑子也坏了,可竟不那么敢问,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竺兰也把碗刷完了,扭身又去擦手,“我还有点事,魏公子,你先去睡吧。”
“唔。好。”
破屋里有两张床,一张床在里屋,房顶无破洞,严严实实,避风,安全。另一张床稍大一些,石头砌成,上铺了几层铺盖,显得稍软了些,但顶头却是一片比水缸口还要大了一圈的破洞。魏赦毫无犹豫,躺上了这一张石床。
竺兰忙活完时,就见他长腿交叠,双臂为枕,对着屋外星天似在出神。
她靠了过去,问他在做甚么。
魏赦笑着翘起了唇,“看星星。”
他歪过头,看向床榻边,也仰起了头似在往外张望满天星斗的竺兰,分出一条臂膀,拉住了她的小手,“这个房间的洞还没补上,不过倒是别具一格,我睡着挺好。”
他的意思,让她去间壁的里屋里睡。
竺兰却没动,垂目,看向魏赦那平静幽邃的晃着几分烛火明光的眸,道:“魏公子,委屈你了。”
他锦衣玉食长大的,江宁魏氏的嫡长公子,就算再怎么不得父亲所喜,吃穿用度一应都不会差,而现在,明明有机会可以在彭镇歇脚,却被她拉回这里来,睡着这么一片连屋顶都豁了大洞的瓦屋,她实在过意不去。
魏赦笑道:“你说什么傻话。”
他仰目看向苍穹,银河如练,星子如坠在深海之中微微曜动,时明时灭,落在他的眼中,似有什么寂寥从眼底慢慢剥落,让竺兰看得心惊。
他声音平静:“我在莽山的时候,常一个人宿在山顶的一块大青石上数星星。人百无聊赖的时候,数星星也是一种快乐。”
他偏过头,笑着与她对视,“很无聊是么?我也觉得。天上的星星呢,听说一共有六千七百多颗。我数了好多遍了,总是数到睡着。最多的一次,数到了九百八十一颗。”
竺兰说不上那刹那之间的感觉,心肺都似为之剧痛,有了短暂的麻痹,她也不知道生出了怎样的勇气,竟望着他冲口而出:“我陪你一起。”
魏赦怔住了。
竺兰却已躺了下来,就在他的身子旁侧,严丝合缝地肌肤相亲,那被挨住的皮肤,迅速地像过了一场火似的,燎原地烧了起来,魏赦怔了半晌,才挤出一句:“兰儿,你我还没……”
竺兰的声音似从极远处传来,惊破了他的思绪:“魏公子,等以后,我,还有阿宣,我们都会陪你一起。”
那话也不知怎么,突然击中了魏赦的心脏,难以言说的宛如电流般的刺感在血液之中飞快撺腾,五脏六腑似都跟着作起了孽,郁堵在胸口,酝酿出一股火山口的岩浆。
魏赦的眼眶瞬时随之涌出了一股陌生的温热。
作者有话要说:魏赦:我天天内涵宣卿,我就内涵。呵呵哒!
下一章高甜预警~你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