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母子情深,敌不过一朝杀出来的程咬金,偏偏这程咬金却是个得罪不起的,竺兰郁闷地拨动双桨,小舟划行水面,惊起无数粉白点映的落英。
竺兰今日一身果绿圆领薄锻如意长缎百褶裙,豆绿丝绦,花纹简略,不过是穿刺着几朵淡雅清素的白兰,无边的明媚春光里,竟有着难得一见的明艳。这条裙子是她衣箱里头最贵的,竺兰平日里舍不得穿,甚至今日为了见阿宣不显得寒酸,她将锁了几年的聘礼,那光耀灿烂的镶金嵌蓝田玉颈链也寻了出来,玉质晶莹圆润,上头细金丝芙蓉纹坠饰极精细漂亮。
魏赦看了一眼,别过了脸,继续哄着小孩儿。但心中这时,却已是百味杂陈。
竺氏家境寒酸,但生得不错,打扮起来是个美人,不过她一向省吃俭用,这些挂在她身上的东西,多半是与她的死鬼男人有关。
阿宣在魏赦的怀里老老实实坐着,突然仰起了脑袋,一眨不眨地看向魏赦:“魏公子,你为什么来迟了?”
魏赦垂目一笑,摸了摸他小脑袋,“今日一早出去,约了李哲的爹打马球,出了一身热汗,怕小阿宣嫌弃,于是回家里先洗了个澡,所以来迟了。”
阿宣一听“李哲”这名字,小小身板一阵僵硬,偷瞄了眼划桨的娘亲,见她神色如常,这才略略放心,于是又道:“魏公子见李哲的爹做甚么?我知道,他的爹是千户大人,很高的官,他的喽啰都是这么说的。”
魏赦也看了一眼竺氏,她的隽长细眉,已微微凝了起来,虽依旧拨着船桨,但已是在留心细听。
他怕小阿宣把这几日,在千户之子手里受了欺负的事情抖落出来,这倒不是特别打紧,自己和阿宣瞒着她的事,竺氏若知道了必定大动肝火。
“没什么,我们不怕他。”
魏赦敷衍了这句,糊弄了过去。
虽然阿宣晓得魏公子是个有钱人家,名望也很大,但连千户大人也不怕,阿宣还是崇拜至极。
身侧换来阵阵尖刀船破水而去的浪涛之声,竺兰停了拨兰桨,侧眸看去,只见一夜扁舟从水光之中踏浪而去,船头立着一个锦衣华服,腰间配着白玉环,左右鹰犬随扈的少年,不需要问便知道,这少年来历不凡,他见了魏赦与阿宣于一船上坐着,挥了挥手:“小阿宣,改日请你去我家做客!”
船划行极快,艄公水性也好,如鬼魅般刹那之间将竺兰的小船远远甩在了后面,只剩一段余音顺着风水遥遥传来,小阿宣先是往魏赦怀里躲了过去,但李哲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了踪迹,阿宣立马不怕了。
魏赦捏了一下他的鼻:“胆小类鼠,怎不似我。”
这话让竺兰皱了眉,心里有点不舒坦,我的儿子凭何似你。
阿宣心里也不大服气,想想自己毕竟才四岁,还是很小的年纪,李哲比自己大得多了,他就算再厉害,也不能敌得过李哲,他们又是一帮无恶不作的少年,阿宣单是想想,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魏赦翘着嘴唇,右手五指不住摩挲着阿宣的小鬏鬏,一会儿取笑他,一会儿与他逗闷子。阿宣晓得自己胆子小,被讥了几句便涨红了小脸,又气又恨,终于爬起来,躲到娘亲怀里去了。
这时候才晓得退而求其次,竺兰心里愈发郁闷不畅快。
小阿宣的臂膀紧紧攀着竺兰,拿一双圆溜溜露在胳膊外的水晶葡萄大眼恶狠狠瞪他。
魏赦微微耸了耸肩。
小船慢慢地朝太阳落山的反方向驶去,一轮偏斜的,渐渐隐匿万丈光芒的春阳,静谧地流溢于玉河水面,船桨声中,无数笑语盈盈暗度。魏赦舒坦地仰躺在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过了片刻依旧一动不动,似陷入了沉睡。
日光筛下绵密的海棠树影,从眼皮上轻柔地游弋过去,深黄浅黛互曜,在眼帘上伴着水声跳起了翩跹之舞。
竺兰看了一眼船头睡得舒适而惬意,几绺乱发倜傥地搭在白皙修长的颈上的魏赦,划船的声音大了一些,见他依旧未动,竺兰竟心中动了一下。她放下了船桨,抱住阿宣,俯身在他的小耳朵边说了什么。
魏赦是被水泼醒的,一睁开眼跳坐起来,只见小阿宣笑得咯咯乱倒,小手还在船舷边舀水往他身上倒。魏赦一把攥住小儿臂膀,令他不得再胡闹,佯怒道:“敢偷袭我,小孩儿。”
小阿宣直求娘亲救命。
魏赦望向竺兰,她若无其事地划着船。
这种若无其事看着真是道貌岸然啊,以她护食护短的个性,要不是她指使的,这会儿早就扑上来解释,从虎口把阿宣救回去了。天色似乎更暗了一些,一朵云蔽住了日光,竺氏侧过脸庞,樱唇瑶鼻,娟秀温雅,眼底若有零星笑意,魏赦的胸膛开始急促地跳,愈发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滋味了。
世上女子之美千千万万,前二十余年魏赦有幸一览的亦有百十上千,但这种一见便为之发痒的美貌……从未有过。
竺兰总算是出了这口恶气,并且感到魏赦并没有一点要怪罪的意思,心下更是舒坦解恨,甚至忍不住,朱唇贝齿轻摇,发出隐隐的笑声。
魏赦更加不想与她算账了。算了算了。
高昶有一个问题他以为问得极好,魏赦作为江宁魏氏的长房嫡孙,活二十多年没对什么女人心动过,但头一回有了类似心动的感觉,竟是为了一个孀居之妇,这不是很奇怪么。魏赦也觉得奇怪,这妇人又不是什么手段高明的擅魅之人,长相,只能说美则美矣,但更美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心动这回事,是很难说得清楚的,有人白首如新,有人倾盖如故,如魏赦,第一眼见到竺氏心头便不能自已地冒出来戏文里说的那种“恍如隔世”的烂俗情节。
而高昶还有一句,动心,动则动矣,竺氏堪为外室,戏弄则罢,犯不着真给她什么颜色。作为江宁魏氏的大公子,江宁首屈一指的美男子,他这一次回来,他的婚事老太君必会放在心中,他的正妻必是一个端庄贤淑的名门毓秀,方不至于辱没门楣。
不过这一点他却是想多了,魏赦从不在意什么门第之见,于魏家,他本身不正是一个奇耻大辱么。
天色昏黄,魏赦与竺兰归府,老太君在慈安堂那边叫了饭,请魏赦前去。
傍晚时分,老太君见魏赦匆匆而归,一身风尘,不免皱了眉头。
“赦儿,过来。”
说是用晚膳,老太君却没入席,更加一筷子也没动,显然正是要教训人了。
魏赦问了安好,凑到祖母的身边去,老太君想金珠在此也是不便,便让所有的婢女全部退去了,等人一走,她才满脸失望地俯身凝视魏赦,“赦儿,你今年廿四了!江宁你这般大还没有妻室的,能有几人。奶奶知晓你从前名声不好,难有什么好女子情愿嫁你,一直盼着你改邪归正,把路子走正了,余生还会有大把前途。你的父亲虽然对你依旧有些成见,但只要你不犯什么错,这个爵位,到底还是你的。”
魏赦一听就晓得了老太太为那桩,他知道瞒不住,他对竺氏的事情临江仙传得是沸沸扬扬,他又一向不怎么遮掩,去接阿宣,去了也便去了,没在意旁人的什么。因此这才不过两日,老太太便嗅到了不寻常,故意寻了这个好时机敲打他。
江宁魏氏最厉害的,莫过于这个跟了第一任武乡侯,便是魏新亭的父亲几十年南征北讨的老太太,无论心胸或是眼界,均非偌大一家子池中之物可比。
但她,却很有可能并非自己的亲祖母,所以魏赦对她从没放下过防备。他笑嘻嘻地侍奉祖母膝下,为老太君捏肩捶腿,“祖母明示,赦儿打太极可不厉害。”
老太君皱了眉,一双苍老而并不浑浊,反透着如明烛般光芒的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魏赦,右手握住了手杖,沉声又道:“我不管你对那竺氏是什么样的心思,暂且都放一放,今日你的继母又来了我房里夹枪带棒地说你不是,你这不是故意授人以柄么!等你真正地娶了妻,只要你的夫人同意,那竺氏将来是收作妾,还是外室,我老婆子一应不管。你在魏家已是如此艰难,得一个可靠的娘家靠山,于你袭爵也是大有裨益,奶奶盼着你想明白这点。今日你继母来可不止说了竺氏这么一桩事,我算是听出了,她这是相中了自家的外甥女儿,正要趁着为我贺寿,把人引到家中来小住。赦儿,婚事也受大太太所摆布,你可甘心?”
他可甘心?自是不甘心。
老太君问这话多余。
魏赦仰目微笑:“奶奶,我听奶奶的口气,似乎也为赦儿相中了什么好姑娘。”
老太君啐了他一口,摇杖叹道:“是,你二妹妹远嫁玄陵你是知道的,玄陵王之妹年方二九,至今没有许亲,虽说齐大非偶,不过这玄陵郡王身体病弱,早已是不良于行,膝下也没有子嗣,将来玄陵王一半的家业,要归到他妹妹的儿子手里。赦儿,你若有心,祖母给你牵这条线。”
魏赦捶腿的手顿了一下。
老太太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玄陵郡王。魏赦坐在老太君膝下,手肘撑着下颌,状似认真考虑了半晌。
玄陵王之妹为正妻,喜欢的竺氏为妾,或者外室,听起来坐享齐人之福,甚美甚好,简直不必考虑了。
“赦儿,你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魏狗:我以为可以考虑。
兰儿,抄家伙,上菜刀!
魏狗(捂脸逃窜):说笑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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