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的细雨缠绵霏微,从昨儿夜里魏赦归家以后没多久,便淅沥不住地下了起来,门房抱着蓑衣还没出门,魏赦后脚便跟了回来。
夜雨如幕,浇得魏府充盈着淋漓的湿冷之气,魏赦身上发寒,鬓角让绵密的雨珠浸润沾湿了,眉双忙取了薄罗锦袍欲替他更衣。屏风后头,魏赦宽衣的双臂忽然一顿,没等到眉双靠近,魏赦微微皱起了眉:“都出去。”
眉双不解,但依言放下了浴洗之后需要的锦袍,与素鸾一道走了出去。素鸾亦不说话,但彼此心中都有几分惊讶。
从前大公子被逐出家门时,正当十八岁之少年,且对仆婢没什么忌讳,更衣搓澡的事不怎么避讳的,老太君还曾想令眉双做魏赦的通房,可惜那会儿大公子心中只有对老爷的仇怨与对大太太的成见,对她完全都不上心。眉双自然也干不出爬床的事儿,所以与魏赦一直保持着纯洁的主仆关系。
直到最近,她发现大公子会故意避着她们这些仆婢私下靠近了。起初只是若有所觉,仅仅是猜测,但如今眉双已可以肯定。不过她想着或许是魏赦在外有几年历练,人毕竟是成熟了,晓得他这个年纪着紧的应该是自个儿的婚事,而不是先有通房。
这样的想法很对,眉双微微一笑,低头撑开了竹伞,与素鸾挽着玉臂相伴而行,穿过雨帘踏阶离去。
魏赦除去了身上碍事的黏糊贴在肌肉之上的中衣,将身子渐渐沉入水中。
这是一具精瘦得一丝赘肉、但充满了阳刚味道的肉躯,肌理轮廓暗暗贲张,令人喷血,随着水汽氤氲隐约可见。魏赦取了搭在一旁高架上的毛巾胡乱擦拭己身,至胸口之处狰狞疮疤处停了一停。
混到他这个地步,身上遍体鳞伤是常事,但在无数灵丹妙药调养下还能留下疤痕的创伤却不多,魏赦大致能说出来哪道伤是因为什么所伤,于何处所留,唯独胸口有一处似被深深贯穿的伤痕,肉质宛如腐烂般可怖,显然是当时没有及时处理,而留下了一块无法抹去的印记,这处伤,魏赦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没有任何受损的地方,而这么深的可以说若不救治完全可以去了他性命的伤是在何处受的,他竟完全记不得了,便像是某一天突然烙印于身上一般。
魏赦的拇指慢吞吞地擦过胸口近心脏不远的这道疤痕,闭目想了想,突然多出它大概过去了四五年了。
那时候……那时候他有过一场恶战,先后大胜了剑客、药师、暗器高手、刀客,收服了七省绿林、四方游侠,登临绝顶意气风发,这伤,或许是那时不留神所致。魏赦慢慢地揉了下漆眉。
一场夜雨过去,苏氏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竺兰清早地起来,为临江仙的人烧好粥膳,顺带为魏赦熬了一锅养身汤。用韭心、酸笋、豆芽、香菇做底,熬了一锅温补的白雪乌鸡汤。她特制的小炉子,只有中央出火,火苗短而成簇,下置另外的通风口,竺兰用砂锅将汤煨在炉子上,预备熬煮上三个时辰。
魏大公子对她和阿宣的恩情令她简直无法偿还,虽然说她放了狠话出去,这钱将来一定还上,但毕竟揣着魏赦赏的美玉,因无功受禄,每每思之便感到无比羞愧,对照顾他的身体竺兰做得更是尽心尽力,苏氏病倒了,便由她亲自去。
叩门了以后,眉双将她放了进去。
竺兰捧着粥膳入里,身后眉双则退了出去,临去是,还颇有几分困惑地看了一眼竺氏,心中隐隐地感到,公子虽不喜她们这些仆婢的靠近,然对竺氏,却是不同。
她对竺兰并无偏见,但竺兰始终是有夫有子之妇,出身草芥,即便是做妾,她也配不上江宁魏氏的大公子。大公子眼下对她上心,这在她们这些婢女婆子眼中是心照不宣的事,暂时谁也没有多嘴泄露出去,因大公子从前干的荒唐事不少,眼下这才哪到哪儿,她们只能说见怪不怪。可一旦逾越了尊卑有别的界限,那就不好说了。而眉双有一种预感,这个竺氏,与从前大公子那些“红颜知己”都不太同。
平心而论,竺氏是一个美人,样貌清秀姣好,不施粉黛尚且若此,若精心打扮起来,魏府上到夫人小姐小到丫头侍女能胜过她的绝对不多。眉双蹙了一双娟好细长的柳眉,只望着屋内不说话。
竺兰缓缓折腰,轻盈地将粥膳放在魏赦平日用膳的罗汉床嵌金丝楠牡丹攒枝纹食几上,撇目向内。
日已照在窗格上,晕出淡淡浅黄。打起的一角青幔以内,露出高卧的一道修长睡影,睡得姿态不雅,双脚探在外边,脚趾头八根上翘,似乎正在黑甜的梦乡里头沉沦不肯醒来。
竺兰不好出声去唤。也不晓得怎么了,以往每次她来,魏公子总是保持着他最风流潇洒的姿势侧坐于罗汉床上,手捧书卷,可能是《三字经》或是别的什么,她今早顶了苏氏过来,见到的却是他这么懒散的一副情景。
不过等下魏赦要到慈安堂去问安,竺兰也只好去叫醒他。
她挨到床边上,轻轻唤道:“大公子。”
他人似没醒,咕哝了一声,说得含含糊糊,竺兰听不真切。竺兰于是又唤了一声,声音重了一些。
魏赦却嫌她吵似的,背对向她,一臂从后头挥了出去,没想到正中竺兰的胸脯。
“……”
竺兰吃痛地低低呼了一声,咬牙想,魏大公子真是粗鲁。
魏赦还不晓得打了谁,打到了什么,对扰人清梦的恶人发出这样的喊疼声竟很是满意,左右不过是几个丫头婆子,心里模模糊糊猜到了,呵了一声,“滚。别吵爷睡觉。”
“……”
竺兰恨自己热脸贴冷屁股,前不久竟还觉着魏大公子是个君子好人呢。
她扭头就走了出去,粥膳放下便不伺候了。他有一大堆的婢妇婆子花团锦簇地围着,想来不需要她笨手笨脚的厨娘伺候着,这本也不是她的分内事。
过了午,歇晌以后,竺兰去白鹭书院接儿子。
白鹭书院今日散学散得早,竺兰没等多久,便看到背着小书袋欢天喜地摇摇摆摆朝她奔出来的儿子。
竺兰弯腰伸出双臂,将奔到自己怀中的阿宣像根小萝卜似的连根拔起,温柔地箍在怀里,见阿宣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恨不得在他的肉脸蛋儿上咬一口。可是人太多了,竺兰只摸了摸他的小鬏鬏:“阿宣,娘亲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上次想吃糖葫芦,怪娘亲给你扔了,今天补给你。”
阿宣想了起来,昨晚上魏公子给他买了好多好多的零嘴儿,他都分了好些给别人,也还吃不完呢。
可谁又会嫌吃的东西多呢,何况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是不可以让娘亲知道的,阿宣狡黠地选择了隐瞒,兴奋地答应了娘亲。
不过,他很快望了望周遭,小脸露出些失落:“娘亲,魏公子呢?”
竺兰一愣,继而,她困惑地盯着面露失望表情的儿子:“你为什么会以为,魏公子会来呢?他可是主人家,阿宣不要忘了,娘亲跟你说过的,哪有让他们这样的主人家次次照拂的。”
阿宣似懂非懂,没有辩驳,心中却暗暗地想到,魏公子现在是阿宣的干爹了啊。
他这么想着,这话差点儿脱口而出,吓得阿宣小脸煞白,胖乎乎的肉手立马抬起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神躲躲闪闪,从娘亲的怀抱里溜了出来。
竺兰愈发诧异,看着阿宣,一时莫名其妙。不过这不耽误她的好心情,竺兰替儿子取了沉甸甸的小书袋,握住他的胖手,母子相携着沿折回的路转去。
垂丝海棠的落英在玉河水影间沉坠,这时辰无数的家长来白鹭书院迎回自家的学子,河中船桨无数,衣香鬓影,三教九流无人不有。
四周吵吵嚷嚷的,竺兰好容易才扯着阿宣走出了人潮,跳上一条轻舟。
看阿宣郁郁不乐,一个人坐在小船的船头的小模样,竺兰微微吃惊,猜测难道阿宣为了魏赦没有来而失望着?可是魏赦凭什么要来呢?他并不是阿宣的谁,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和宣卿有某种血缘关系,抚养照顾阿宣这也并不是他的责任。
儿子一向和自己是最亲的,这是怎么了?他今天难不成胳膊肘朝外拐了,不稀罕自己这个娘亲了?
日光照得花影驳杂,灼灼闪灭,静静笼罩在阿宣脑袋瓜上,令他这时明摆着写在脸上的失望愈发明显,让竺兰忽视不得。
“阿宣,娘亲带你去吃糖葫芦好不好?”
她好言好语的,揉了揉阿宣的胖脸蛋儿。
阿宣却气呼呼的:“骗子!大骗子!”
竺兰还不晓得阿宣骂的是谁,又摸了摸他的总角发髻,柔声说了几句以示宽慰,但怎么也安抚不了失望得濒临暴躁的阿宣。
“谁是大骗子?”
一道隐带笑意,慵懒而从容的低沉嗓音似从一侧岸边响起。
竺兰与阿宣坐在船舷一畔,一齐仰目。
负手而立的玉白直襟薄罗长袍的男子言笑晏晏地倚在海棠花色深处,枝头的垂丝海棠随风掸动,若烟霭暮生,如波光潋滟,魏赦一动不动地看着舟上母子,面容俊逸隽雅,乌发墨眉,可堪入画。
“魏公子!”
阿宣突然大喜,动如脱兔地跳将起来,踩上甲板朝岸上奔去。
船被阿宣踩得晃晃荡荡,她的罗裙上溅了一幅的玉河水。
竺兰想起白日的事便暗暗着恼,没想到此际见到魏赦,他竟又跟了出来接阿宣,他用意何在?
正恼着,却见魏赦腰一弯,一把抱起了阿宣,两人都是哈哈大笑,好不乐哉!
亲娘竺兰咬了一口醋在嘴里,又酸又郁闷地握住了竹篙,恨不得抽到魏大公子的脸上去。
“阿宣,魏公子还是不是大骗子?”
阿宣特狗腿地抱住了魏赦的脖子,乖乖讨好,驯良无比,“魏公子不是骗子。”
竺兰仿佛看见,魏赦那厮抱着她的儿子,朝自己仿佛挑了一下右侧轩眉,似笑非笑,一如挑衅。她就算不打他一遍,也想用竹篙打起一片水招待在他那俊美的脸上了!
魏赦抱着便宜儿子跳上了船,将阿宣搁在竺兰与自己中间,看了一眼如被踩中了猫尾巴般的竺氏,见她素来清冷沉静的脸蛋上露出一种因为愤怒才会浮现出的红晕,又是一笑。“竺氏,撑船去,杵着做甚。”
作者有话要说:魏狗这行为就是家里爸爸妈妈争儿子心中的地位哈,不是欺负兰儿23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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