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踏雪

皇后的语气无波无澜,晏亭梨下意识抬眼,和晏景清对上了目光。

晏景清眸色平静无波。

对视一瞬后,晏亭梨垂下眼,继续用自己碗里的汤羹。

三人好似都没有在意,用过晚膳后又聊了些琐事,皇后这才催他们回宫早些歇息。

晏亭梨踏出凤宁宫的门,天色已暗,宫灯在雪夜里亮出明暖的光,有微雪落衣。

晏景清从宫侍手中接过伞,将伞稳稳地撑在了晏亭梨头上。“走吧,皇兄送你回宫。”

两人慢慢地走在宫道上,宫道上只薄薄一层雪光。

晏亭梨抱着手炉,抬头去看晏景清,“母后觉浅,我明日去太平寺拿些安神的香,也给皇兄请一份姻缘签如何?”

说到最后,她语气轻快,有几分揶揄。

太平寺是几百年的大寺,底蕴深厚,向来得历朝皇家宗室敬重。

寺中也有精通医理的大师,不少人为求药而前往。

伞下微暗,晏景清的侧脸在阴雪色下显出几分锋然。

听了她的话侧过头来,露出个温和的笑,便冲淡了那份锐冷。

“别贫嘴。”晏景清伸手在她额边虚敲了一下,“太平寺香客许多,去时带上侍从,千万要小心。”

晏亭梨牵开唇角,“皇兄,真的不要吗?”

晏景清瞥了她一眼,语有无奈,“你皇兄有那空闲吗?”

他身为一国太子,诸事缠身,当然没空闲能沉溺于儿女情长。

前生如此,如今亦是。

晏亭梨看着他,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纸带血的信笺。

“愿君长健。”

四字单薄,却合泪而凝。

那个温柔良善的姑娘,在被家族作为谢礼送出京城时,留下的竟也只有那样一张薄纸。

那封信,没能送到晏景清手里。

那时的晏亭梨被软禁宫中待嫁,收到这一封信已是勉力,更无法将它递到同样被软禁的晏景清手上。

少女情思,终是几无人知。

晏亭梨敛目,心里有几分怅然,面上却并未显露。

晏景清送她到了棠梨宫门口,看着宫人出来接了,这才往东宫走回。

清俊背影在夜色中渐远。

——

夜间,晏亭梨梳洗过后,卧在温软的床上,却难以入眠,闭眼尽是往事。

她其实并非皇后亲生的孩子。

晏亭梨的母亲程氏,只是江南一平民女子,入宫做了宫女,却偶然得了帝王宠幸,被抬为才人。

一朝得孕,帝王心悦之下加赏了程家,却并未赐官,又封了程氏为贵人。

帝王家不算丰厚的一点赏赐,便够程家上下衣食无忧一辈子。

但程氏生产艰难,生下晏亭梨没多久便离世了。

阖宫上下,有人叹她福薄,也有人道她有幸。

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谁也不是程氏,谁也不能定论。

晏亭梨生下来有些虚症,却大多时候都很安静。

或许是看她乖巧,待太医院保治过后,皇帝便将她抱给了皇后。

皇后心慈,将她养在膝下,如待亲生。

晏亭梨也是长大了一些,才知晓在她之前几年,皇后曾夭折过一个女儿。

她那时懵懂,后来也在渐逝的年岁里,模模糊糊地明白,为什么皇后有时总看着自己发呆。

皇后和太子待她都很好。

前世的晏亭梨平安地长到了十七岁。

可一朝风云变,皇帝的异母哥哥梁王竟联合西戎王室起兵造反。

皇帝被设计死于美人的床榻之上,晏景清连同后宫众人俱被软禁。

身为丞相的沈兰御在月余前称病告假,实则是悄然前去了黎州,归京时亦被梁王的人马截杀。

宫主无人,满宫仓皇。

梁王以逆贼手段夺位,却没有几人敢以逆贼之名称他。

唯恐被梁王怒而斩杀。

梁王登基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晏亭梨远嫁西戎和亲。

晏亭梨染了风寒,死在颠沛寒苦的和亲路上。

死前,她收到了来自皇城的飞信。

宫变时,沈相假死逃出,后又秘密救下了皇兄,二人联合其它臣子,设局反杀了梁王。

得知皇权并未落入贼寇手中,一直用药汤吊着一口气的晏亭梨终是放了心,赴死也算得上从容。

身为云容公主,晏亭梨的一生很短。

她没有什么功绩,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十八岁的这一场大雪,将她埋在江山之下,作了一副无名的白骨。

最后合眼之前,她听见风雪急啸,好似有环佩坠地,碎声清扬。

再醒来时,她便回到了十六岁。

……

重生已有一月,她却还时不时地做噩梦。

梦里,宫门一次次地被血染红,鲜艳的嫁衣比血还刺眼。

濒死的感觉犹如缠身的烈火,将她无数次地拉回那场封骨的大雪里。

——

晏亭梨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时,天竟难得放晴,洁云薄光,没有落雪。

晏亭梨看着窗外,心情好转许多。

待梳洗妥当,她们才从宫门乘了马车,慢慢地行向太平寺。

到太平寺时,晴日被薄云遮掩,只洒落遍地明光。

这时候的香客已经不少,但晏亭梨出行简便,又刻意避开人多的地方,是以并没有太多人认出她。

在大殿中拜了神佛,闻见香火燃着的味道,晏亭梨才终于有了几分实感。

神像在眼中如有慈悲金光。

晏亭梨默然良久,俯身拜下,锦衣拂地。

前世种种,皆石中火,梦中身。

……

今日她来,为主还是求安神香。

皇后睡眠一直算不得好,冬日更甚。

多年来由宫中御医、天下名手调治,也未能根治。

她来求这份安神香,更像是一种形式上的祈寄。

有胜过无罢了。

从大殿中出来,晏亭梨拥紧披风,带着松云走向山阁。

太平寺中的妙元大师,颇通医理,擅调香制药。

妙元平日都在后山的山阁,从大殿去后山还需走一段山阶。

草木凝霜,薄雪覆枝。

冬日裙袄更厚重,晏亭梨提着裙小心地上了石阶,好在石阶不长,十几步便到了。

踏上最后一阶,这才又见得开阔的一片雪林。

这里春日时本该是一片花林,如今冬时,便余下了干枯的枝。

枝头噙了白,远处一座古阁静静伫立,素檐霜角,有几分如隐世外的意味。

是另一番冰天雪境。

晏亭梨往山阁走了一段路,便听得另一道踏雪声,由远及近。

她抬眼看去,便见有人从前方小道的转角转出。

雾蓝色的衣袍在霜白的天地间格外醒目。

青年身长玉立,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一瞬,眸映雪光。

是沈兰御。

晏亭梨微微一愣,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转瞬便对他弯了弯眼,笑得温然,“沈相也来上香吗?”

沈兰御却好似并不意外,垂了睫,对她交手行礼,声静如清水。

“殿下安。臣来此讨一味香。”

他抬起眼,目光掠过她的身后。“殿下没有带宫卫吗?”

晏亭梨不意他问到这个,微愣一瞬便点了点头,“我今日来也是为寻妙元大师配香,耽搁不了多久。”

况且宫卫配剑俱有皇家标识,若有认得的人见了,便知晓是皇室出行。

晏亭梨一贯不给自己找麻烦,行事向来低调,也就没有带宫卫出行。

沈兰御却道:“近日京中有贼人逃窜,尚未抓捕入牢,殿下出行还须多留心。”

他侧目,看向自己身后跟着的护卫。

“殿下若不嫌,便让臣的护卫随护殿下回宫罢。”

沈兰御身边的护卫闻声踏出,端正地行了一礼。

晏亭梨有些意外,但他说得在理,也不再拒绝,只谢道:“有劳沈相了。”

沈兰御道了句应当,便侧身让出了小道,请她先行。

小道并不宽敞,晏亭梨从他身前走过的一瞬,闻到了一股很清淡的香气。

恰时有微寒的风卷来,香气更悠远几分。

寒香霜魄,似是很净宁的檀香。

晏亭梨停步,发髻上的金钗流苏随着动作晃出轻脆的响。

一缕乌发落在胸前,被风吹得轻盈。

晏亭梨偏了偏头,比从前数回相见更近距离地看见青年的面容,如冰雕雪塑,恍若神人。

真真是,欺霜赛雪。

她有几分好奇地看着他,“沈相用的是什么香?”

这香清淡又好闻,很是舒旷,但有些陌生。

晏亭梨离得不算近,还特意侧开了一步。

她年岁愈长,容色便愈似那位程贵人。

双眸如一江碧水,看人时总是盈盈而动,潋滟晴辉。

沈兰御的目光避开她的脸,顿了顿才道:“是臣随意所成,以雪檀香和霜梨花调制。殿下若感兴趣,明日臣送一些到棠梨宫。”

原是雪檀香。

算不得很珍稀,时下尚盛妆,宫中贡香也多以浓香为多,是以雪檀香这一味在宫中颇受冷落。

大勤上至王公贵族,下至黎民黔首,皆有熏香之好。

在文人雅士中,香风更盛。

这香在他身上却格外好闻,想来也是因着相称。

晏亭梨抿唇笑了一笑,欣然应下,没有多推辞,“那便多谢沈相了。”

各家各人于制香配方上皆有不同之处,她对制香虽也有几分兴趣,却也调不出一模一样的。

沈兰御调的这香她的确很感兴趣,现下他愿意直接送来,她当然很乐意。

两人又客气地告了别,晏亭梨这才又慢悠悠地走向山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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