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没觉着她在危言耸听,因为他过去在村子里确实听到过这样传言,类似的恐吓的谣言也有很多,比如会在夜里来偷牛的地精、会吸走人最后一口气的黑猫、森林里游荡着的猪头人的一家……女巫出现的频率并不少,而几乎没有哪一种不是血腥恐怖的。
“那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亚瑟犹豫了一下,他开口问道:“我是说,你既然是女巫,怎么会在国王的宫殿里?你要是想去做什么事的话,又为什么要来给我治疗?”
女仆打了个漂亮的响指,她微笑道:“你可以暂且叫我‘梅’,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只能和你说,尤瑟他是知道我身份的。对了,忘了和你说了,尤瑟就是你之前一任的国王……我只听从‘王’的吩咐,不论是他还是你,这也是我之所以会在今晚过来帮助你的原因。”
亚瑟稍稍相信了她,否则的话,他也想象不出来,这位隐藏得极好的女巫,是为何会对他如此另眼相待?而自从他出得村子以来,一系列的事件已经让他警惕心大长,那些将他搅入麻烦与危险的事务,从来都不是他一开始想象过的霜雪与饿狼,所以他也还是有所保留。
女仆“梅”继续说道:“石中剑的传说流传了几百年,不知道有多少个的勇士与英雄前去尝试将其拔出,但不论是多么有名多么勇武的人,都不曾得到过它的承认,这也是那些贵族们每一次试剑都如此敷衍的缘故。”
所以我才会说你是特殊的。她翠绿的眼睛里洋溢着一丝好奇,但并不令亚瑟讨厌。她似乎是一位极懂人心的智者,不管是在那日的教堂里,还是在现在的城堡中,她都可以表现得丝毫不逾拒。
亚瑟的眼眸闪烁了一下,他含糊地说道:“……我也不知道。”
“梅”笑了一下,她主动引开话题道:“石中剑的事暂且不说,以后你会知道它来历的。我过来这里,本来是想要替你疗伤一下的,我以为你早就已经入睡,白日的劳累只会让人根本抵不住夜晚的疲乏,可没想到……”
她眨了下眼:“你躲在这里,该不会是害怕了吧?”
“没,”亚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很平稳:“我只是不习惯。”
“梅”思考了下:“也对,听艾克特爵士说,你被凯找到的时候,只是莱茵镇的一位木匠学徒……”
亚瑟心间一跳。为了避免凯认出他是个冒牌货,他没有试图向他打听“自己”的过去,可连他也没想到的是,当日里那位表现得如此高高在上的真“亚瑟”,其过往也并非多么高贵。那人大概同样对贵族的事不怎么了解,所以他扮演了他这么久,却始终不曾被识破。
“是啊,”亚瑟苦笑道:“我总觉着,继承王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你错了哦,”“梅”摇晃了下手指道:“继承王位是有些困难,但最困难的,却是在你登上王位以后,你的来历不为他们认同,就像是诺森伯兰说过的一样,你‘出生低贱’……”
亚瑟在黑暗中攒紧了手。
“梅”恍若未察:“但这一点却不是不可以改变的……”
“出生又怎么能改?”亚瑟讶异后顿住了,只因他联想到了自己这段时间的离奇经历。
“第二天你就会知道了哦!”“梅”神秘地笑着:“只希望你不要大吃一惊才好。”
第二天的时候确实发生了很大的一件事。训练他的教官尤尔费斯来的很迟,他到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升上了中天。他从练习场的入口处走进来,一双本该严厉冰冷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他依旧是抽出自己那柄沉重宽阔的重剑,开始之后的每一下进攻都下足了力道。
但他没有再讥讽亚瑟,就好像他激动的情绪已经在昨天里宣泄完毕,今日的他显得格外的沉默,亚瑟犯了一个错他也没有斥责他,只是抡圆了长剑,用既凶猛又狠厉的方式迫使亚瑟不得不弥补自己的失误。
而在今日的练习结束以后,这位本该直接离去的老骑士却是在最后留下来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这样对亚瑟说:“我想你应该知道,就算你的事揭露出来了,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在你的面前纳头便拜的。”
亚瑟不解其意,他满头雾水地思索着他话中的含义,但直到午餐的时分,他才从服侍着他的仆从那里打听到了,是艾克特爵士在广场上发表了一则有关他的特殊声明。
在声明中,他绘声绘色地讲述了,在十多年前他是如何被尤瑟王身边的近侍托付了某样珍宝的。那珍宝是一名初生的婴儿,被那人悄悄地送到他的府邸处,那人告诉他,这是属于尤瑟王的孩子,嘱托他当做自己的孩子抚养长大……他哭泣着大声忏悔,说是他没有做到最好,让那孩子在年幼时被两个骗子给拐了去……而直到今日他终于找到了他,那孩子便是亚瑟。
亚瑟听完这段话……如果他不是经历过艾克特对他的敷衍与不在意,他恐怕就真的会以为他说的是事实了。而这一切还不算结束,明显恭敬了很多的侍女继续讲完了后面发生的故事——艾克特爵士突然爆出来这样的“猛料”,自然会受到一些人的攻讦,而首当其中的,就是诺森伯兰一派。
他们双方在广场之上进行了一场激烈的骂战,一方说艾克特爵士弄虚作假,为了让自己的孩子上位,不惜玷污尤瑟王的声名;另一边也说诺森伯兰早有反心,在尤瑟生前的一次宴会上就不甚恭敬,这一次更是带过来了庞大的队伍,让他们围绕着卡美洛驻扎,也不知是带有怎样的用意……
而之所以尤尔费斯教官会相信,是因为“梅”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了一封信——一封尤瑟国王亲笔写就的书信。信中的内容彻底奠定了亚瑟的身份,并将他国王之子的头衔牢牢焊死……这就是她在昨晚说的那份惊喜吗?
果真惊吓到了他。
虽然在此之后,他在通往王座上的路上再无阻碍,可这也给他带来了更多其他的问题——被激怒的诺森伯兰再也没有了顾忌,他回去了自己的军队,仿佛酝酿着什么,他的怒火反常的不曾宣泄;他本身的身份从一开始就有问题,“梅”这样多次地给予他帮助,一旦“骗局”被拆穿,换来的很有可能就是她更残酷的报复;他对治理一个国家束手无策,连左右战局的武力都还只是在不断的“失败”中度过……而这些,都是与他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事。
而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专注锻炼之中,亚瑟终于迎来了坎特伯雷的主教说过的加冕的一天。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他被换上了一身极为华丽的衣服,内里的衣衫是由珍贵的丝绸做成的,贴在皮肤上恍若无物,外面是用精巧的别针别着一袭深红色的披风,披风上绣有金色的丝线,显得前所未有的尊贵大方,他的脚上踏着一双白色鹿皮制成的靴子,包裹住他曾被石子割伤的脚板,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柔软舒适。
他的面庞用清晨最先一道的泉水洗净,金发被打理的整洁而稳妥,当坎特伯雷的主教在念诵完圣经的祷词以后,一顶璀璨而夺目的王冠就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亚瑟的头顶上。这位之前还准备逃离他农奴命运的少年,现在就站在这最高处的位置上,用他蔚蓝色比天空还要澄澈的双眼环视着他未来的臣民。
阳光从教堂的穹顶之上投下来,照在他年轻而稚嫩的脸上,就像是照进了历史当中的一幕,他用一种清亮而纯澈的声音念诵着国王登位的宣誓词,声音反复回荡在大教堂中,像是在每一位参加者的耳边都定下了郑重的承诺——这样神性的、肃穆的一刻,让跪下来的人们恍惚间有了一种参与进辉煌璀璨之中的荣耀感。
良久,亚瑟一挥手中的权杖,让所有人都站起身,他没有察觉到在场众人的转变,他只将眼神望向最前方的左侧。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位在晚上来找他的女巫,作女仆打扮的她也感受到了亚瑟专门投过来的视线,她面上的笑意加大,再一次微微欠了欠身,仿佛在表述一种臣服,又像是在做出一种肯定。
而她的肯定却是比所有人的服从都要来的重要的多,亚瑟稍稍松了口气,挺直的脊背也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他的神色庄严,小小的脸上,竟首次生出了一股威严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