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怎样的时代,天上的太阳总是这样灿烂而夺目地照耀在大地上。
——《致伟大的开始》前言,弗格斯·托培斯特著。
阿尼抬眼望了一下远方,清晨的微光播洒下来时,还带着黑夜未曾散去的寒气,路边的草叶上凝结出了水珠,遥遥路的尽头是一座森林,越是往里去就越是幽深,仿佛隐藏了太多的未知,有着难以揣度的危险。
阿尼的脚步渐渐地停了下来。他已经跑了一整个的晚上,整个人都有些筋疲力尽。他的一只脚丫子光着,因为破败的鞋子在黑夜里已经烂了鞋底。他将之脱了下来,揣在怀里舍不得扔。这是他那个家里唯一的一双鞋子,还是那位麻杆一样的父亲每次交税面见领主管家时才会穿的衣物,如果知道他偷了它,估计有可能会直接打死他。
但这也无所谓……因为他的那对父母早就已经商量好了,等这一个春季过去,就将家里只会浪费粮食的阿尼卖给领主做农奴,等到时候得来了钱,就可以补足买牛还差的缺漏……这也是他为何会连夜逃出家里的原因。
他神色有些苍白,饥饿与疲惫让他眼前一阵阵发晕。他回头望了一下,那尖尖的山丘上的领主堡顶已经彻底瞧不见了,这让他终于有了点安全感,他张望了一下四周,走到一块青石身边想要靠着休息一下,怀里另一边的半块黑面包磕得他发疼,他的口腔里分泌出唾液,饥饿使他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下。
他很细致地啃起了这块石头一样硬的黑面包,麸皮混杂着木屑占据了它的绝大部分,吞下去就像是在生吞砂石,但这已经是难得的食物了,平日里他该吃的是混合了菜叶的糊糊,之后的剩余的时间,他需要的是忍耐着漫长难捱的饿意。
他总觉着不该是这样。他听说有一种白色的面包很软很香,吃下去就像是在吃着云朵一样……他觉着自己在梦里面吃过。那颜色比起牛乳还要来的纯白,有细细的彩色的麦秆一样的蜡烛插在上面,红色的莓果躺在中央,吃下去的感觉甜甜的,稍微舔一舔就融化在嘴里,简直是不敢想象的滋味——这大概就是那些贵族们日常享受的食物了吧。
他把自己的那个梦和其他人也说过。梦里有亮堂堂的白色的屋子,光滑琉璃一样的地面,还有里面人可以动的方正的板子……隔壁家的桑卡大声嘲笑他做了个痴心妄想的梦,并鼓动其他的人一起叫他“妄想的阿尼”,跟在他后面羞辱了他很长的时间,自那以后,他就不怎么再说起自己的那个梦了。
他也不再觉得自己五岁以前是生活在那白色的屋子里了,他觉着自己可能是那一次摔坏了脑袋,所以才有了那种不切实际的梦。自那以后,他就和自己从前的伙伴有些格格不入,这让他怎么也融入不了身边的环境里。
就像是这一次,不论是谁,也不敢就这样干脆直接地跑了出来,他们根本想也不敢想,脑子里就不会生出逃跑的选项。
面包已经被他吃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他又收了回去。他已决心要进入到森林里去,林里可能会有野果松子一类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他不会深入,因为可能会有狼和熊,听说还会有专吃小孩的恐怖女巫……但如果他不去,他就很有可能会饿死在路边。
他刚想要起身,又忽然缩了回去。因为有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那通往森林的小道里往这边过来了。
“哒哒哒。”马蹄踏在土道上的声音,阿尼从石头后探出一个头,就看到白色马匹上跨坐着一位穿着华丽的年轻人,他有着金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独身一人,并不时回头张望,跑过去的时候还带起一阵呛人的尘土。阿尼觉着他的神情里带了点仓皇与无措,可他很快又否认了自己的这点感觉,因为有马的很有可能是骑士,骑士又怎么会有这样无助的神情?
阿尼想的不多,他希望这人没有看见他,因为他害怕自己逃跑的事情被发现,如果他怀疑他,处置领主未来的农奴……这大概也不算一件什么奇怪的事?
他往外跑了一段距离,想要尽快窜到森林里。他的如意算盘很快就被打断了,因为他的背后忽然传来熟悉的马蹄的声音。
那年轻人不知为何,竟回转了过来,四条腿的很快就跑过了两条腿,他和他的马停在阿尼的身前,正用一种莫测的神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脏乎乎的小子。
阿尼瑟缩了一下,往旁边退了退,想要离开这人打量他的视线。年轻人吸了口气,突然抛过来一个水囊,用一种高傲的声音说:“把你的脸洗一下!”
阿尼看了看他挂在马上的宝剑,害怕道:“骑、骑士老爷,我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年轻人面上闪过一道红晕,他似乎为被称为老爷感到无比的得意,他的一举一动也随之变得更为骄傲起来,他昂起头道:“哼,哪里来的废话,照做就是!”
阿尼只好做了,他打开了那鼓囊囊的水袋,用流出的水洗了自己的脸,他的动作很慢,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会给他带来怎样的转变。那年轻人一直在盯着他的脸,催促了一下以后,视线便死死地停留在阿尼露出来的面部上。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脸上的神情也数度易变,最后,他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抛过来一个圆圆的东西,阿尼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它,发现上面雕刻着的是一些纹路,似是两柄出鞘的长剑交叉碰在一起,阿尼不明白这是什么,但总觉着这不该是他接触的东西。
年轻人也这样觉着。但他不得不这样做。他嫌弃道:“这是一枚纹章……是你一辈子也明白不了的荣誉之物……你拿着他,后面如果有骑着棕马的人来找到你,你就要把这信物交给他看,并且你要告诉他,你的名字叫做亚瑟,就是他要寻找的人。之后你要跟着他走,去享受到你本不该享受到的尊贵与财富……”
阿尼发起抖来,这样古怪的发展让他有些惶恐,他本能地觉着这里面有着他不能明白的危险,人在捕鸟之前总会洒下些香喷喷的诱饵,他不觉着自己会无缘无故得到很多的好东西,他觉得这人或许会是在戏耍自己,他害怕道:“我……我不敢……”
“你必须要这样做!”年轻人提高了声音,他似乎不怎么习惯大声讲话,他眼里闪过焦虑,威胁道:“如果你不这样做,后面被我找到,我将会以欺骗贵族罪来将你处死。是富贵还是死亡,这种简单的抉择,有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怎么做!”
阿尼被吓到了,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到这样的处境,是因为他违背了父母的主意选择了逃跑么?他不后悔从那里跑出来,农奴是一种放弃了自由的存在,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劳累至死……
年轻人也很焦躁,他不理解面前这个卑下人在想些什么,在财富与荣耀面前,居然害怕到不敢接受?他刷的一下抽出剑来……如果不是那可怕的传说中的石中魔剑,他又怎么会找上这么一个没有胆子的小东西,他冷冷质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叫做什么?”
冰冷的剑锋横亘在阿尼的脖子边,他终于明白了人为刀俎的处境,就算知道面前是陷阱,他也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这让他想起了他起夜时偷听到的父母的谈话,那一次他可以逃跑,可这次他根本没得选择,他有些艰难道:“我……我叫做……亚瑟……”
年轻人眼中闪过一抹意外,他终于有些满意了,淡淡的笑容爬上了他的脸。他收回了自己的宝剑,颔首道:“很好,你还不至于愚蠢到底,你很快就会知道你将会得到什么东西……”
自始至终他就没有下过马,他微笑着放松道:“你绝对会感激我的……当你知道我给你的身份代表着什么的时候……”
他似乎还有更多的事情没有说出来,这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但这个人显然已经不耐再继续和他眼中的替代品说些什么,他又驾起了马,急匆匆地飞快离开,扬起的尘土扑到阿尼的面上,让他洗得干净的脸上再一次黑一块白一块,显得比最开始都要滑稽的多。
阿尼沉默了很久,他的眼瞳蓝的像是这干净无云的天空,空旷旷的,却又仿佛无端给予人一种暗藏的沉重的压力。
如同暴风在酝酿,可很快又被驱散。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转变。也不知道决定了什么,他再次向着森林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