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没问题,你替我盯住那个姓施的就好。”站在街灯下,阿涅对电话里的鸭记说道。他挂线后回到车厢里,车里只有阿怡一人,她正聚精会神地凝视着屏幕。
自从确认了“小七”和“老鼠”的身份后,这几天阿涅和阿怡紧盯着杜紫渝的一举一动。阿涅开了一辆厢型车,连续几天停留在杜家附近。这是一辆车身特长、车顶稍高的白色福特Transit,虽然香港道路上最常见的客货车是丰田Hiace,但Transit也不算罕有,而且一般人都不会留意停在路边的客货车。然而,为了消除仅有的不确定因素,阿涅每天将车子停在广播道的不同位置,以防有精明的居民或尽责的大厦管理员对这一辆陌生的厢型车留下印象。今天,他选择的据点在广播道和范信达道交界。
外观上,这辆福特Transit平平无奇,车身有点脏、车头黑色保险杠有几处小凹陷、载货车厢的窗子密封,就如同典型提供租赁服务的商用客货车;可是车厢里却别有洞天,数天前阿怡甫走进车里便被车内环境吓一跳。
很多显示器。
载货的密封车厢中,左右两边的墙上挂着六台大小不一的电脑屏幕,靠近车头的角落有一个金属架子,每一层都塞满形形色色的电子器材,露出大量按钮、接头和指示灯。车厢内壁铺上了像海绵的隔音物料,而在右方的四台屏幕下有一张两米长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几台笔记本电脑、键盘、鼠标,以及一些阿怡没见过像是控制器的装置,另外还有几个星巴克纸杯和一些小吃零嘴。工作台前有三张独立座椅,电线铺满一地,台下有好几个瓦楞纸箱,角落有一个装着纸杯和便当盒的垃圾胶袋。车厢里的凌乱程度跟阿涅第二街的狗窝差不多,而且还隐隐有股臭味——不过,阿怡同时想起在天景国际酒店看到的一幕,她猜想这是阿涅的“流动工作站”。车内的装潢让她想起电视台的采访车,只是阿涅的车子外面不像采访车贴着标志,乍看与寻常客货车没有分别。
起初阿怡对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感到不自在,但几天下来她已适应这脏乱的环境,尤其她看到“成果”,知道自己的心愿即将达成,就算要她埋伏于垃圾堆中她也没有怨言。
“阿涅,你说……今晚便会完结了?”
阿涅刚回到车厢,阿怡便问道。她的双眼仍紧盯着屏幕中的杜紫渝,而她从没想过,短短数天之内,这女生会变成如斯模样——发鬓凌乱、面如槁木、双唇干涩,一双眼珠空洞无神,就像深深陷进眼窝之中。
“对,今晚便会完结。”阿涅打了个呵欠,再坐在阿怡身边的椅子上。他的语气平淡得教阿怡觉得不可思议,仿佛他压根儿不觉得这个复仇计划是一回事。
即使这计划会令一位少女失去生命。
“你打算如何整治杜紫渝?”在阿怡目睹杜紫渝在实验室烧掉那页假遗书当天,她跟阿涅仍待在天景国际酒店603号房间时,她向阿涅问道。
“你要她一命赔一命吧?”
阿涅的答案叫阿怡感到意外。她以为阿涅是为了阻止自己杀人才故意提出代为报复,可是此刻阿涅却明确地说出要杜紫渝以性命抵偿罪责。
“你……是个杀手?”阿怡支支吾吾地问道。
“要对方填命,不一定要‘谋杀’。”阿涅摇摇头,“比如说,杜紫渝自杀就功德圆满了。”
“你、你的意思是我们将谋杀伪装成自杀?”阿怡说话时声音抖震,即使她内心充满着对仇人的杀意,但将这意念宣之于口、化成实质的计划,她理智上仍无法配合。
“不,我说的是自杀,真正的自杀。”阿涅直视着阿怡双眼,“比起我们亲自动手,你应该更想看到杜紫渝像你妹妹一样,自行了结生命吧?”
阿怡吞下一口口水。
“如何做到?”
“不知道。”阿涅耸耸肩,“但我会找出方法。”
“哼,最好有这么简单逼她自杀的方法啦。”阿怡对阿涅的说法嗤之以鼻。
“你弄错了,区小姐,我不是‘逼’她自杀。强迫、威胁一个人自杀,其实跟谋杀没有分别。人类比其他生物高等,在于我们拥有自由意志,而且知道自己拥有自由意志。我们懂得逻辑推理,了解凡事有因必有果,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我不会逼杜紫渝自杀,但我会制造出自杀的选项,放在她面前,让她选择。这样子对你来说,才是真正圆满的复仇。”
阿怡无法理解阿涅的话,但她无意继续刨根究底。只要阿涅能替她达成愿望,她才不管用的是自由意志还是非常手段。
那天晚上,他们跟踪杜紫渝,看到她和一个成年男性约会。那男人二三十来岁,中等身材,像个上班族。虽然当时无法知道那男性的身份,但阿涅推断那就是杜紫渝的技术支援者“老鼠”先生。
“中午才惊险地烧毁了那页‘遗书’,除非她是个天才犯罪专家,否则事后只会赶紧找同伙商量,担心自己有没有露马脚,以及需不需要做某些补救。”阿涅解释道。
看到杜紫渝和那男人的互动,阿怡感到莫名的愤怒。跟在学校时亮出的表情完全不同,杜紫渝在“老鼠”面前露出少女该有的自然神态,眼神里尽是倾慕。阿怡猜,“老鼠”大概是杜紫渝的情人,而看到这一幕更叫她恼火——她认为杜紫渝恶贯满盈,没资格获得幸福。
可是,翌日下午阿涅的一通电话却令她略微感到意外。阿涅当晚跟阿怡分别后,独自跟踪那男人,查出对方的身份。他是杜紫渝的“兄长”。
“等等,为什么这个‘老鼠’不是姓杜,但却是杜紫渝的哥哥?”阿怡在电话问道,“所以说,他们不是亲兄妹?”
“他们的关系有点复杂……这次运气好,我轻易查出他的背景。下次再跟你说详情。”阿涅回答。
阿怡觉得阿涅的语调比平日爽快。也许比起调查,他更钟情复仇——阿怡暗忖。
两天后,阿怡上班途中再收到阿涅电话。
“今天下午到广播道商业电台大楼外找我。”
“什么?”阿怡之前从阿涅口中得知杜紫渝家在广播道,可是她不明白阿涅叫她到场的用意。
“我已做好部署,你想参与行动,今天下午就过来一趟。”
“我下午……嗯,我会请半天假。”阿怡本来想说下班才过去,但阿涅主动告知,她不知道拒绝的话会不会再被对方瞒着行事,“不过你竟然让我到场?”
“因为事关重大,我禁不起你这笨蛋自把自为胡乱插手破坏计划。”阿涅像是嘲讽阿怡道,“和调查事件不一样,这次我们做的事一旦曝光,可不容易摆平。”
阿怡的心沉了一下。她瞧了瞧身旁的乘客,还好没有人在意她在说什么,而她亦自忖刚才没说出任何露馅的话。事实上,纵使阿涅曾说明“这不是谋杀”,她亦察觉计划违反法律和道德的本质,知道必须慎重行事——连她手上这支手机也是阿涅三天前给她的,说这样子通话才“安全”。
下午4点,阿怡来到九龙城广播道商业电台门外。广播道一向行人不多,阿怡从专线小巴下车后,环视四周也没看到阿涅。当她打算打电话给对方时,手机却早一步响起来。
“马路对面白色的客货车。”
阿涅短短丢出一句后便挂线,阿怡抬头一看,发现在马路对面一栋私人屋宛前,一棵相思树树荫下的公共停车位上,正好有一辆白色的福特厢型车。她横过马路,走到客货车旁,车子的侧门随即打开,从里面探头出来的正是阿涅。阿怡还没来得及反应,已被阿涅拉进车厢。
“啊?”
因为车里灯光昏暗,阿怡花了数秒眼睛才能适应,与此同时却因为身处这个异常环境而大感诧异,环视周遭一阵子才理解这是阿涅的流动基地。最令她感到惊讶的,是挂在车厢内壁的数台屏幕里显示着杜紫渝的身影,对方坐在一张躺椅上,拿着一本小说正在阅读。
“这是实时影片。”阿涅示意着阿怡坐进其中一台屏幕前的椅子,再说,“她现在在自己的房间,你可以通过二号和三号屏幕观察她一举一动,其余这三个屏幕分别拍摄着她房子的其他地方。”
“你用什么方法拍摄的?你不是说过她住在十楼吗?”阿怡惊讶地问。广播道一带都是住宅,阿涅不可能像在天景监视学校图书馆一样,租几个单位来安装长镜头。
“航拍无人机。”阿涅从身旁捡起一台约手掌大小、有四个螺旋桨的灰色飞行器,“将几台停泊在杜家对面大楼的窗台顶或冷气机平台上,调好角度,便能将室内拍得一清二楚。有必要的话,更可以趁无人或对方睡着时飞进室内作近距离拍摄。虽然这款无人机飞行时始终会发出一点声音,但假如对方熟睡或烂醉,要做仔细调查或拍几张照片也很容易。”
阿怡猛然察觉,当天被古惑仔抓上车后,阿涅用来威吓金发男的照片就是用这方法偷拍的。阿涅根本没有闯进对方的家,只是用科技去制造曾经站在睡着的对方跟前拍照的假象。
“你遥控了一架无人机进她的房间?”阿怡指着二号屏幕问道。二号屏幕的画面明显是从室内拍摄的,连房间里的书架和房门上的细节也拍得一清二楚。
“不,那是她的笔记本镜头。”阿涅轻描淡写地说,“有必要的话,我还可以撷取她的手机前后镜头拍到的画面……不过她家窗户很多,窗帘也没放下,这次航拍机的覆盖范围已够全面,那就不用了。”
阿怡没料到阿涅说的“部署”是指这种侵入式的监视,她以为只是跟踪对方,确认目标每天外出习惯之类。看着屏幕里的房间,她不禁联想到阿涅可能连杜紫渝更衣的过程也没错过,怀疑他是否借计划为名满足个人的偷窥欲望——可是她回心一想,自己的目的是要杜紫渝偿命,在这个大前提之下,杜紫渝被变态男人偷窥也不过是微枝末节而已。
“你部署好摄影机,监视她的一举一动,那下一步是什么?”阿怡问。
“就如同我之前所说,制造条件将那‘选项’放在她面前。”
阿涅没有明说,但阿怡懂得他指的是“自杀的选项”。
“怎么制造条件?”
“对你来说,最理想的自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如让她遭网路霸凌之类……”阿涅顿了顿,再说,“不过我今天叫你来主要不是谈这个。我说过下次见面时会跟你谈杜紫渝的家庭关系吧?”
阿怡点点头。一想到杜紫渝跟她哥碰面时的表情,她心里便感到刺痛,无法原谅这两个夺去妹妹性命的家伙。
阿涅移过工作台上的一台笔记本,按下键盘,屏幕亮出几张照片,分别是一个年长的男士和阿怡早几天见过、那个跟杜紫渝约会的男人,后者所占的较多。
“这是杜紫渝的父亲,”阿涅指着其中一张照片,上面有一个五十余岁、神情端肃、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他在建筑公司任职高层,这是他在公司网页的照片。这几天他刚好北上出差,为我们提供了绝妙的复仇机会——杜宅只有他和女儿居住,换言之,下星期他回来之前,杜紫渝都是一人在家。”
“杜紫渝的母亲呢?”
“几年前抛夫弃女,离家出走了。”
阿怡闻言稍感意外,她没想到住在高尚住宅区的富有人家妻子也会舍弃家庭——然而她回心一想,也许这才合理,就是有钱人才会如此任性。
“然后这便是‘老鼠’先生,”阿涅指着另一张照片,“他毕业于理工大学电脑系,在一家小公司担任程序员,目前独居……”
阿涅说明杜紫渝兄长的个人资料时,不断按下鼠标,屏幕上亮出一帧帧对应的照片,像是对方离开寓所的偷拍照、进出地铁站的情况,以及公司所在的商业大厦外观等。阿怡看着这些照片,渐渐察觉不对劲。
“等等,”阿怡注意到一个细节,打断阿涅的话,“这张照片背景里的菜馆,门口贴着端午节粽子的海报,那不是两个礼拜前的事吗?你怎可能在过去两天拍到这照片?”
“这不是我拍的啊。”阿涅爽快回答。
“那你怎么得到这照片?”
“我耍了点手段,从某家侦探社的电脑‘借’来的。”
“侦探社?”
“我说过这次运气好吧。”阿涅微微一笑,“我那天跟你分别后,跟踪这家伙到他所住的大厦外,结果看到有趣的一幕——有人躲在一辆黑色的车子里用长镜头偷拍他,确认他的回家时间。我一看就知道有同业盯上他了。”
“咦?”阿怡愣了愣。
“香港大部分侦探社都曾委托我协助,那个车牌号码我见过不止一次,连是哪一家侦探社我都知道。只要是合作过的侦探社,我都有埋下一些入侵电脑系统的后门,所以我能够浏览他们的调查报告。刚才说的资料,还有你看到的照片,通通是现买现卖,从那家侦探社的电脑挖来的。”
阿怡记得莫侦探提过,侦探遇上解决不了的麻烦都会找阿涅。
“谁委托了侦探调查他?”阿怡问。
“杜紫渝的父亲。”阿涅用指头敲了敲笔记本屏幕。
“为什么他要请人调查自己的儿子?”
“谁说他们是父子?”
“他们不是父子?”阿怡讶异地问,“那杜紫渝跟她哥没血缘的了?但你上次在电话里又说……啊!他和杜紫渝是同母异父的兄妹?”
“不,他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妹。问题是,杜紫渝的父亲不是她的亲生老爸,杜紫渝本来就不姓杜。”
阿怡一脸意外,想接话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只好等待阿涅说明。
“杜紫渝母亲以前是个美容师,曾和一个不务正业的男人同居,育有一子一女,据说她十七岁便跟着对方。后来她年过三十,大概发现女人的青春不应浪费在这种没出息的男人身上,辗转认识了这个姓杜的男人。”阿涅再指了指屏幕中的照片,“十年前,她丢下家人,只带着五岁的幼女嫁入杜家,孩子改从继父姓氏,就是杜紫渝。”
“她疼爱女儿多于儿子,所以只带杜紫渝改嫁?”阿怡不知道“改嫁”一词是否正确,因为那女人本来就没跟同居男友结婚。
“如果她疼惜女儿就不会二度出走啦。依我看,这女人当年没放弃女儿只是出于私利,毕竟带着个五岁的可爱小女孩,很容易博得男人同情,这种手段我也会出卖。”阿涅亮出一副嗤之以鼻的样子,“这段婚姻维持不到五年,杜紫渝的母亲故态复萌,遗下字条跟另一个男人跑了,听说对方是个股票市场的投机客,简而言之,就是个现代赌徒。那个情夫的财产不一定比她丈夫丰厚,生活也不一定比较稳定,但肯定的是对方不会是个闷蛋。”
“那杜紫渝……”
“只好和继父一起生活。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法律上他有责任照顾她。”
阿怡没想到杜紫渝的背景如此复杂。
“她父亲聘请侦探是想调查妻子的下落吗?”阿怡问道。
“杜紫渝的母亲在抛弃女儿和第二任丈夫数年之前已抛弃了大儿子,你认为从他身上可以调查到那女人的下落吗?”阿涅不屑地笑道,“事实上,这个被背叛的男人在妻子离开多年后才发现那个儿子的存在,自己的继女瞒着自己跟亲兄一直有来往,近年更关系密切,我猜他一定感到不是味儿。”
“你从侦探社的报告中知道这些情报?”
“不,我是从杜家的前任女佣口中得知的。”阿涅打开另一张照片,相中人是一个约五十岁的南亚裔妇人,“她叫Rosalie,来港二十多年,说得一口流利广东话,之前一直在杜宅工作,杜紫渝老爸婚前独居时是钟点女佣,婚后便改成全职,照顾杜紫渝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去年被辞退,目前在何文田一个家庭担任女佣。只要通过中介公司就很容易查出这些外佣的动向,确认Rosalie所在后,我再假扮成学校社工,讹称杜紫渝最近有些情绪问题,于是找上她问一些家庭细节。”
阿怡本来想问对方怎会如此轻率透露人家的家事,但她想到阿涅一定又用上什么社交工程技巧,以高明的话术笼络人心。
“刚才你说杜紫渝瞒着父亲,与兄长来往?”阿怡问。
“对杜紫渝来说,真正能交心、倾诉的亲人只有哥哥吧,继父不过是个陌生人……然而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杜紫渝似乎受她那个有点小聪明的大哥影响甚深,在对付你妹妹一事上,她的兄长还担当了出谋献策的军师角色,否则单凭杜紫渝一个中学生,才不会想到隐藏身份、搜集情报、煽动网民种种手段。”
听罢阿涅的说明,一股莫名的愤怒自阿怡心底油然而生。她一直没想到这一点——“小七”是小雯的同学,即使因为片面的正义感偏激地认定小雯是坏分子、需要予以惩戒也好,没有“老鼠”的帮忙,小雯才不会走上绝路;然而这个“老鼠”是杜紫渝的大哥,是个成年人,他居然没有在杜紫渝走歪时导正对方,更和妹妹一起密谋,运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协助妹妹以正义之名行恶,这就无法原谅。
杜紫渝的家庭背景亦教阿怡暗吃一惊。相当讽刺地,她想起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中那段“在单亲家庭长大,没长辈管教她,所以性格变得更顽劣”,那恰恰是杜紫渝本身的写照。她无法得悉那个继父何故委托侦探社调查女儿的兄长,但她猜背后的理由可能很单纯,就是察觉那家伙对杜紫渝有坏影响,担心孩子会变得更偏激、更极端。阿怡想,换着自己是杜紫渝的继父,她也可能用相同的方法,摸清对方的底细,抓住把柄或弱点用来威胁对方,逼二人断绝来往。
“听那个菲佣的语气,”阿涅往后靠在椅背上,“她应该满关心杜紫渝,毕竟她看着对方长大,多少有像母亲的感情。说不定她继续留在杜家的话,杜紫渝有多一位能倾吐的家人,就不会跟兄长闹出这样一场荒谬剧……”
“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这并非杜紫渝的错吗?”阿怡反感地嚷道。
“考虑谁是谁非不是我的工作,我的责任只是替你执行复仇计划。”阿涅淡淡地回答,“我以为你会有兴趣想知道多一点杜紫渝的背景,毕竟她是你的‘杀妹仇人’吧?”
阿怡顿时语塞。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关心杜紫渝这个人是谁,只将对方视作一个符号,是罪恶的化身。她只一心想要杜紫渝受苦,要她受尽折磨,却忘掉这复仇计划背后有何意义。
“就算杜紫渝缺乏母爱,这也不是她走上歪路的借口。”阿怡心想。阿怡很快克服心底里的一丝动摇,再次狠下心肠,誓要贯彻她目前复仇鬼的身份,要杜紫渝血债血偿。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阿怡和阿涅默默地注视着屏幕上的杜紫渝。阿怡曾开口再问阿涅接下来有什么行动,阿涅却丢下一句:“你嫌闷可以回家,复仇不是泡方便面,不会三分钟便有结果。”
阿怡碰了这样一个软钉子,只好闭嘴。她不知道的是,阿涅虽然挂着一副扑克脸,此刻却思考着各种策略,将已知的事实与未来的发展连接起来,形成一个错综复杂的网路。这几天他脑袋里一直在计算着往后遇上的种种可能,分别盘算着不会被杜紫渝和施仲南看穿的计谋——对阿涅来说,调查真相比算计他人来得轻松,可是他钟情于后者,设置圈套带来的紧张感和挑战性,远比解谜来得有趣。
“哔哔——”
就在阿怡怀疑继续观察杜紫渝有何用途时,阿涅面前的笔记本突然发出短促的电子铃声。
“哦,来了。”阿涅边说边站起,走向车门。
阿怡以为阿涅终于要执行下一步,连忙抖擞精神。阿涅打开车门,阿怡才晓得那句“来了”指的是什么——站在车外的,正是阿怡在天景酒店见过的那个鸭记。他拿着星巴克的纸杯,瞄了车内的阿怡一眼,表情没有变化。
“今晚便拜托你了。”阿涅对鸭记说道,再往车外走去。
“什么?”阿怡见状,插嘴问道。
“换班啊。”阿涅说话时,鸭记已取代阿涅坐上他原来的座位,移过笔记本,键入几句阿怡看不懂的指令,“我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监视对方吧?”
“那我……”阿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下——她根本不知道监视杜紫渝、掌握她的作息后有什么行动。
“你要待通宵我不管你,不过车上只有男用尿壶,你要方便的话就自己想办法。”
“等——”
阿怡话没说完,阿涅已关上车门,车里只余下阿怡和鸭记。阿怡想追出去,可是她搞不懂车门开关,弄了好一阵子才成功打开,待她步出车外时,已看不到阿涅身影。
“区小姐,请你关上门。”阿怡身后传来鸭记低沉的声线,“别引起他人注意。”
阿怡闻言,只好依他所说回到车里。
虽然阿怡讨厌阿涅,但至少跟对方相处过一段时间,懂得如何应对,可是鸭记就只有一面之缘,跟陌生人没有分别。此刻和这个男人共处一个狭小空间,阿怡感到有点尴尬。
“区小姐。”
冷不防地鸭记主动搭话。
“是、是?”
“广播道和联合道交界的公园有洗手间,你有需要可以用那个。”
“啊……谢谢。”
鸭记说话时头也不回,视线一直放在面前几个屏幕之上。短短一句话令阿怡对这个壮硕的男人添了几分好感,虽然对方依旧面无表情,像个机器人一样。
阿怡瞧瞧手表,发觉时间不过是黄昏6点半,待在密封的车厢里,令她失去时间的感觉。她坐回本来的座椅,跟鸭记一样瞧着屏幕,观察杜紫渝的举动。好几次阿怡想打开话匣子,但鸭记身上仿佛传来一道“请别妨碍我工作”的气场,令阿怡打消念头。
“那是谁?”阿怡从另一台屏幕上看到,一个妇人从玄关走进杜家。
“钟点女佣,替杜紫渝做饭。”
鸭记言简意赅,没说半句多余的话。
阿怡看到那妇人在厨房煮菜,不一会儿便捧着两个盘子,放到餐桌上,再走到杜紫渝的房间叫她。当阿怡看到妇人替杜紫渝盛饭时,才意会那两菜一汤的晚餐是杜紫渝的一人份——以前在区家,同样的一尾煎鱼、一盘炒菜、一窝汤,已足够喂饱她们母女三人。目睹这一幕,阿怡心里更愤愤不平,暗骂杜紫渝生活无忧无虑、衣食丰足,却无事生非迫害小雯。阿怡从来不仇富,可是此刻心里也不期然滋生对有钱人的愤恨。
杜紫渝饭后回到房间,先用了一会儿电脑,再坐回躺椅上继续看小说。通过屏幕,阿怡看着杜紫渝的一举一动,可是她完全不理解这种监视有什么用途。
“今晚不会有进展。”鸭记就像看穿阿怡心事,突然说道。
“不会有进展?”
“你先回去也没有损失,明天再来吧。”
鸭记虽然木讷少言,但阿怡觉得他比阿涅像个正常人,至少容易沟通一点。她猜鸭记应该没骗她,于是点点头,决定暂时撤退,毕竟她也有点饿,难得今天刚收到工资,结束多天的节衣缩食生活,可以吃一顿饱的——连杜紫渝这罪人也可以吃如此丰富的晚餐,阿怡一想到自己一直吃泡面度日,就心有不甘。
“那我先回去了。”阿怡站起身,往车门走过去。步经鸭记背后时,她不经意地瞄了对方面前的笔记本一眼,发现画面显示着花生讨论区的版面,眼尖的她更看到文章列表中,有一个特别的标题。
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咦?”阿怡不自觉地喊了一句。
鸭记回头瞧了阿怡一眼,眼神像在问她怎么了。
“这……没什么,我先走了。再见。”
阿怡挤出一个笑容,告别鸭记后,直奔乐富地铁站。和阿涅相处多时,对方的行事模式她心里有底,在完成计策之前他才不会透露内容。阿怡猜,阿涅的复仇计划下一步早已开始了,只是暂时没对自己说明,她估计,花生讨论区那篇文章就是计划的一部分。鸭记是阿涅的搭档,阿怡知道对方再友善,在工作上是不会让步的,直接问他那是什么文章也不得要领——想知道那文章是什么,就只有靠自己。阿怡放弃吃大餐的念头,直接回家,一边用筷子吃着泡面一边在电脑打开花生讨论区,找寻那篇名为“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文章。
然而,她花了足足一个钟头也找不到。
她浏览过讨论区的好几个版面,也翻到列表的十多页后,却遍寻不获。本来她以为文章被其他热门话题盖过,掉到数页之后,可是翻到一星期前的旧文仍不见踪影,而她几乎确定刚才在鸭记的电脑屏幕上看到的是列表首页。阿怡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看错,那会不会不是花生讨论区,而是外表相似的其他讨论区,可是阿怡是网路新手,才不晓得如何找寻其他网路论坛。
无计可施之下,阿怡唯有放弃。她想,明天下班后当面问阿涅就好,他不答的话就追问到他肯回答为止。
因为这天阿怡早退,翌日虽然值早班,为了补足工时,她工作至图书馆9点闭馆才下班。离开图书馆时她打电话给阿涅,知会对方她现在动身再到广播道,但阿涅接听后却说出另一个地点。
“我在又一城停车场P2,M区。”
“又一城?”
“P2,M区。”
阿涅说罢便挂线,让阿怡一脸茫然地站在街上。她思考了一会儿,判断阿涅言下之意是“假如你想来便到又一城的停车场找我”,毕竟若然阿涅不想她在场,他不会说出明确的地点。
阿怡来到九龙塘又一城停车场时已差不多10点。又一城停车场有三层,共有八百多个停车位,这晚差不多全满,但阿怡仍能顺利地依照阿涅的提示找到那辆福特厢型车。她刚来到车旁,车子的侧门便应声滑开,从昏暗的车厢里露脸的正是阿涅。
“为什么你将车子开到这儿了?”阿怡上车后,甫关上门便问道。
阿涅没有回答,只努努下巴,指了二号屏幕一下。车里的屏幕画面跟前一天阿怡看到的没大差异,大部分仍显示着从窗外拍摄的杜宅,唯独二号屏幕不一样,变成商场内一家咖啡店的风景。阿怡定睛一看,发现镜头焦点所在的一张沙发上,举着书本在阅读的不是别人,正是杜紫渝。
“那是杜紫渝?”阿怡问。
“嗯。”阿涅随意地回答道,“她下午便来到又一城逛书店,7点在美食广场吃了一客韩式石锅拌饭,之后便在这家咖啡店看书。”
“你怎么拍摄的?在人多的商场里开航拍机?”
“鸭记正贴身跟踪她。”
阿怡仔细再看,发现镜头大概放在桌子上,画面左侧还拍到一个失焦的咖啡杯。
“你们不是轮流监视的吗?”阿怡再问。
“特殊情况。”阿涅坐回椅子,语气带点别扭地说,“杜紫渝下午离家,和平日步行到乐富的行程不一样,她在路旁等候往又一城的小巴。因为无法确定她会不会转乘铁路到其他地区,我逼不得已丢下车子,坐上同一辆小巴跟踪,再联络鸭记替我开车跟我会合,然后交换行动。”
“你跟杜紫渝坐上同一辆小巴?她没有认得你吗?”
“我有乔装。”阿涅耸耸肩,“不过老实说,我得承认我有点低估她。我以为一个十五岁女孩承受着这种压力,只会窝在家里烦恼,没料到她反过来独个儿到外面散心减压,而且还在外面待这么久。虽然我有应付的手段,但始终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压力?她有什么压……”阿怡灵光一闪,想起昨天看到的讨论区画面,“啊!是花生讨论区的新文章?”
阿涅挑起一边眉毛,端详着阿怡的表情,再微微一笑,说:“鸭记不可能露口风,所以是你无意间瞄到的吧?”
“嗯,”阿怡直认不讳,“我看到列表有一条好像叫‘少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文章标题,你昨天又说要让杜紫渝遭到网路霸凌,那两者就互相吻合……”
阿涅移过工作台上的一台笔记本,放在阿怡面前。
“既然你眼尖看到,那就没办法了。”
笔记本屏幕里,显示着花生讨论区的一串帖文,标题醒目地写着“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虽然开串文章语无伦次,但阿怡也看懂那个叫superconan的版友的意思——他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怀疑kidkit727的文章别有内情,暗示网民被唆摆利用。在一堆其他版友反击嘲讽的简短废话之后,一个叫zerocool的“资讯科技保安顾问”提出惊人的佐证,表示可能意外获取kidkit727的硬盘档案,插手调查真相。这篇新回应引起不少网民叫好,纵使zerocool的立场跟superconan差不多,众人对他们的反应却南辕北辙,毕竟在网路上态度比内容更受重视,网民宁愿听取包装得漂亮的废话,却不肯接受以脏话修饰的劝言。
杜紫渝看到这两篇爆料文的话,一定心慌意乱——阿怡想。
“你……你向花生讨论区的网友告密了吧?”阿怡问道,“告诉开串的那个‘什么柯南’邵德平没有外甥的人便是你吧?还有,那个抓到什么硬盘备份档的人是你的同伙?我才不相信这么巧合,这边刚有人翻案,那边就有人提供证据……”
“你弄错了,区小姐。”阿涅指了指讨论串,说,“我没有告密,也没有抓到备份档案的同伙——在这串里发言的所有网民都是我。”
阿怡愣了愣,一时间听不懂阿涅的话。
“‘所有人’都是你?”
“对。什么‘超级柯南’是我,什么‘ZeroCool’是我,就连插科打诨,留下无聊废话嚷着‘留位吃花生’的也是我。”
“你黑进了花生讨论区?但你冒他人名义发了这么多回应,那些真正的用户不会不发觉的啊?”
阿涅伸手按下笔记本的几个按钮,画面上亮出另一个视窗。
“你比较一下。”
阿怡看到新视窗一样是花生讨论区的网页,可是她仔细一看,发现有些微但显著的差别——新打开的花生讨论区,没有“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讨论串。同样的文章列表,在左边原有视窗里“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夹在“我月入一万想买楼”和“【有片】港大中文系系花兰桂坊醉酒实录”之间,但在右边视窗那篇谈楼价的文章之后便是港大某女生的八卦。
“没……有?”
“这讨论串根本不存在,是伪造的。”阿涅说。
“伪造的?即是没有人知道邵德平没有外甥、什么保安顾问无意间得到可疑的备份档,通通都是谎言?”
“对,全是假的。”阿涅点点头,“但杜紫渝以为是真的。”
阿怡有听没有懂,狐疑地瞧着阿涅。
“你记得什么是‘MITM’(中间人攻击)吧?”
阿怡顿时想起之前在咖啡店里邻座女生平板上的那只杀人兔子。
“你黑了杜紫渝家的Wi-Fi,让她看到假的讨论串?”
“对。”
难怪我昨天在家找不到这文章——阿怡想。
“但你用什么方法黑进杜紫渝家的Wi-Fi?你说过要冒充站台的话,讯号便要比原来的强……”
“我没有冒充站台,而是直接将她的站台‘占领’了。”阿涅以拇指指了指搁在工作台上的一架无人机,“无人机不单能航拍,还可以搭载无线装置,让我入侵她的Wi-Fi路由器。我趁天黑开了一台停在她房间外壁的冷气机平台上,就能收到她家的站台讯号,进行遥控攻击。今天的Wi-Fi路由器有不少漏洞,即使用上WPA2标准加密密码,只要用户贪方便开启WPS,黑客便能轻易绕过检查,顶多花一两个钟头就能够突破保安。之后我只要用暴力法进入路由器的管理系统,将DNS指到我设立的假货,我便能控制她家电脑的所有——”
阿涅看到阿怡不解地瞧着自己,苦笑一下,放弃继续说明:“总之,我现在就是杜紫渝家和真实网路之间的中间人,控制着她看到的、听到的一切,相对地,假如她要帖文章、寄信之类,我也能从中拦截、修改。”
“但你为什么这样做?”阿怡问,“要煽动网民、制造网路霸凌,犯不着大费周章伪冒他人写文章啊?”
“有几个原因,但最主要的是,要短期内完成你的委托,我就不容杂音干扰。你以为群众如此容易煽动的吗?别相信这种政客常用的白烂借口。操纵舆论、摆布群众很容易出差错,需要长时间策划,但操纵一个人的情绪却是小菜一碟,当你能控制一个人接收哪些资讯,便能控制他的情绪。”
阿怡想起阿涅曾在咖啡店里说过,给他一个钟头的话,他甚至能诱导邻座那个女生的想法、影响她的行为。
“可是你真的能够完全隔绝她接收到的资讯吗?她看到这些文章,当然会打电话给她的兄长求助啊?那样子不就露馅了?”
“她打不到。”
“为什么?”
“中间人攻击的手法并不限于Wi-Fi.”
阿涅说罢从座椅转身,伸长手臂敲了敲金属架上一个跟便当差不多尺寸的盒子的面板。
“这东西叫IMSI拦截器,不过坊间更常用的是它的别称‘魔鬼鱼Stingray’,它能够伪装成手机网路的发射站,拦截一定范围的所有手机讯号。‘Stingray’是美国公司哈里斯通信的产品名称,因为它是市场上的第一代产品,后来就成为其他公司开发的同类型仪器的通称。”
“伪装手机网路发射站?”阿怡问,“即是说,就像你能控制杜紫渝的Wi-Fi,你连她能拨出什么号码、接什么电话都能控制?”
“难得你这次一点就通。”
“这东西坊间有卖?这不危险吗?岂不是说世上所有用手机通话的人都有可能被窃听?”阿怡讶异地问道。
“有在卖,但平民难以入手,只有政府、军方、警察在用……”阿涅顿了顿,再说,“啊,当然还有黑客和罪犯。不过我这台不是什么商用现成货,而是自组的。”
“那个鸭记造的?”阿怡想起阿涅提过,鸭记是电脑店店东。
“零件没错是从鸭记那边取得,但固件来自我的老师。”
“你老师?”阿怡不知道“固件”是什么,但她对“老师”这两个字更好奇。
“带我入行的黑客,钻通信保安漏洞是他的专长。”阿涅说。
“这东西真的能拦截电话讯号?”阿怡对这个小盒子的功能有所怀疑,她认为现代科技不会如此儿戏。
“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手机号码?”
“咦?”
“你之前每次接近我家,我便是靠它知道你在附近。”
阿怡想起委托阿涅调查初期,他总是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就连这两天她走近这辆厢型车,阿涅也能早一步察觉,主动开门呼唤。
“你拦截了我的手机?”
“我拦截了我家附近的‘所有’手机。”阿涅毫不在乎地说,“我在我家屋顶和附近三栋唐楼安装了四支连接另一台‘Stingray’的天线,邻近居民所有手机号码我都一清二楚,只要有陌生手机进入范围停留超过一分钟,我的电脑都会自动记录下来。你第一次找我时我已暗中抓下你的手机的资料,你之后一进入我家方圆一百米范围,我便会收到通知。再者,从手机讯号的强弱,我连你在街上哪个位置都知道。”
“位置?怎可能?”
“三角定位原理,跟卫星导航一样。你想知道的话,上班时自己查书。”
阿怡对阿涅的话半信半疑,但细心一想,又发觉似乎有凭有据。阿涅除了三番四次预知她跑到他家附近,更熟知埋伏自己的黑道的动静,甚至掌握了对方身份——阿涅曾说过,只要拿到某人手机或在对方的手机动点手脚,他便有能力支配虚拟世界里的那个人,相比之下,纯粹确认对方身份、挖出对方的隐私用作威胁,不过是雕虫小技。阿怡猜,当天阿涅用来击溃那个文身汉的床照,大概是从这个途径辗转取得。
“你说你能防止杜紫渝打电话给她的大哥,或是拦截对方打给她的电话,但他们彼此失联不会觉得奇怪吗?难道你甚至有方法伪冒声线,假扮成他人跟他们分别通话?”
“我有改变声音的工具,不过就算能完全模仿他人的声线,也难以还原对方的语气和口音吧,对熟悉的人而言,一听便知道有问题了。”阿涅瞥了屏幕里仍在咖啡店看书的杜紫渝一眼,再说,“然而现代人已习惯使用即时通信软件,以文字作为媒介交谈,这就让我们有机可乘。”
阿涅捡起工作台上的一部平板电脑,唤出一个界面跟LINE差不多的软件,放到阿怡面前。画面上显示着二人互传讯息的对话,一开始阿怡不明所以,但看过数段,赫然从内容发现对话者是杜紫渝和她的兄长。
“这是杜紫渝和她兄长的对话?”
“对,不过,这个‘兄长’是我。”阿涅狞笑道。
“你连这个也能办到?”阿怡惊讶地嚷道,“怎可能?”
“唉,看来我不从头说起,你只会像坏掉的录音机不断喊着‘为什么’‘怎可能’吧,”阿涅摇摇头,语气带点轻蔑但不至于令人反感,“首先,我在我们再访学校翌日已经去了广播道‘踩线’。当天我确认了杜家的位置,晚上便放出无人机,进行监视和入侵杜家Wi-Fi,同时使用Stingray拦截附近的所有手机讯号,筛选出杜紫渝的那一支,如此一来,准备工夫便妥当。”
阿涅将阿怡眼前的笔记本移到自己面前,在键盘输入一串指令,再将屏幕转向阿怡。
“前天早上,我利用Stingray传送这一封短信到杜紫渝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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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阿怡问。
“以诺中学图书馆的还书通知。当然这是假的,目的是要她按下链接。”
“按下链接做什么?”
“我在以诺中学的网页里动了手脚,只要杜紫渝在手机打开链接,浏览器便会连接到一台服务器,在她的手机上安装伪冒软件。”
“伪冒软件?”
“这叫作‘Masque Attack化装攻击’,就是将一些真正的程序换成外观相同的恶意软件。”阿涅举起平板,指着画面中的LINE图示。“这个图示和真正的LINE没分别,打开后的样子、功能也一样,一般人无法知道这其实是假的程序。杜紫渝登入她手机上的‘伪冒LINE’,我便拿到她过往所有来往讯息的记录,她传新的讯息,我的电脑就能够作出拦截,我亦可以伪装成她的通信对手。”
“就像‘中间人攻击’的原理?”
“就是。”阿涅眨眨眼,像是对阿怡能说出“中间人攻击”五个字感到好笑,“网路以文字为主要沟通媒介,人们习以为常后,便不会质疑电子世界里的讯息是否真实、躲在文字背后的又是否他们想象中的那个人。这也是今天出现不少网路诈骗的原因。”
“可是杜紫渝收到假的还书通知,她不会怀疑吗?”
“我在伪造花生讨论区的爆料串前,以相同方法先弄了假的学校讨论区文章,假装其他学生也收到同样的错误通知。而且,我还加了一篇谈论那天我们在图书馆引起的小骚动,杜紫渝看到有人问及你妹妹的事,自然不会继续注意还书的短信。”
阿涅为了增加那篇只有杜紫渝才能看到的假讨论串的可信性,特意检查以诺中学的系统记录,调查当天在图书馆使用打印机的高年级学生的身份,知道棋艺社的社长在场,冒充对方留言回应。事实上,杜紫渝看到那串讨论后没有第一时间找兄长叫阿涅有点意外,但同时令他更了解杜紫渝和兄长的信赖关系,好让他调整接下来的部署。
“我知道杜紫渝不可能无视图书馆版那碍眼的聊天,她一定会定时追踪,留意有没有人——例如郡主——插话,说出更多关于遗书的事,于是那就成为引导她去品尝‘主菜’的诱饵。”阿涅继续说明,“第二天我以另一名学生的名义,转贴了我刚才给你看的花生讨论区的假讨论串的链接。”
“然后她便上钩,以为自己的恶行曝光……”阿怡开始明白计划的来龙去脉,“她昨天先读到那个柯南的爆料,今天再看到有人说拿到他们的硬盘档案,而你用那什么化装攻击和魔鬼鱼机器,阻断了她向兄长求助的一切可能……”
阿怡看着屏幕里的杜紫渝,此刻她才发觉,虽然对方一脸平静地读着小说,眉宇间隐然流露着些微不安,掩饰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等等,”阿怡突然想到一点,“杜紫渝现在不在家,她不就有机会接上真正的网路?万一她发现花生讨论区没有那串文章,事情不就败露了?又或者她大哥这时候打电话给她,阿涅你这台魔鬼鱼的天线能拦截身在咖啡店的她的手机吗?”
“所以鸭记现在贴身跟踪她啊。”阿涅指了指屏幕,“他的背囊里有一台低功率的Stingray,能拦截半径十米内的讯号,另外也有一台用作伪冒Wi-Fi站台的笔记本,进行中间人攻击,确保杜紫渝继续被孤立。当然,假如她忽发奇想,跑去使用咖啡店的公共电脑上网,或是使用公众电话打电话给兄长,那我们就有点麻烦,鸭记到时只能随机应变,想方法加以妨碍。不过她九成不会这样做,因为她根本没怀疑过自己的手机有问题——现代人谁会放弃自己的手机不用,跑去使用投币的公众电话?老实说,今天大部分人身上连零钱都没有,他们都使用八达通之类的电子货币啦。”
阿怡没想到阿涅早有准备,也渐渐理解为何他说虽然杜紫渝跑到又一城教他感到意外,却也有应付的手段。
“目前杜紫渝还蛮镇定的,毕竟‘她的大哥’我在LINE说不用担心,不过她内心已有所动摇。”阿涅说道,“她真正的大哥仍蒙在鼓里,埋首在工作之上,应该一时三刻不会留意妹妹这边出了状况。如此一来,基本布局已完成,接着便是下一阶段了。”
“下一阶段?”
“你想参与的话,今晚就别回家。”阿涅露出狡诈的眼神。
阿怡不知道阿涅的用意,但她察觉她今晚必须留下来。
不久,屏幕里的杜紫渝收起书本,从座位站起来,镜头也摇摇晃晃的,跟着杜紫渝离开咖啡店。杜紫渝走到沙福道的小巴站排队候车,而阿怡从画面看到,鸭记就站在她队伍前方,相隔一位乘客。小巴站站着不少准备回广播道的居民,而在等候的同时,阿怡察觉到鸭记和阿涅不简单之处——一般来说,跟踪他人应该留在目标人物的后方,可是鸭记此刻却比杜紫渝排得更前。阿怡猜这有两个好处,一是假如鸭记排在杜紫渝身后,万一小巴满座,刚巧在鸭记和杜紫渝之间中断,鸭记就无法跟对方同车,继续监视,而排在前方的话,可以找借口礼让其他乘客上车,让自己顺利坐上杜紫渝会乘坐的班次;二是更工于心计的一步,试问谁会想到站在前方的人正在跟踪自己?然而鸭记却大胆地先读了杜紫渝的行动,知道她准备坐小巴回家,于是抢在她前面排队。
“我们也该出发了。”阿涅站起,往车头走过去。这时候阿怡才看到车厢前方放仪器的架子旁有一扇狭长的滑门,阿涅拉开后,便能挤进驾驶座。
“你留在后面继续看就好。”阿涅从驾驶座回头说罢,便关上滑门。
车子摇摇晃晃的发动,但阿怡没理会,只继续观察画面里的杜紫渝。鸭记和杜紫渝坐上小巴,分别坐在前方和后方。十五分钟后,阿涅将车子开回广播道一个停车位,回到车厢里,而鸭记他们仍在路上。再过数分钟,杜紫渝下车,但鸭记仍纹风不动坐在小巴上。
“她已经回到我们这边的Stingray拦截范围。”阿涅像是向阿怡解释道。阿怡也理解鸭记为什么没跟随下车,因为小巴不像巴士,乘客可以随时请司机停车,假若杜紫渝喊“有落”后鸭记一同下车,这很容易引起对方注意。
五分钟后,杜宅的监视画面里传来杜紫渝的身影。与此同时,鸭记也回到“流动基地”,跟阿涅会合。
“辛苦你了,要你兼顾这边。”阿涅边接下鸭记递过的背囊边说。这天晚上,原来的分工是阿涅监视杜紫渝,鸭记监视施仲南,可是杜紫渝的行动令阿涅不得不放弃另一边。
“不打紧。”鸭记依旧以平淡的语气回答。事实上,对鸭记来说这边的跟踪更能显出他的本事——毕竟他本来负责监视的家伙,这几天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窝在家里准备文件。
阿怡有点猜不透鸭记和阿涅的关系。鸭记对阿涅好像很敬重,不过那也可能是搭档间的信赖。她想起来记老板谈及阿涅的表情,也想起莫侦探对阿涅的态度。在阿怡眼中,阿涅不过是个能力超凡的讨厌鬼,她无法了解他们怎样跟这个怪人建立信赖关系。
鸭记离去后,阿涅对阿怡说:“椅背能够往后调节,你可以先睡一下。”
“睡一下?你不是说进行什么下一阶段吗?”
“时候还早。”阿涅边说边从工作台下一个胶袋掏出一条麦果棒,再埋首笔记本之上。
阿怡不明所以,但她决定姑且听从对方的话。车厢环境昏暗,加上连日的情绪波动,阿怡感觉疲累,在盯着屏幕里的杜紫渝的同时,不知不觉间阖眼睡着。朦胧中,她感到有人摇动她的左肩,惺忪间睁开眼,看到阿涅一如她睡着前的模样,坐在左边的椅子上。阿怡正奇怪阿涅为何这么快唤醒她,举起手腕瞄了一眼手表,却看到时针已跨过“三”字——她浑然不觉自己睡了快四个钟头。
“清醒了没有?”阿涅问。阿怡揉揉双眼,环视四周。监视屏幕中仍旧是杜宅的景色,不过颜色变成单调的淡绿色,对准杜紫渝房间的三号屏幕亦一样。
“行、行动了?”阿怡反问。
“嗯。”
“我们要做什么?潜入杜宅吗?”
“不,我们要打电话。”
“打电话?”
“半夜的骚扰电话。”
阿怡听罢睡意全消,质问道:“骚扰电话?你要我留下来就是做这种幼稚的恶作剧?”
“本质上的确是恶作剧,但却不幼稚。”阿涅耸耸肩。
“怎……”
“先别问。”阿涅在阿怡面前放下一个座台麦克风,再按了几下面前的电脑键盘。在三号屏幕里,卧床上的杜紫渝忽然动起来,伸手从床头取过手机。
“夜视镜头只能拍到这程度,将就一下。”阿涅说。阿怡这时才明白画面变成单调绿色的原因。
“喂?”
杜紫渝的声音突然从电脑喇叭传出。阿怡转头紧张地瞧着阿涅,比手势问他该做什么。
“你不按下麦克风的按钮,她听不到这边的声音的。”阿涅忍住笑意,可是语气像在嘲讽阿怡滑稽的模样,“不过第一通电话就别说话。”
“喂?”喇叭再次传出杜紫渝的声音,这时阿涅按下键盘,喇叭传出短促的“嘟”声,表示通话完结。
“再来便由你出场。”阿涅看到杜紫渝放下手机,便再次按下键盘,再指了指麦克风。
“万一她认出我的声音……”阿怡有点犹豫。
“我动了手脚,机器会先改变声调,她认不出来的。”
杜紫渝再次捡起手机,喇叭随即传来一句“喂?”语气有点不快。
“我该说什么?”阿怡抓住麦克风,手指放在按钮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总之别提‘妹妹’或任何泄露身份的话,愈精简愈好。”
阿怡在犹豫之间按下麦克风按钮,可是未想到该说什么。然而阿涅那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宛如驱使她行动的咒语,她咬一下下唇,说出简短的一句话——
“杀人凶手——”
阿涅在阿怡丢下一句后便按下键盘挂线,脸上挂着像是嘉许对方的笑容。阿怡看到画面里的杜紫渝整个人僵住,而她也意外地对刚才说出的四个字感到满意。她一直想亲口对那个害死妹妹的家伙骂一句杀人凶手,如今她不但做到,更令对方因为这四个字而惊慌失措,可谓一石二鸟。
“很好,不过欠一点调味,不妨粗鄙一些。”阿涅伸手移过麦克风,三度按下键盘。
“你是谁?你想干什么?你再打来我便报警!”就连阿怡也听得出,杜紫渝心底的焦躁正越过喇叭传进这狭小的车厢内。
“×你!嘿嘿。”阿涅装出阿怡没听过的下流语气,骂了一句脏话。他没等杜紫渝作反应便挂了线。
阿涅接连第四、第五次按下键盘,可是杜紫渝先是拒接电话,之后还关上手机。
“噢,Game Over.”阿涅笑着耸耸肩。
看到阿涅轻佻的样子,阿怡不禁有点气,但同时颇为疑惑。
“这些骚扰电话到底有什么意思?”阿怡问。
“你看看杜紫渝现在的样子?”
阿怡转头望向画面,发现杜紫渝缩在床上一角,用被子包紧自己,似乎受到相当大的打击。她没想到对方会如此恐惧。
“一般人接半夜的骚扰电话,顶多只会导致心情不好,但她不是。正所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她就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所以我们只要敲敲门,就能敲碎她那装出来的镇静。”阿涅说,“而且这些电话是用来带出下一步的引子。”
“引子?”
阿涅敲打几下键盘,再移过笔记本,让阿怡看到屏幕。画面上依然是那个伪冒的花生讨论区,在“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的讨论串里,多了几笔新回应。
——竟然有电话号码!谁去打打看?
——我打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兄弟快上!
……
“杜紫渝看到后,便会察觉这些骚扰电话的来源。”阿涅在电脑触控板上拉动页面,再说,“加上这个,她更会相信网民已经确认那个逼你妹妹走上绝路的kidkit727拥有不可告人的动机,而且身份快要被揭穿了。”
在那些伪造的起哄留言上方,有一则回应与众不同,那名字勾起阿怡的不快回忆。
kidkit727发表于2015-07-04 03:09
re:十四岁女自杀背后有黑手?
我是zerocool. 我在解冻的档案碎片中找到这账号的密码了。我百分之百肯定这家伙跟事件有关。
“这……这也是伪造的留言吧?”阿怡问。
“当然。”
“但万一杜紫渝检查kidkit727的登入记录,又或者真的再登入kidkit727的账号,会不会察觉……”
“啧,我既然能伪造讨论串,就能伪造任何网页,包括登入记录页面嘛。”阿涅皱皱眉,仿佛受不了阿怡发问蠢问题,“而且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杜紫渝也不会登入,她现在恨不得跟kidkit727这账号一刀两断,又怎么会自寻烦恼,多此一举登入讨论区了?”
阿怡将视线放回监视屏幕上,看到杜紫渝依然蜷缩在被窝里,偶然发出抖震。阿怡想,也许就如阿涅所说,这串骚扰电话比想象中更有效。
“接下来做什么?”阿怡问。
“杜紫渝大概会维持这样子直至天亮,我要趁这段时间准备多一些用来误导她的假回应。”阿涅拉过一台笔记本放在自己面前。
“那我该做什么?”
“好好欣赏杜紫渝这副德行吧,这不是你的目的吗?你妹妹以前也可能因为看到网路上对她的抹黑,晚上一个人受同样的苦啊。”
阿怡心头一揪。自从她和小雯没睡上下铺后,她就不知道妹妹的睡相。也许,在小雯自杀前的一个月,她每晚也像杜紫渝一样,蜷伏在被子里,觉得自己正被不明来历的陌生人凌迟处死。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里,阿怡大部分时间盯住杜紫渝,但也有假寐片刻。她不知道阿涅如何能不眠不休地执行计划,但她猜想,他可能早习惯了这种无规律的生活作息。
阿怡在早上6点20分离开广播道,坐地铁头班车回家,稍作梳洗后上班。阿涅告诉她“结局的高潮”还要多待两三天,不用心急,于是她决定不再滥用事假额度,准备下班后再跟阿涅会合。
在阿怡离开广播道前,阿涅问了她一个问题。
“演戏演全套,我会令杜紫渝的手机收到一堆骚扰语音讯息。”阿涅以带点慵懒的声线问,“你想她收到多少个?”
阿怡精神不足,对阿涅这个无聊的问题不感兴趣,于是随口说了个数字。
“四十二吧。”
“呵,‘生命,宇宙及万事万物的终极答案’吗?可惜原文里的‘老鼠’是‘Mouse’不是‘Rat’,不然就有够应景了。”阿涅笑道。
阿怡不晓得阿涅胡扯什么,但她懒得追问。她不知道阿涅说的玩笑话取材自道格拉斯·亚当斯的科幻小说《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纵使她在图书馆里见过这本书不下数十次。
下班后,阿怡再到广播道。因为这天她值早班,下午4点多便能离开图书馆,到达广播道时不过5点。阿涅依然穿着相同的衣服,在车里监视着,然而屏幕里的杜紫渝明显跟昨天有所不同。即使阿怡不是什么心理专家,也看得出杜紫渝忧心忡忡,脸容憔悴,被烦恼困扰得心神不宁。杜紫渝坐在电脑前,紧张地盯着屏幕,又不时捡起手机检查,似是等待着什么讯息。可是她每次检查手机后,都露出失望的表情。
“有什么进展?”阿怡问。
阿涅递过平板电脑,上面有杜紫渝和阿涅的LINE对话。
“她试过打电话,但我转到空号,她以为兄长没空接。这是之后的对话。”
阿怡看到对话里有“老板在我身旁”“今天好忙”“我晚点打给你”之类的字句。
“某程度上我写的也是事实啦,她兄长最近工作繁忙,几乎每天也要加班——这大概是香港IT业界的常态吧,工时长、待遇差、前途不明朗。说不定我做了件好事,让他集中精神工作,不用整天分心回复妹妹的讯息……”阿涅语带嘲讽地说道。
“我想看你写的那些花生讨论区假留言。”阿怡以命令式的口吻说。虽然阿涅觉得有点奇怪,但还是将笔记本放到阿怡面前。
“今天她看到的新留言,基本上你今早已全读过了。”阿涅说。
阿怡没理会阿涅的话,仔细阅读整条讨论串。她上班时灵光一闪,心生疑窦,在读过留言后她更确认所想没错。
“你又骗我了?”阿怡对阿涅问道。
“骗你什么?”
“你说过要令杜紫渝被网路霸凌,但这些假文章都是针对她的兄长而不是她啊?”阿怡一直隐隐觉得不妥,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原因。
阿涅嗤笑一下,摇摇头:“原来你说的是这个。我之前说的是,最理想的复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如网路霸凌——霸凌只是手段,重要的是目的。”
“目的?”
“你是要杜紫渝受苦,她有没有受霸凌不过是其次吧?”阿涅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阿怡无法反驳。
“我知道这样做比单纯要她遭到霸凌来得有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软肋,找出适合的弱点再戳下去,往往更快得到结果。”阿涅耸耸肩,“你可别忘了你的最终目的。”
阿怡晓得他说的是要令杜紫渝自杀。
“你看到杜紫渝现在的样子吗?”阿涅指着屏幕,“昨天她仍能够装冷静地看书,今天她已经丢下书本不管,只在意网路和手机,证明她开始心慌了。只要今晚我们再下一城,你的目的就差不多能达到。”
“今晚我们要再打骚扰电话?”
“不,我就说过那只是引子。你等会就知道了。”
阿涅故作神秘地笑了笑,再次说出像哑谜般的话。
差不多到7点,杜紫渝有所行动。
“她又外出了?”阿怡看到杜紫渝离开寓所,匆忙地说,“她再去又一城吗?我们要不要叫鸭记支援?”
“不,她应该只是到附近吃晚饭罢了。这程度我们只要开车尾随就好。”
“你怎知道?”
“她没带包包,衣服鞋子也随便穿。”阿涅说,“你平时离家下楼买个饭盒,跟你上班穿的衣着也有所不同吧?”
阿怡觉得阿涅所言有理。阿涅将拍摄着杜紫渝所住大厦正门的画面调至他们面前的屏幕,而当杜紫渝来到街上,没站在路旁候车,徒步往联合道走过去,就更证明他预测正确。
“嗯……她横过了马路……她不是要去乐富广场,而是去浸会医院那边。”阿涅从座位跳起来,一边打开往驾驶座的滑门一边说,“很可能是联合道建新中心。这边餐厅少,要预测目标行动蛮轻松。”
阿涅将车子开到广播道近联合道交界,再次停车,回到车厢里。
“我们先在这儿‘开第一枪’。”
“开枪?你不要是干什么危险的事吧?”阿怡犹如丈八金刚,完全不晓得阿涅在说什么。
“哎,你真是想象力平庸。那是比喻,是比喻。”阿涅苦笑一下,从工作台下取出一个手机大小的黄色盒子。盒子其中一面上有数排纽扣大小的黑色圆形,组成蜂巢般的形状,阿怡不知道那是按钮还是什么。
阿涅走到工作台尽头靠近车尾的位置,伸手往车厢内壁一拉,阿怡才发现原来那儿有扇窗,只是玻璃给换成不透明的钢板。阿怡凑近阿涅,探头跟着对方在窗缝往外看,只见隔着一条马路,杜紫渝正沿着广播道斜坡走下来,快要走到公园门口。
“别凑过来妨碍我,你看屏幕就好。”阿涅推了阿怡一下。
“屏幕才看不——啊。”阿怡本来想抗议屏幕仍拍摄着杜宅,回头一看才发现二号屏幕的画面跟刚才她从窗缝看到的差不多,正显示着杜紫渝缓步走近。她想起几天前再访学校时,阿涅说过他用车子的摄影机拍摄着学校大门,如今想来,当时停在学校门前的大概就是这辆厢型车,车外九成接了隐蔽式镜头。
“接下来你便会看到成果。”阿涅一边用电线将他那支迷你手机接上那个古怪的盒子,一边说。就在阿涅按下手机屏幕的一刹那,阿怡看到杜紫渝整个人愣住,惊讶地回头,再往四边张望。
“发生什么事?你用什么击中她吗?”阿怡问。
阿涅关上车窗,转身面对阿怡,再按下手机的触控屏幕。
“杀人凶手——”
阿怡怔了一怔。就像耳语似的,她听到昨晚她对杜紫渝说的那句话,不过声调跟自己的声音略有不同。
“这是喇叭?”阿怡指着那满布圆点的盒子,问道。
阿涅没有回答,举起盒子,在阿怡面前摆动。
“——人凶——”
乍看是寻常的动作,阿怡却被阿涅吓了一跳。她发觉只有盒子正对着自己时,她才听到声音。
“这是……”
“这东西叫导向式扩音器。”阿涅解释道,“简单来说,就像手电筒可以将光线集中在一点之上,这仪器可以将声音集中在一个很狭窄的范围,只有跟扩音器处于相同直线的人才能听到声音。原理是利用超音波不会在空气中扩散的特质来‘锁住’我们想传递的声音频率,详情我就跳过,总之刚才杜紫渝就像听到有人在她耳边骂了句‘杀人凶手’。”
阿怡不知道这种先进科技产品的存在,阿涅这小盒子令她大开“耳”界。
“一枪并不足够。”阿涅放下盒子,跳回驾驶座。
车子尾随杜紫渝驶到建新中心外,阿怡从屏幕看到她走进一家叫“狮子山餐厅”的店子后,阿涅便将车子驶进旁边的金城道。从驾驶座回到车厢,阿涅从工作台下一个铁箱里取出一件皱巴巴的灰色衬衫,披上后再穿上一条不搭调的棕色长裤。
“你做什么?”阿怡问。
阿涅完全无视阿怡,继续自顾自地换衣服。穿上一双残破的黑色皮鞋后,他取出一顶附着灰白色假发的帽子,盖到头顶上。他又从铁箱拿出一面座台镜,仔细瞧着镜中的自己,将两团棉花塞进嘴巴,分别藏在腮帮子两边,令他的脸颊略微臃肿。接下来他用白色的涂料抹在眼眉和胡碴上,再戴上一副老气的金边眼镜。
刹那间,阿涅看起来老了快二十岁,活像个六十岁的老头。他眯着眼,半皱着眉,眼角的皱纹比平时深刻几倍,加上上唇微张,稍稍露出门牙,两边的法令纹更叫人看不出他的真实年纪。
“我去去就回。”阿涅换上一把低沉的声线,对阿怡说道,然后离开车厢。阿怡猛然想起,阿涅昨天说过他曾乔装跟踪杜紫渝,大概就是用类似的技巧。
阿怡回头望向二号屏幕,看到阿涅正走进餐厅,可是镜头拍不到餐厅里的情形。就在她正要纳闷的时候,笔记本屏幕上一个摇摇晃晃的视窗画面抓住她的注意,细心一看,才察觉视窗里映着、带点古风的棕色木制柜台正是狮子山餐厅里的环境——阿涅身上带着一个隐蔽式摄影机。
“先生,一位吗?”
笔记本喇叭传出声音,阿怡从画面确认那句话来自餐厅服务生。
“啊呀,我想买外带哪。”
就在阿涅说出这句话时,镜头转到左方——阿怡看到,坐在角落的正是杜紫渝。
“先生想点什么?”
“哎哟,你们有没有三明治啊?”
“三明治啊,我们有这几款。”
“不好意思哪,我眼不好,看不到菜单……”
就在阿涅跟服务生一答一合之际,画面里的杜紫渝忽然抬头,神色紧张地环顾四周。阿怡瞧向旁边,才发现工作台上的手机和那台导什么扩音器都不见了。
“……那茄牛治就好了啦。”
“好的,一客茄牛治,二十八元。”
阿怡几乎没听到画面外阿涅和服务生的对话,她只盯着杜紫渝。纵使阿涅身上的摄影机拍得不够清晰,但她也看得出杜紫渝脸上的表情已由紧张转为惊惶。杜紫渝一时望向前方的一对情侣,一时定睛瞧着邻桌的男生,就像他们是厉鬼恶魔似的,正伺机勾魂夺魄。阿怡此刻明白阿涅这招的可怕之处——假如杜紫渝够清醒,察觉自己听到旁人听不到的声音,大抵会以为自己疯了。昨晚的骚扰电话没错不过是一场胡闹,但就如阿涅所说,那只是引子,现在的手段才是真正的杀着。
“先生,你的茄牛治。”十分钟后,喇叭传来这一句。
“谢啦。可以给我几张纸餐巾吗?”
画面中一名服务生刚为杜紫渝送上一盘意大利面,然而杜紫渝在服务生离开后仍没有碰餐具,继续打量其他人。接下来发生的事十分急促,忽然间,杜紫渝按着餐桌站起,浑身发抖,脸色苍白,面容扭曲。她边环顾四方边走到柜台,丢下一张纸钞,头也不回冲出餐厅。
“小姐?小姐!”
阿怡望向另一台屏幕,看到杜紫渝逃出餐厅后,在路上狂奔,很快便离开镜头范围。与此同时,阿涅大力地开门,将装着餐盒的胶袋丢到工作台上,二话不说挤回驾驶座,开车追上去。
杜紫渝回家后,阿涅和阿怡再次来到她家附近一个停车位守候。阿怡想杜紫渝差不多要崩溃了——她看到对方回家后发疯似的将所有电灯和电视打开,再一头躲进被窝之内。
“看,我没骗你吧。多有效。”阿涅一边脱下乔装的衣服一边说。
“嗯……嗯。”阿怡不知道如何回应。阿涅再次令她眼界大开,可是她不甘愿称赞这个男人。
“这是前菜,”阿涅用湿纸巾抹去眼眉和下巴上的白涂料,“明天便是主菜。”
“明天?”
“杜紫渝的反应比我想象中大,既然如此,为免夜长梦多,明天我便会走最后一步。你喜欢的话可以留在这儿继续欣赏杜紫渝这样子,但换作我的话,今晚便回家好好睡一觉,留点精神明晚看结局。”阿涅说罢,打开餐盒取出三明治,咬了一口,“这家餐厅的三明治附带薯条,不错。可惜没有番茄酱。”
由于阿怡昨晚只在车上断断续续地睡了几小时,今天又在图书馆劳动了一整天,身体十分疲累,只是精神上知道这是替小雯报仇的关键时刻,才凭着意志前来观看杜紫渝接受制裁。听到阿涅的说法,她便决定先回家,准备翌日进行最终复仇。
然而这晚阿怡睡得不好。她不知道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不安,半夜好几次转醒。杜紫渝惊恐的样子不时浮现脑海,而那张脸孔却不时从杜紫渝变成小雯的。难过、愤怒、惊惧的情绪交替袭来,到她完全清醒时,已是早上8点,临近上班时间。
“阿怡,你这几天还好吗?”午休时,在图书馆的休息室里Wendy对阿怡问道,“我看你好像很累似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没事,有心了。只是这几天有点私事要处理……”阿怡勉强露出笑容,“明天开始应该会好起来了。”
“哦……”Wendy搔搔头发,说,“没事就好,我看你气色一天比一天差,有点担心啦。上个月你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怕你遇上什么大难题。别怪我鸡婆,要是我能帮忙的就告诉我,就算要借钱也无问题……”
“……谢谢啦。”
因为Wendy的话,阿怡不禁反思——过了今天事情就真的了结吗?或者该问的是,即使复仇成功,她心里的那根刺就能拔掉,重拾昔日的平静生活吗?
阿怡不敢想下去。事到如今,已无回头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