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记得裴沐珩寝歇时不爱点灯,徐云栖又绕去外间吹了灯火,这才慢腾腾摸进内室,轻轻掀开被褥躺了进去。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外头巡逻的动静也渐渐小了,只是大约时辰还早,时不时有些许细碎的说话声传来,尚不到亥时,平日徐云栖也没睡得这样早,实在是为了迁就补觉的裴沐珩。
营帐密密麻麻占据了湖边与林子间的一块草地,因着官眷人众,又是踏春的好时节,在原先的名额外又增补不少,位置不够,各家的营帐挨得极紧,躺下一会儿,隔壁二嫂嫂李氏的嗓音便清晰传来。
“今日晟哥儿抢咱们勋哥儿的拨浪鼓,你怎么就不吱一声?”
二公子裴沐景温声劝妻子,
“多大点事,大嫂没来,孩子哭着想娘,咱们孩子让一让,也没什么。”
李氏坐在床榻冷哼一声,“大嫂没来,还有母亲疼着他,咱们孩子除了咱们,还有谁疼?你自个儿事事让着兄长弟弟,如今连咱们孩子也得低一头....”
李氏说着便嘤嘤啜泣。
裴沐景见状,声线明显有些发慌,“你别哭啊,这可是外头呢,叫人听见多不好...哎呀,我知道错了,下回一定替勋哥儿讨公道...”
李氏晓得他这不过是糊弄的话,越发恼了,抬手便去揪裴沐景,李氏素来也有几分风流劲,不去揪他的耳,偏偏往男人那硬邦邦的胸口挠了挠,裴沐景腹部便滋生几分热意,顺势将妻子搂在怀里...不消片刻,便有些不高不低的喘//息传来,只是二人到底是识规矩的,在外头不方便行事,很快又打消住念头。
“你个挨千刀的,在外头没甚本事,只管欺负我....”虽是责备的话,却也听出几分你侬我侬的缱绻意味。
徐云栖微微尴尬。
原来这便是常婶婶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裴沐珩就这么被吵醒了。
他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只是意识彻底清明。
徐云栖躺了一会儿便觉出不适。
她习惯将被褥掖紧,这样不容易着凉,如今二人当中隔了一条很宽的间隙,被褥被他扯去一角,风飕飕往里灌,徐云栖惯会保养身子,就没法踏实地阖眼。
让裴沐珩过来些?
显然是不可能。
自个儿挪过去....除非挪去他怀里,否则间隙一直会有,徐云栖脸皮还没厚到这个地步,权衡片刻,她稍稍转了个身,面朝裴沐珩方向侧睡,背后褥子贴紧,双手搭在胸口,也不至于着凉。
徐云栖就这么睡了。
听到身侧平稳的呼吸,裴沐珩缓缓睁开了眼。
余光往她的方向瞥去,徐云栖白皙姣好的面容陷在绸缎般的秀发里,乖巧地像个小猫儿,双拳搭在胸口,明显是防备的姿势,裴沐珩揉了揉眉棱。
半夜远山传来一声鸟啸,徐云栖本能地睁开眼,四下黑漆漆的,只瞧见面前横着一道山峦般的暗影,他合衣而睡,身上一片被角都没,虽说天气转暖,凌晨时分夜风还是凉的,徐云栖怀疑自己将他被褥卷走,连忙悄声将被褥往裴沐珩身上搭去。
霎时,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越过来,毫无预兆地钳住了徐云栖的手腕,那一下力道之大,疼得她差点叫出,“是我...”她低声轻咽。
徐云栖半个身子悬在他上方,女孩子柔软的呼吸几乎泼面而来,晶莹剔透的眼珠如蒙了一层水雾,盈盈看着他。
二人呼吸交缠,从未离得这般近。
徐云栖垂下眸,裴沐珩往侧缓缓吐了一口气,他近来经历太多刺杀,防备心极重。
到底是不习惯身边有个人。
扫一眼徐云栖的姿势,便知她要做什么。
裴沐珩起身将她扶稳,松手问,“弄疼你了?”
徐云栖揉了揉发红的手腕,缓缓摇了摇头,重新躺下来,这下再也不管裴沐珩盖没盖被子。
裴沐珩见妻子不吭声,心生愧疚,到底是往她方向挪了挪,又将中间那截悬空的被褥掖紧实了些,方重新睡下。
翌日徐云栖睁眼,天光大亮,身侧那人早不见踪影。
裴沐珩清早来到皇帐请安,与他一道的还有十几位皇孙,皇长孙独自一人侯在最前,裴沐珩序齿列在第二排中,晨雾浓浓,雀鸟盘桓,有人肃穆井然,有人躲在后方打着哈欠,少顷,司礼监掌印刘希文笑吟吟出帐,手肘处搭着一尾拂尘,嗓音细沉,
“陛下刚醒,正与几位大臣议事,宣皇长孙与皇七孙入账,其余人散了吧。”
皇七孙便是裴沐珩。
众人艳羡的目光在裴沐珩身上掠过,三三两两离开了。
裴沐珩跟在皇长孙身后进了营帐,皇帝穿着明黄蟒龙袍,正在桌案后看山川地理图,内阁首辅燕平与刑部尚书萧御分列左右,秦王,陈王与十二王裴循也在现场。
秦王和陈王均穿着绛红的王服,神态肃敬,独十二王悠闲地罩着件青色袍子,瞧见裴沐珩,便笑着朝他招手。
裴沐珩先朝皇帝无声施礼,来到裴循身侧。
“十二叔。”裴沐珩与裴循年纪只差了十岁,裴循少时见裴沐珩生得好,便时常捎着他上山游猎,裴沐珩的箭法也是裴循亲传。
“听说你在扬州受了伤?”
“一点小伤无足挂齿,倒是十二叔,腿好了吗?”
裴循闻言顿露恼意,颇为颓丧道,“哪里?伤筋动骨,刮风下雨便疼。”
裴沐珩面色凝重,“请个太医好好看看。”
裴循摇头,“看过了,治标不治本,不过我的人打听到南城有个医馆,有位大夫针灸甚妙,回头我去试试。”
这时,上方皇帝抬起眼,二人忙收了声。
皇帝看了众人一眼,将地图合上,问燕平道,
“大兀使臣已到了边境,你们内阁定了谁去接应?”
燕平拱袖一揖,“鸿胪寺卿文照与礼部两位郎中前去接应,只是对方来了一位王爷,咱们这边....”燕平往皇长孙与裴沐珩扫了一眼,“恐得遣一位皇孙出迎。”
裴循闻言,眼神立即往裴沐珩瞄去,笑悠悠道,“爹,就让珩哥儿去吧,他七岁喝退过大兀使臣,名声在外,让他去最合适。”
右都督杨康却立即接过话茬,“陛下,听闻对方来的是脱脱卡尔的嫡皇子,咱们怎么也得遣皇长孙去,方不失礼数。”
秦王在一旁笼着袖慢声辩驳,“皇长孙身份尊贵,不能太抬举了对方,我看就珩哥儿去吧。”
皇帝跟燕平对了一眼。
接迎使臣的人选,一要能言善辩,二要气势夺人。
皇长孙身份能压住对方,可处事不算机敏,恐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裴沐珩无疑是不二人选。
只是此事不好越过皇长孙。
皇帝将视线投向长孙,“乾儿,你看呢?”
皇长孙抬眸迎视皇帝,他虽然没有裴沐珩能干,心思却灵透,皇帝开口问他的意见,实则是希望他主动把机会让出来,保全自己的面子。
皇长孙立即回,“孙儿身为陛下长孙,理应替陛下分忧,无奈昨夜着凉,腹中不适,此事怕得辛苦七弟跑一趟。”
皇帝见孙子识趣,很满意,抬手往侧边小几指了指,“成,你来代朕拟旨。”
“代朕”二字,给足了皇长孙体面。
皇帝一碗水端得很平。
裴沐珩奉旨前去边关接迎使臣,这一夜自然是没能与徐云栖同寝。
次日下午申时,帝驾抵达宣府行宫,内务司与禁卫军挨个将官眷送去指定宫殿落脚,熙王府被分在宣府行宫东面的永宁殿,离着皇帝所在的乾坤宫不算近,熙王妃没放在心上,将儿子儿媳安顿下去,早早便歇觉去了。
这一夜舟车劳顿,无人走门串户,倒也清净。
到了第二日,裴沐珊便耐不住寂寞,拉着无所事事的徐云栖去行宫四周转悠。
行宫之北有一处矮坡,名唤栖凤坡,他处的梅花早已凋谢,此地却开了漫山遍野的春梅,有朱砂,绿萼,江梅,雪梅,蝴蝶梅,品种奇多,色彩斑斓,立在某一处高坡放眼望去,只觉是上仙打碎了染缸泼在人间,层层叠叠如梦如幻,姑娘们穿着娇艳的裙衫穿梭其中,竟如同那蹁跹的彩蝶,衬得整座栖凤山灵动多姿。
“哎呀呀,咱们来晚啦,你瞧,萧芹那丫头竟登上了栖凤亭!”
裴沐珊拉着徐云栖便要往山上跑,徐云栖见她毛手毛脚,连忙拦住她,“你这般兴冲冲跑上去,必定是香汗淋漓,回头被山风一吹,寒气侵体,难免要着凉,咱们慢点走。”
裴沐珊到底要风度,便跟着嫂嫂不紧不慢上坡。
大约走了一刻钟,姑嫂二人各怀揣一些梅枝上了山。
徐云栖不爱折枝,怀里那些均是裴沐珊的杰作。
用她的话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徐云栖只得依了她。
到了山坡上,果然人头攒动,原先宽敞的栖凤亭,竟也坐满了人。
既是四品以上官宦女眷,来的个个非富即贵。
徐云栖望过去,一个个花红柳绿,粉面含春,竟比那山花还要绚烂。
裴沐珊身份尊贵,又是个大大方方的性子,在京中人缘甚好,有姑娘瞧见她来,立即起身让座,
“郡主,快些来这边坐。”
大理寺卿的女儿起身,把萧芹身边的位置让给她。
萧芹父亲正是当今内阁阁老,刑部尚书萧御,她手中摇着一方团扇,一眼就看到了裴沐珊身后的徐云栖,心中暗生鄙夷,对上裴沐珊时,又露出熟稔的笑意,
“清晨我遣人去寻你,你怎得没个消息?”
裴沐珊牵着徐云栖过来,一面应承道,“有吗?我可不知你来寻我了?”一面扫了一眼石桌四周,见只让出一个位置,面色不虞,
“嫂嫂,你坐这。”
萧芹脸色就不好看了,先一步起身,将裴沐珊拉着转过身来,朝她问,
“二月底我去青山寺探望过灵儿,她还不见好,她问我,她年前给你绣了一对凤鸟帕子,你可喜欢?”
裴沐珊将脑袋一拍,“哎呀,我年前太忙,都忘了给她回礼了。”
过去荀云灵待她极好,整日嘘寒问暖,俨然拿她当亲姊妹看,裴沐珊也很喜欢荀云灵,而面前这个萧芹,便是荀云灵的手帕交,二人关系好得能同穿一条裙子,是以,萧芹瞧见徐云栖,便替荀云灵打抱不平来。
徐云栖何等人物,自然察觉出这些贵女对着她露出的敌意,没打算落座,而是慢悠悠四处赏景,至于她们嘴里的“灵儿”,她压根没想起是谁,也不在意。
萧芹这厢嗔了裴沐珊一眼,“你呀,还是这样的糊涂性子,对了,灵儿爱梅,我打算将此地的梅花折些回去,再制成胭脂,回京便去青山寺赠与她,郡主,你随我一起来折梅吧...”
这是要把裴沐珊拉走。
“哎哎哎,不行,我都折够了,你瞧我这怀里一堆呢,你让我歇会。”
萧芹把脸腮一鼓,明显不乐意。
身侧大理寺卿的女儿轻飘飘觑着徐云栖,挤兑道,“郡主,您这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
新人,旧人,是何意思,不言而喻。
裴沐珊脸色拉下来,皱着眉扫视这些姑娘,
“还能不能好好赏花了,都何年何月的事,你们还提作甚?”
遮羞布扯开,大家也不必藏着掖着。
萧芹面露不满,“郡主,当初灵儿可是拿你当亲姊妹待,吃的玩的,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你,怎么,如今你就把她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裴沐珊无语,“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我怎么就把她抛去九霄云外了?她人在养病呢,我娘还遣了几回人去探望,药材也送了,补品也送了,你还要怎样?”
萧芹委屈巴巴指着徐云栖,“那你理她作甚?”
裴沐珊满脸莫名,“她是我嫡亲的嫂嫂,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喜欢她呀。”
一旁一位小姑娘嘟着嘴插话,“我看郡主是见新嫂嫂更貌美,就变了心。”
裴沐珊没有否认,“是。”
萧芹很替荀云灵不值,“她去青山寺都快半年了,郡主一次都没去探望她,灵儿伤心着呢。”
裴沐珊叹气,“我不去探望她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
“我有新嫂嫂了啊。”裴沐珊理直气壮。
在她看来,荀云灵该要放下了,作茧自缚,谁也帮不了她。
萧芹气得彻底没脾气了。
裴沐珊见她们揪着旧事不放,怕徐云栖不高兴,转身拉着她要走,这时,萧芹朝人群中一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正捧着一碗茶水,佯装不小心滑脚,腰粗膀圆的身子径直往徐云栖扑去。
眼看那碗滚烫的水要泼过来,徐云栖眸光一闪,单手携着裴沐珊迅速往后退,再侧身一让,那茶水便朝大理寺的女儿泼去。
徐云栖行走江湖,身子骨本就不是这些娇养的大小姐可比,她身轻如燕,脚步如风,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茶水顿时泼了那大理寺卿家女儿一身,烫的她嚎啕大叫,只觉浑身被千万只蚂蚁在咬,疼得栽在丫鬟怀里。
裴沐珊瞧见这一幕,脸色顿时铁青,那茶水若泼在嫂嫂脸上,后果不堪设想,她认定是萧芹作为,二话不说转身,一个巴掌响亮地拍在萧芹脸上。
萧芹本就被这场变故吓得不轻,裴沐珊一掌拍过来时,她脚跟没站稳,纤细的身子往后滑落山亭,胳膊重重摔在一颗尖锐的石头上,只听见一声尖叫戛然而止,徐云栖淡淡瞥过去,以她经验来看,该是骨折了。
半个时辰后,乾坤殿正殿人满为患。
皇帝手中捏着两国谈判的文书,神色难辨看着底下的姑娘们,几位伴驾的阁老重臣均坐在一侧,大理寺卿家的刘夫人抱着女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另一头萧夫人则脸色发青盯着徐云栖等人。
裴沐珊面无表情跪在大殿正中,嚣张地回皇帝,“人是我打的,不关嫂嫂的事,孙女一人做事一人当。”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么么,应该是周末上架,先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