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反目

没人知道,此刻看似轻松的泰尔斯,刚刚经受了怎样的煎熬。

倒在地上的他,在虚弱和伤痛的双重进攻之下,突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黑剑最后的教诲:狱河之罪往往会激发超过身体负荷的力量。

即使泰尔斯早已用六年的时间将陨星者的终结之力观察得一清二楚,但模仿命运之折依然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先前拼死抵挡尼寇莱的艰难一战,带给泰尔斯的消耗远超寻常,身体的负荷更是难以想象。

被陨星者打断手足,倒在地上的他消耗过剧,恢复不足,偏偏又受伤严重,亟待治疗。

疼痛,这是泰尔斯首先消失的知觉,伤口变得温热麻木,不再难受——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王子在恍惚中不妙地发现:他的身体渐渐发寒。

他的手足开始僵硬。

呼吸越发艰难。

精神逐步衰弱。

视野变暗。

听力减弱。

他越来越累,越来越困。

迷惘的泰尔斯在一团浆糊的脑中冒出一个念头:他的生命正在流失。

但此刻的泰尔斯,已经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

直到那股陌生而熟悉的力量,像是有意识一样,在体内“欢快”地沸腾起来!

在他即将昏厥过去的时刻,神秘的终结之力仿佛终获甘霖的小草,在他体内茁壮成长,蔓延开去。

突然回到身体的剧痛,让快要昏迷过去的泰尔斯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不能睡。

泰尔斯咬紧牙关,忍受着体内的异常,像溺水者抢夺空气一样,拼命地吸了一口带着烟尘的污浊空气。

狱河之罪,对,狱河之罪的修复效果!

泰尔斯死命地回想起六年前的那一幕:血之魔能师消失之后,泰尔斯在巨大的消耗下流血倒地,抽搐不止,剧痛难忍,就像现在一样,濒临死亡。

那个时候,是黑剑用狱河之罪的古怪波动,修复王子体内的创伤,把他从死亡的边缘捞了回来。

泰尔斯在岩地上摩擦着脸庞,艰难地回忆起那道特殊的波动,那道与他体内力量同源异途的波动。

过去六年里,泰尔斯没少在暗地里推敲着狱河之罪的功效,其中就包括黑剑展示过的、促进愈合的那种波动,但每一次的结果都让泰尔斯无比灰心:就像赋予他的力量和速度包括感官都是短暂有限的一样,狱河之罪的修复效果微乎其微,还不如他本身的自愈体质。

泰尔斯心中忐忑:在无数次失败的试验中,他从未用狱河之罪修复如此严重的损伤——手腕骨折,膝盖脱位,胫骨骨裂,还有遍布全身,不计其数的擦伤、挫伤和肌肉拉伤。

但这次不一样了。

很快,狱河之罪泛起熟悉的波动,罕见地从体内的每个角落里生出,汹涌而来!

泰尔斯生生一颤,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情景:狱河之罪活跃得有些异常。

不,不止是“有些”。

相比起进入地狱感官时的滞涩感,和紧张的战斗中才突然出现的流畅感,此刻的终结之力简直是堵塞不住的滔天洪水,压迫他的全身!

就像平时懒洋洋的鬣狗,突然化身饥饿的野狼!

泰尔斯根本不用呼唤,就自动进入了地狱感官,周围的一切出现在他的知觉里:风声、打斗、对话、温度,甚至五米外爬过的一只蝎子,唯比受伤之前更加清晰,更为精准,更加细腻——可惜的是,其中也包括了痛觉。

下一刻,随着地狱感官的增强,他体内的剧痛遽然增大!

泰尔斯浑身一抽!

疼!

疼疼疼!

“呃呃啊……”

煎熬中的泰尔斯扭曲了脸颊,只能下意识地咬紧牙根,闷闷地呻吟出声!

仿佛疼痛不够他受似的,难忍的瘙痒感,不断的眩晕感,相继而来,同步从大脑里发源。

那感觉,就像有人拿着锤子,从外到内,一寸一寸地敲打他的骨头。

又像有人拿着利刃,从里到外,一点一点地割开他的血管。

然后还倒了几万只饥饿不堪的蚂蚁上去!

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

偏偏泰尔斯动弹不得,只能在颤抖中承受着这种折磨。

黑剑……他绝望地想:那个家伙,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

泰尔斯发誓,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任何代价,只要有人能伸出援手,帮他停下这一切!

但没人听得见他心中的惨叫。

少年冷汗淋漓,浑身哆嗦,只能强迫着自己去旁听陨星者和亡号鸦的战斗,想要以此来转移注意力。

在抽搐和颤抖中,几乎瘫痪,感官却无比灵敏的泰尔斯被动地感受着这一切:

他体内仅有的生机被激发起来,消耗着能量,促使着全身上下的创伤以肉眼可见的速率再生、收口、结疤。

就连被陨星者击伤的骨质也开始窸窣重生,在狱河之罪气势汹汹的压迫下,重新接合在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泰尔斯终于感觉不到疼痛、奇痒和眩晕了。

取而代之的,是虚弱和饥饿。

劫后余生的他趴在地面上,颤抖着伸出疼痛消失的左手,惊魂甫定地喘息着。

泰尔斯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双腿恢复如初:右膝盖重新复位,左腿胫骨也不再疼痛,只是摸上去有着些微的凹陷。

至于少年的左手腕,虽然有些生硬,转圜间还有些难以忽略的滞涩感,但至少不再影响动作了。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脚。

他复原了。

黑剑的那种特殊波动,生效了。

只是——泰尔斯心有惴惴地想到刚刚的恐怖折磨——如果那就是治疗的副作用,自己最好还是少受些伤吧。

那感觉太可怕了。

惊疑不定的少年缓慢地从地上翻过身来,但他随即微微一愣。

泰尔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不一样了。

确切地说,是狱河之罪不一样了。

如果过去的狱河之罪犹如晨间的稀薄雾气,一次次主动或被动地沾染上泰尔斯的身体,满足他相应的渴望,那此时此刻的狱河之罪就像冷秋里的有形寒霜,无需呼唤,就自动自觉如饥似渴地覆盖上他的血肉。

恍惚中的泰尔斯突然对黑剑的话有所体悟:生死徘徊的时刻才是狱河之罪进步的契机,也是它最适应和最强大的状态。

一如它的初生。

泰尔斯看了看场中的局势,吃力地撑起自己,脚步不稳地走向了时光之弩——他非常虚弱,饥饿难忍。

但他还不能休息。

不能。

于是乎,当泰尔斯全手全脚地站起来的时候,陨星者和亡号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当他举着时光之弩对准蒙蒂的时候,这种惊愕到达了顶峰。

“殿下,”亡号鸦皱眉看着指向自己的弩箭:“您在做什么?”

“如你所见,”泰尔斯压下肚子里的饥饿感,不慌不忙地道:“我在质问你。”

尼寇莱疑惑地看着这两人的反目,目光不断游移。

蒙蒂露出一个顺从而和蔼的笑容:“泰尔斯殿下,也许您刚刚没有听清,但我是站在您这边的……”

“我知道。”

泰尔斯简短地打断了他,语气凝重冷漠。

“我很早就知道你是秘科的人,”王子淡淡地道:

“否则,一路上我也不会那么顺服。”

蒙蒂微微一愣。

“是么,”亡号鸦若有所思地看着泰尔斯,语气慢慢变得谨慎:“您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秘科提前告诉你了?”

他问得很小心,很恭谨。

泰尔斯细细盯着他的神色,手上的弩弓却不曾放松。

王子摇摇头,轻声开口:“第一次醒来之后,我对你说:你背负的可不是我,而是荒漠里的两千星辰骑兵。”

“这是秘科告诉我的情报。”

亡号鸦目光微动:“所以?”

泰尔斯眯起眼睛:“然而,几天前,你带着祈远城送来的消息打断了听证会议,也打断了伊恩的盘算——你说,星辰有五千骑兵突然出现在边境。”

蒙蒂的瞳孔瞬间放大!

“所以,在看到你对我的话,对两千还是五千之间的巨大差别毫无反应之后,”第二王子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一开始就在对领主们说谎,故意夸大星辰的威胁,只为了让龙霄城把我交出去。”

“因为你是秘科的人,你清楚这个营救王子的计划。”

边上的尼寇莱不屑地轻笑一声。

几天前,当总部里的拉斐尔一再坚持秘科营救王子“自有合适的手段和安排”时,泰尔斯最初是不以为然的。

但现在看来……

泰尔斯凝重地看着被压制住的陨星者,扫过同样虚弱扶着岩石的蒙蒂,心情沉闷。

他终于想通了秘科的营救计划。

蒙蒂带来星辰异动的消息,通过罗尼大公的名义,催促龙霄城交出泰尔斯,王子将在祈远城使团中前往靠近大荒漠的祈远城。

离开了英灵宫的严密监视,在大名鼎鼎的亡号鸦名正言顺的亲自陪护下,第二王子大可在途中蹊跷“失踪”,星辰王国则在临近祈远城的大荒漠里重新迎回他们的王室继承人。

至于事后,是要把丢失王子的罪名嫁祸给查曼王,挑拨愈演愈烈的埃克斯特内斗,抑或借此理由拿捏住祈远城,从而插手龙之国度的内务,就由凯瑟尔王的心情喜好而定了。

这个过程里,泰尔斯不必担心安全问题,甚至秘科都不用主动现身,因为除了最后一步,一路上所有的交接都将采用北地人明面上的外交途径:龙霄城的西征大军,祈远城的西归使团,亡号鸦麾下的先锋前哨,星辰的荒漠远征军。

完美,巧妙,平稳。

如果没有英雄大厅里,最后那点“小小意外”的话。

泰尔斯在心中暗叹:这个意外中,谁该被指责?

是私自打着小算盘的自己,是为保护自己却帮了倒忙的塞尔玛,是嗅觉灵敏的查曼王,还是奉行“越少越好”原则的王国秘科?

蒙蒂先是微微晃神,随即猛吸了一口气,语气里满是赞许和佩服:“不愧是泰尔斯殿下,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

泰尔斯再次打断了他。

“不仅如此。”

王子冷冷地道:“我还在你发出信号,射中他第一箭的时候,就把你的秘科身份……悄悄告诉了尼寇莱。”

那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终结住了。

蒙蒂再也掩饰不住心中的震惊。

他缓慢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边上的陨星者:

“什么?”

但尼寇莱只是紧紧皱着眉头,继续跟钉穿他的弩箭作斗争。

“否则,”泰尔斯慢慢地半跪下来,用膝盖顶住平举的弩弓——此刻的他虚弱得超乎想象,没法维持太久:“你以为这个死人脸的脑筋真有那么好,突然开窍,猜出了你的身份?”

尼寇莱冷哼一声,不善地盯着泰尔斯。

蒙蒂把视线转回泰尔斯的身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殿下,”他心中的疑惑简直要漫溢出来:“为什么?”

泰尔斯微微一笑,向着尼寇莱努了努嘴:

“因为,这是唯一一个,让你们俩开始死斗的办法。”

亡号鸦的呼吸开始加速。

他扶着岩石,皱着眉头向前一步:“殿下,究竟为什么……”

“别动!”泰尔斯厉声喝道,同时举高了手里的弩弓。

蒙蒂脚步一顿。

王子晃了晃臂弩,沉稳地道:“你确定,被旭日军刀烤了一遍,又使用过时光之弩,消耗巨大的你,能躲开弩箭?”

蒙蒂看着本属于自己的武器,不甘心地咬紧牙齿:

“我不明白。”

泰尔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啊,就像我也很不明白,”王子观察着对方的情况,语速放慢:“你带着我逃亡的时候,为什么要时不时地打晕我?”

蒙蒂眼睛一动。

“哈哈,如果是这件事,请您原谅,”亡号鸦有些窘然:“我的身份太有价值了,秘科不允许我随意泄露,即使是您……”

但泰尔斯依旧摇了摇头:“为什么往东?”

蒙蒂又是一顿。

这次,他微不可察地眯起眼睛:“什么?”

泰尔斯轻声叹息:“我们在乱石陵的一个丛林里相遇,但第一个晚上,你将我打晕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我们正在龙霄城下辖的烙铁郡,它位于乱石陵的正东方。”

亡号鸦露出愕然的神色。

他有些无奈地道:“请勿怀疑我的路线,殿下……”

但泰尔斯轻笑着否认:“乱石陵的丛林土壤很干燥,而烙铁郡境内的地下岩层则有股不一样的坚硬感,我不会认错。”

蒙蒂不为人知地一僵。

“地下岩层?”他疑惑地反问道。

“第二个晚上,我们到了威兰领,那里接近叹息丘陵,土地肥沃湿润得多,地形也复杂得多,”泰尔斯的神色越来越凝重,继续道:“可它位于烙铁郡的东南方——那可不是去大荒漠的路。”

蒙蒂沉默了。

泰尔斯轻哼一声:“我还特意问了你一句,我们走对路了吗?”

“你还是老样子:把我打晕。”

蒙蒂深吸了一口气,无力地搓了搓脸,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可我不是将您带来了这儿,带来大荒漠边缘了吗?”

泰尔斯耸了耸肩:“那是你迫不得已——我在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醒来,我们却又到了龙霄城和祈远城交界的矛城,而你不安地对我说,我们刚过暮雪河,背后有追兵。”

王子摇摇头:“你在说谎,我们不是穿越暮雪河而来的,而是向东南绕了一圈,折回矛城来的。”

“按照计划,我们本该直奔西南,直入荒漠,但你却带着我一路向东南走,”泰尔斯向边上的尼寇莱努嘴示意:“是在这个死人脸的紧紧追逐下,你才不情愿地放开了我的束缚,被迫转向,快速折往西方,进入祈远城的荒石地。”

亡号鸦一副被误解的样子,不耐烦地道:“殿下,也许您缺乏野外行军的经历,所以有些辨不清方向和地理,可我们绕路正是为了躲避追兵……”

泰尔斯肯定地打断了他:“你不必骗我了——我记得很清楚,没有追兵的时候,你一路向东,追兵迫近的时候,你才折向正确的方向。”

“这可不是我印象中的路线。”

“如果不是尼寇莱追得太紧,你是不是准备把我一路带向东方?”

蒙蒂顿住了。

只听泰尔斯寒声道:

“我才该问你:为什么?”

蒙蒂沉默了很久。

陨星者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又看看泰尔斯,十分不解。

“殿下,我不明白。”

几秒后,亡号鸦叹了一口气:“您一路上都在昏迷,怎么就能这么肯定,自己都到过哪些地方呢?”

泰尔斯笑了笑。

“我当然能肯定。”

蒙蒂皱起眉头,面露疑惑。

只见泰尔斯举着弩,一脸神秘地道:“你不知道吧,身为璨星王室,除了金光闪闪的血液之外,某位慷慨的神灵还给了我们一项祝福。”

尼寇莱和蒙蒂两人又是一怔。

什么?

神灵的……祝福?

泰尔斯压低声音,露出自信的笑容,踩了踩脚下:“那位神灵是这么祝福的:只要立足大地之上……”

“我就永不迷途。”

泰尔斯扯起嘴角,呼吸之间,觉得怀里的那副眼镜颇有些份量。

“没错,”泰尔斯挑挑眉毛,欣然以对:

“无论何时,我都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刻,陨星者和蒙蒂生生地愣住了。

他们对视彼此,齐齐露出惊讶的表情。

三秒过去。

“不可能,”蒙蒂惊愕地道,胸膛起伏,仿佛不愿相信:“你……”

可就在此时,他的话音尚未落下,亡号鸦就突然动了起来!

神色突然变得冷漠的蒙蒂,向着泰尔斯挥出了右臂。

与蒙蒂的右臂一同出现的,还有在空中一闪而过的三道银光!

还在刚刚的玩笑中淡淡得意的王子,顿时神经一紧!

糟糕。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咻!”

三道奇异的银光带起风声呼啸,向泰尔斯袭来。

“当心!”尼寇莱的怒吼堪堪传进耳边。

就在此时,狱河之罪却狂躁地涌动起来。

冲向泰尔斯几乎空白的大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