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卷末 错过的命运

三天后,黑沙领的东南边境。

科恩·卡拉比扬撑着他的“承重者”佩剑,痛苦地半跪在地面上,眼神瞥向远处雪地上的两个人。

那是生死不知的拉斐尔,以及重伤昏迷的米兰达。

可恶。

科恩只觉得肋骨间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对方的剑招毫不留情。

普提莱说得对。

他们留在北地极其危险。

但他少猜了一件事情。

那就是——他们的敌人不止黑沙领。

还有绝日严寒的风雪……

还有……

科恩艰难地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那个敌人,看着对方嘴边浮现的冷笑。

还有他。

那个年轻人。

那个从属于“灾祸之剑”,曾在狭窄的小巷里被科恩击败,又被拉斐尔救下的人。

“真是可耻,”科恩奄奄一息地道:“相比起你的老师,你就是个人渣。”

“根本没有资格成为剑士……”

“哪怕身为灾祸之剑,也太差劲了……”

他们在抓紧时间赶回星辰的路上,本来一路无事,直到遭到了莫名的偷袭……

科恩看着那个一脸得意的年轻人,又看了看人事不省的拉斐尔和米兰达,用力地捏紧了拳头。

远处,一匹失蹄的马正倒在雪地里哀鸣着。

“啊,谁让我只是出来赴个约,却碰到了你们,而你们又正好身受重伤呢。”

那个年轻的北地男人眯起眼睛,像在小巷里一样,晃动着手上的武器:“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至于我的老师,嘿,他不会知道这一幕的。”

科恩艰难地站起身来,但在英灵宫里所受的伤痛远未痊愈,让他几乎连剑都拿不稳。

不……

拉斐尔的情况远比预想中严重得多……

米兰达的伤情也不容小视……

警戒官咬紧牙关。

现在只有我了……

“噢噢,”灾祸之剑的年轻人嬉笑着,向米兰达瞥了一眼:“那个妞儿看起来不错啊。”

可恶!

科恩狠狠一拳捶在雪地里,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啊!”

下一秒,警戒官怒吼着催动所剩无几的群星之耀,再一次施展出连续不断的攻势。

雪地里,年轻人和警戒官的影子一触即分。

“铛!”

科恩吐出更大的一口鲜血,无力地倒在地上。

佩剑脱手。

他已经到极限了。

尤其是背部,无论是被卡斯兰狠击,还是被图勒哈重摔,对科恩造成的伤害都远比料想中可怕。

让他无力反击。

不。

“你在龙霄城里的威风呢,大块头?你引以为豪的突刺剑术呢?”

“我忘了感谢你呢,”年轻人看了一眼手上被划破的衣袖,哈哈大笑:“作为你在城里赠予我这么多‘礼物’的回报。”

警戒官感受着被刺穿的手臂,感受着那种狂暴的终结之力在肌肉中肆无忌惮的痛楚,只觉得心中激愤。

“还有这个荒骨人,”年轻人嫌恶地看了一眼拉斐尔:“仗着自己有秘科的背景……”

年轻人啐了一口,随即饶有兴趣地把注意力转移到米兰达的身上。

“嘿!你离他们远点!”科恩奋起余力,一拳捶在雪地上,怒吼道:“我们还没结束!”

“你这个XX的XX的XXX混蛋!”

从沃拉领到西荒,再到北地,科恩悲愤地把他所有学过的脏字都塞进这一句话里。

只希望能激怒对手,能让他……

“别急啊。”

“猜猜看,”年轻人眼色一寒,却伸长颈部,舔了舔嘴唇,丝毫没有被触怒的样子,“我会怎么处理这个漂亮妞儿呢……绝对让你印象深刻。”

“这是为了让你记住,”年轻人走到米兰达的身边,露出怒意与笑意俱存的表情:“当你惹错了人……”

动弹不得的科恩,悔恨地看着那个年轻人示威也似地走向米兰达,只觉得万念俱灰。

他什么都做不了……

什么都……

科恩痛苦地躺倒在雪地里,从没有一刻如此憎恨过自己的无能。

不。

不!

就在此时。

“嗖!”急促的破空声。

年轻人脸色一变,他突然回身,剑光在身前炸起!

“叮!”

他的手半剑在空中劈中了一柄兵刃,发出金属碰撞的锐响。

那柄半空飞来的兵刃被年轻人轻易击飞,无力地落下。

那是一柄弧度奇怪的短刀。

躺在地上的科恩呆呆地看着那柄刀,一时忘记了反应。

那柄刀……

“拙劣的偷袭,是你的帮手吗?”年轻人弯起嘴角,看向四周,搜寻着偷袭者。

搞什么嘛。

这种程度的偷袭,未免也太简……

但就在下一秒,年轻人的脸色变了。

从他格开那把刀的剑刃上,霎时传来一阵诡异的震劲。

那股震劲深深透入他的体内,让他的半身顿时陷入麻木。

年轻人想要抬起右臂,却发现右手已经无力动弹。

他恐慌起来。

不。

这股震劲。

究竟是……

他没有机会后悔了。

“呼……”

风声呼啸,一个曼妙的身影踩动着惊人的步伐,突破风雪,瞬间杀到他的眼前!

白茫茫的雪色中,刀光乍现!

在诡异的麻木中,年轻人奋起全身的力气,才将剑锋偏移到敌人来袭的位置。

但没有用。

那个身形灵巧的敌人只是在空中稍稍侧身,就让开了剑身。

然后一刀劈出。

“嗤!”

毫无反抗之力的年轻人睁着难以置信的眼睛,看着对方的刀劈进自己的脖颈。

“虽然都拿着剑,但是相比起来,”敌人操着好听的嗓音,一把推上他的身体,拔出刀刃:“你真的很没品啊。”

“连青皮都比不上。”

“人渣。”

温热的动脉血从年轻人的颈间喷涌而出。

无尽的恐惧中,年轻人目光一凝。

那个瞬间,惊惶失措的他重新看清了对方手里的刀。

那是一柄从刀尖到刀柄,角度歪斜,形似狗腿的刀。

那样的刀……

如果。

如果我能反应过来……

如果我能施展出自己的实力……

但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他无力地倒下,无神的双眼刚好对上科恩震惊的表情。

警戒官呆呆地看着那个窈窕的身影在风雪里蹲下,将两柄刀插进靴筒里。

然后一步一步地向他走来。

“噗!”

一双厚厚的雪地靴扣在他眼前。

视线再向上,是一双同样被厚衣物包裹的长腿。

科恩愣愣地抬起头。

对方慢慢地蹲了下来,她脱下厚厚的毛帽,露出一头利落的棕发。

科恩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他只是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哈——”对方甩动着手上的毛帽扇风,无奈地哈出一口热气。

眼前的女孩把护目镜推上额头,眼眶周围留着镜框压出的红印子。

她有几丝头发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俏皮,鼻子和脸蛋上点缀着一颗颗细密晶莹的汗珠,脸色红润,看上去颇为健康。

似乎也颇为可口——科恩不知道为什么会冒出这个想法。

“老家伙说得一点都不对,北边哪有这么冷,跑了几圈下来居然就出汗了……”

她一边不爽地抱怨着某个人,一边露出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像打量路边的小狗一样,好奇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科恩。

“哟,迷路的少年……”

穿得厚厚实实,却依旧不失风采的地下街女酒保,煞有介事地学着警戒厅里的规矩,玩笑也似地对着警戒官敬了个很不标准的礼节:

“我们又见面了啊。”

蹲伏在他面前的娅拉·萨里顿,弯起嘴角,笑眯眯地如此道。

沉默。

科恩依然呆呆地望着对方,一言不发。

好像他生来就该是这副模样。

看着他的样子,娅拉无奈地抓抓头发,眨了眨眼睛。

他是被打傻了吗?

下一刻,警戒官茫然地望着远处的两位同伴。

幸好……

幸好……

他解脱似地呼出一口气。

像是瞬间释放了所有的枷锁。

科恩紧紧地闭上通红的眼睛,脸庞扭曲成一团,重重地把脸扣进雪地里——准确地说,是扣在娅拉的靴子上。

他的肩膀抽搐起来,发出一下下的啜泣声。

娅拉吃了一惊。

“哎哎,你别哭啊!”头大如斗的女酒保回忆着几次照顾路边受伤小狗的情形,一边手忙脚乱地按着科恩的肩膀,有样学样地捋动他的背部,语无伦次:

“唉好啦好啦,我知道,我在最后时刻帮你干掉了坏蛋,还拯救了你的朋友们,而你现在很感动,恨不得从此请我喝一辈子的酒,以示感谢,但是现在这个场合……”

科恩闻言,想起刚刚的绝望情形,只觉心中更加酸涩。

“啊——”他不但没有收敛,反而嚎啕大哭起来。

于是乎,空气里炸响了娅拉气急败坏的怒吼。

“啊啊啊!”

“别用我的衣服擦眼泪啊你这个死青皮!”

半晌之后,看着遍体鳞伤,意识混沌的科恩,安静下来的娅拉轻声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看眼前的雪坡,眼里露出犹疑。

但娅拉又看了看与科恩同行的一男一女,不由得抓了抓头发。

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

娅拉的脸色黯淡下来。

罢了。

已经找了好多个山坡了。

看来,这个情报也多半是假的。

应该还是会扑空吧。

而且,如果有这个青皮在……

找起人来,应该就方便多了吧?

“算了算了,还走得动的话就跟我来,”想到这里,娅拉大咧咧地拍了拍科恩的背部,“我知道,附近有个星辰人和北地人共用的猎人小屋,有些补给,可以让你们休息一下。”

他们这副样子,必须得先帮他们安顿下来……

少找几个山坡,应该不会怎么样的吧。

娅拉看着眼前的雪坡,在心底默默道。

科恩强打精神,意识模糊地看着那个奇特的女孩儿:“什么?”

“喂,事先说好啊,”女酒保低头对上警戒官的眼神,恶狠狠地道:

“我可是要收费的!”

————

科恩和娅拉所不知道的是,在雪坡的另一边,女酒保视线的另一端,仅仅几百米之外的大针林里,一群裹着厚厚衣物的人在静静地等待。

黑街兄弟会里的十三大将之一,“雷斧”奥斯楚看了看天色,微微蹙眉。

“离预定时间,已经超了半个小时,”奥斯楚不满地道:“他们没有出现——无论是那个老鬼,还是那个一脸高傲的小子。”

与他同行的几个兄弟会成员也纷纷不耐出声,赞同他的话。

“哼,也许他们习惯了跟血瓶帮合作,”其中一个人不屑地摇摇头:“所谓的‘灾祸之剑’,他们大概看不上我们这样的下等人。”

队伍的最前方,一个满面刀疤的中年人回过头来,眼神犀利而吓人。

随着他的回头,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再等一会儿。”

“这是当年贺拉斯王子为了绕后偷袭埃克斯特,在大针林里特意开辟出来的秘道之一,”兄弟会的军火走私巨头,“铁心”山达拉·罗达冷冷开口:“现在又是北地的绝日严寒,视野不好,他们不一定找得到这条路。”

多亏了星辰和埃克斯特关系紧张,否则,想找到这样的时机还真不容易。

奥斯楚叹出一口气,看向自己身后。

那里,是被粗绳绑缚着的十几个小孩子,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奥斯楚皱起眉头:他看见其中一个畏缩的孩子断了一只手,而另一个比较清秀的幼女,脸上居然还留着个圆形的烧伤疤痕。

这些货色……

确定不是老大因为儿子死在了乞儿们手上,而公报私仇?

奥斯楚走到罗达的身边,瞥了其他人一眼,让他们都离远一些。

“就凭这些从乞儿里挑剩下的伤残货色,”雷斧转过身,不满地看着自己的老大:“他们也看得上?”

“还不如直接让莫里斯那个胖子……”

罗达微微弯起嘴角,让脸上的一道刀疤更为狰狞。

“这只是第一次谈判,这些货物是我们的合作诚意——他们不缺武器也不缺渠道,缺的是人手,”罗达淡淡地道:“至于莫里斯,他肯定不会同意的,我们得自己动手。”

奥斯楚露出不解的表情。

他看向那群孩子,里面那个稍大的男孩让他看得很不顺眼:那个眼神颇为不敬。

“但跟他们合作这件事,我们必须要瞒着会里的其他人吗?”

作为罗达比较看好的后起之秀,奥斯楚有着不少的发言权,这个年轻人试探着发出质疑:“包括……他?”

罗达似有深意地瞥了他一眼。

“包括他。”罗达肯定地道。

“别误会了,我依旧敬佩黑剑。”

“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这位凶名在外的军火老大缓缓开口:“但他们的思想太老旧了,无论是兰瑟还是莫里斯——他们仍然把越来越大,已经深入城市角落的兄弟会当做佣兵团来经营。”

不仅仅如此。

罗达默默地道:他们还活在过去。

试图为当年的血色招魂。

但我们不能活在过去。

得看得更远。

应对迟早要到来的风暴。

“可时代在变化,”罗达慢吞吞地道:“当靠着庄园吃饭的贵族也不得不到城市里来谋生,当手里铜板富裕的商人也能成为王国贵族的时候,我们兄弟会也是时候需要改变了。”

“我们不能止步于混混那么简单,也不能沦为血瓶帮那样的贵族奴仆。”

奥斯楚的表情停在了上一秒。

“但是,”他颇有些不自信地道:“我们虽然看着势大,可毕竟只是一群……”

罗达倏然抬眼,目光慑人。

让奥斯楚微微一顿。

“我们是破落的商户,走投无路的手工匠,失地的农民,被生活所迫的亡命之徒,是城市里的卑微者,是与那些生而高贵的‘体面人’格格不入的反面。”

“是由无数既无权也无势的下等人组成的黑暗潜流。”

罗达扯出一个吓人的笑容:“但既然体面的平民商人和粗俗的乡下贵族都能组成团体,在国是会议上占据一席之地,借着国王的威严与大贵族们分庭抗礼。”

“那为什么我们就非得窝在阴沟里,争抢大人物们留下的残渣剩饭?”

“我们得看得长远一些。”

“所以得事先准备——哪怕要瞒着其他人。”

“才能在改变命运的契机到来之际,抓住机会。”

改变命运的契机?

奥斯楚低下头,压下心中的不解:“但为什么是他们?”

“那群被终结之塔扫地出门的叛徒?听说他们还跟我们的死敌有勾结?”

罗达目光一顿。

“他们不是有勾结这么简单,”罗达淡淡道:“一百多年前,如果没有灾祸之剑,也就没有血瓶帮了。”

我们的老对手……

可不仅仅是一个黑帮那么简单呢。

就跟我们一样。

他缓缓地举起自己的右手,摩挲着上面的铁手套。

奥斯楚面露疑惑。

“在血色之年以前,我曾经是贺拉斯王子的传令兵,了解了不少让人不安的事情,”罗达露出凝重之色:“你以为,作为一群叛徒,‘灾祸之剑’为什么会被称作这个名字?”

奥斯楚微微一愣:“以曾经毁灭世界的灾祸为名?我看过冥夜神殿的戏剧,也许取外号的人,觉得这样听上去更可恨可怕?”

罗达寒声而笑。

“如果,”罗达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看着他的学生,眼神深邃:“如果这个名字不仅仅如此……”

“而别有深意呢?”

奥斯楚顿时为之愕然。

又过了好几刻钟,对面的雪坡上还是空无一人。

风雪越来越大。

罗达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走吧,”最终,军火老大呼出一口气蕴藏着怒意的气息,“看来,他们是不会来了。”

奥斯楚面色不愉:“那我们的合作怎么办?”

罗达冷笑一声:“无妨。”

毕竟,不止他们一家……

掌握着能掀翻世界的钥匙。

他转过身,走进稠密的大针林里。

奥斯楚轻哼一声,让兄弟们把那群快冻僵的孩子们拉回货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