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老兵

努恩王静静地躺倒在地上。

他的手还紧紧抱握着巨斧的斧柄前端,仿佛那是他的情人。

两片斧刃中央的尖刺,深深没入他的前胸。

英雄厅里的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惊讶,疑惑,悲伤,哀恸,无数情绪交织在一起。

决斗的胜利者,佩菲特大公满头大汗,扶着斧柄的手缓缓滑落。

随着身体的放松,他跪倒在努恩王身旁,剧烈地喘息着。

双眼无神,胸膛起伏的佩菲特,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观战的奥勒修大公瞪大了眼睛,他看着一动不动的国王,复杂的情绪在那一瞬化为难言的悲哀。

罗尼大公神情哀戚。

莱科大公的眉头仿佛挂上了千钧重担。

特卢迪达则摇着头,似乎在表达对这场决斗的不屑。

泰尔斯低着头,呆愣地看着地面。

他不知道此时的身后,尼寇莱和普提莱是什么样的表情。

该死。

怎么会这样。

他缓缓地捏紧拳头。

努恩王死在了这里……

谁来掌控龙霄城。

谁能掌控龙霄城。

谁会掌控龙霄城?

他的思绪变成了一团乱麻。

从决斗中解脱出来的佩菲特大公,半跪在国王的躯体前,神情恍惚。

努恩。

天生之王。

努恩·沃尔顿。

统治了埃克斯特近三十年的君主。

已经……

死了。

年轻的大公突然低低地笑出声来。

“哈哈哈……”

他仰起头,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仿佛一个病态的疯子。

“哈哈哈……”

然后,年轻的大公疯笑着,猛然转过头看向决斗的见证人——代表皓月女神的霍姆主祭。

“哈哈哈哈……”

他的身躯在笑声中不断抖动。

女主祭直直地回望着佩菲特,面纱上的一对曼妙眉眼平静无波。

在这对眼神下,佩菲特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而至。

他的笑容渐渐收敛。

主祭依旧镇静如常,毫无表示。

佩菲特止住笑容,他的脸色慢慢下沉,疑惑地皱起眉头。

泰尔斯晃着神,死命思考着自己的未来。

就在此时。

“原来如此……”背后的陨星者尼寇莱,突然低低地出声。

下一刻,两道巨大的碰撞声,从场中传来。

“砰!通!”

“当啷!”随之而来的,是金属坠地的锒铛作响!

泰尔斯一个激灵,从思绪里清醒过来。

同一时间,英雄厅里的不少人,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

泰尔斯猛地抬起头。

然后他瞪大了眼睛,紧紧皱起眉头。

他看到了最让人难以置信的一幕。

不会吧。

震惊的泰尔斯,在那一刻甚至忘记了呼吸。

本该躺在地上死去的努恩王,不知何时,已经从地上挣了起来!

他反过来把佩菲特,脸朝下死死地按倒在地面!

刺穿了国王胸膛的那把巨斧,正落在他们的脚边,兀自震动不休!

如同其他人一样,泰尔斯在惊疑和不解中,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埃克斯特的老国王表情凶狠,气势汹汹,左臂箍成环状,从背后紧紧扣住佩菲特的右手小臂,右手则牢牢顶住对方的右上臂,左膝狠狠跪压住佩菲特的背部。

努恩王锁死了佩菲特的右臂,把他死死地压制在地面上。

泰尔斯睁着不敢置信的眼睛,不自觉地摇着头。

怎么可能……

那种伤势……

泰尔斯不是唯一一个这样想的人。整个大厅的人,从大公到臣属,从仆从到卫兵,都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不可思议又无法理解的逆转。

“不,你明明……”在剧痛、惊惶和恐惧中,右臂被锁,头脸被死死压倒在地面的佩菲特大公,一面死命地发力,试图挣脱,一边满面惶恐地大叫出声:“不,不可能!”

他不相信,前一刻被自己斧尖穿胸的国王,竟然在瞬间就重新站立起来,仿佛毫发无损!

老国王的右胸上,前后衣袍上浸透了血迹,看上去无比可怕。

可此刻,那道伤势竟像不存在一样,完全不影响国王的动作。

仿佛努恩王只是被针刺了一下。

泰尔斯猛地回过头,急切着询问这里唯一的极境高手:“怎么会……”

“安静!”

尼寇莱语气急促地打断他。

陨星者死死地盯着场中,不愿放过每一个细节:“看完它……还没结束呢!”

普提莱则满脸讶异,似乎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不可能?”死而复生的努恩七世脸色潮红,国王右手下压,左手回收,肌肉在颤抖中慢慢发力、收紧,开始以佩菲特的肘关节为支点,反向撬动他被锁住的小臂。

只见老国王咬紧牙关,面貌狰狞:“在战场上,你最好相信‘不可能’!”

随着努恩王逐渐发力,佩菲特被反锁的右臂,开始缓慢变形!

他的小臂朝着跟肘关节相反的方向,吓人地移动着。

清晰可辨的筋肉断裂声在场中响起。

“啊啊啊啊!”佩菲特痛苦地扭曲着脸庞,撕心裂肺般地惨嚎出声!

大公的左臂死命地伸向身后,伸向神情疯狂的努恩王,却只能徒劳地捞过空气,在半空中不断抓挠。

他根本没法挣脱这样的夺命锁。

“我杀死你了,我明明已经杀死你了!”佩菲特的脖颈抵在地板上,在非人的疼痛中不住扭动,痛苦地嘶吼:“你死了!”

“是么,”死死压制住对手的努恩王,露出夹杂着仇恨与疯狂的凶狠之色,话语犹如寒风凛冽:“也许……”

“我死得不够彻底?”

说话间,努恩七世的双手继续用力,有条不紊。

佩菲特的小臂里,那种吓人的噼啪撕裂声,持续不断地响起。

让泰尔斯心生寒意。

年轻的大公疯狂地挣扎着,够不到敌人的左手死命地拍打着地面。

但在努恩王老练而狠辣的绞锁姿势下,佩菲特的一切挣扎都显得徒劳无功,他年轻身体里的力气完全无从发挥。

他只能疯狂地扭动着还能动的其他部位。

就像案板上一条待宰的鱼。

下一秒。

“啪!”

一声脆响,从佩菲特的手臂处传来!

佩菲特被按压在地上的头颅,抬高到不能再高,他的脸孔扭曲成一团,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流出,嘴巴痛苦地扩大到极限,从里面嘶嚎出前所未有的疯狂呼声:“啊啊啊啊啊啊啊!不!不!不!啊啊啊!”

他的右手小臂,从肘关节开始,已经被生生地反向折弯!

剧痛之下,佩菲特在颤抖中顶着努恩王的力气,甚至把胸口抬得离地一寸!

但佩菲特的噩梦还没有结束。

努恩王压着对方右上臂的右手突然抬起,突兀地右手握拳,重重锤击在佩菲特的后脑!

“咚!”

佩菲特的头颅被这一拳重新砸向地面。

他的额头猛地撞到地砖,发出沉闷的钝响。

但努恩王动作不停,他松开佩菲特已经废掉的右臂,右手一伸,捞住了对方的左臂!

然后用同样的姿势,不过是左右两边一换,右手扣小臂,左手压上臂,锁死了佩菲特仅存的左臂。

努恩王深吸一口气,继续开始用力。

佩菲特从短暂的眩晕中回过神来。

恐慌在瞬间袭上他的心头。

感受着右臂持续传来的剧痛和麻木感,以及唯一完好的左臂被紧紧锁住的触感,年轻的大公意识到了什么,他绝望地扭过头。

“为什么?”疼痛的泪水从佩菲特的脸庞上落下,他不甘心地问着自己的对手。

努恩王盯着他的双眼,发出满足的冷笑。

“战场上,贯穿胸膛的伤口很致命,大多数伤者只能把性命交给运气,”国王如鹰隼般盯着自己的敌人,像是盯着一只兔子:“穿透胸腔,尤其如此。”

努恩王的手臂持续用力,口中话语不停,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你的肺变成一个破风箱,呼吸变得比抬手还艰难……每用力吸进一口气,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从伤口里进出肺部的嘶嘶声,你会开始咳嗽,然后越咳越急,越咳越重,越咳越痛,呼吸越来越小,越来越疼,越来越难。”

“血液也会慢慢浸透你的肺,再随着呼吸和咳嗽,从喉咙、嘴巴、鼻子里不断地冒出……在剧痛和胸闷中,你会觉得胸口无比沉重,然后慢慢麻木,力气和知觉都会离你远去。”

“如果伴随着肋骨的断裂,那恭喜你,细碎的骨片会变成最可怕的拷问手……深入你的肌肉,摩擦你的组织,刺破你的血管,在疼痛与酸涩中,折磨你的精神和肉体,直到你向死亡投降,向狱河的摆渡人伸手。”

“哪怕及时堵住了伤口,止住了外部的流血也无济于事……你的血先是越咳越多,然后越咳越少,直到死去……运气好的,几分钟内就结束了,运气不好的,甚至要哀嚎到半夜,伴随着可怕的高烧和冷汗,在幻觉里痛苦地离开。”

“战场上,这样的惨剧我见过太多了。”

佩菲特瞪大了眼睛,伴随着痛苦的冷汗,从他的额头上不断渗出。

国王露出笑容,他的话锋随之一转:

“但是……”

努恩王把头靠近佩菲特的耳旁,狰狞地道:

“你知道,人的胸腔是有范围的……并非整块胸膛都是胸腔所在……”

“如果,被贯穿的地方没有伤及你的胸腔,且避开了致命的动脉,比如只是在右肩和右胸之间的肌肉处,前进后出地贯穿……完美地擦过胸腔和骨骼……”

“再用终结之力扩张伤口的肌肉,止住那些流血……”

“怎么……可能……”佩菲特咬着牙,脸色青筋暴出,绝望地瞪着身后的努恩王。

“我说了,小屁孩,”终结之力涌上努恩王的双臂,他满足地大笑:“战场上,你最好相信‘不可能’。”

终于,一道令人心寒的脆响,伴随着佩菲特的惨叫声,再度传到众人的耳朵里。

“咯啦!”

佩菲特疯狂地在地上扭动着,用惨嚎倾诉他此刻的痛苦与绝望。

他仅有的手臂,也被努恩王折弯。

年轻的大公,已经失去了两只手。

几秒钟后,佩菲特的挣扎和嘶吼都开始减小,浑身不断抽搐着,发出悲凉的呻吟。

几位大公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这意味着什么?”特卢迪达大公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

回答他的居然是许久不曾出声的罗尼大公,只听后者清冷地道:“意味着终结。”

泰尔斯呆呆地看着国王在瞬间完成了反击。

快捷、猛烈、有效,一劳永逸的反击。

他甚至都来不及看到国王的逆转是怎么开始的。

“陛下是躺在地上,然后被斧尖刺穿的,”背后的尼寇莱叹了口气:“无论是我们还是佩菲特,只知道陛下被刺穿了胸口,却根本看不清背后贯通的位置……无从分辨那是否是致命伤。”

“而那正是国王计算好的。”

计算好的?

泰尔斯死死地盯着努恩王的胸膛,尤其是右边那一块被鲜血浸透的区域。

努恩王喘息着,一把甩落敌人已经失去功能的手臂,站起身来。

那一瞬间,泰尔斯觉得这个强悍的身影无比高大。

努恩王环顾了一圈大厅里的众人。

迎接他的,是从激动、惊讶到疑惑等等,各不相同的眼神与呼吸。

“酒!”

努恩王忽然高声怒吼:“黑麦醇烈酒!”

泰尔斯顿时一愣。

“最烈的那种!”

有负责的仆从和卫兵,犹豫地看了看皓月神殿的主祭,以及几位大公。

但霍姆主祭依旧不为所动,而几位大公只是脸色怔然地凝望着国王。

地上的佩菲特停止了呻吟,他挣起头颅,满脸绝望和麻木地望向自己的对手。

“行了!”努恩王不耐烦地吼道:“我又不会用酒杯来闷死他!”

“他X的,快把酒给我送上来!”

“以国王的名义!”

国王的从事官,迈尔克勋爵叹了一口气,挥了挥手,满足了国王的这点特权。

满满的一木桶黑麦酒,很快被抬到场上。

努恩王一把抓过送来的铁制酒杯,掀开木桶盖,舀起一杯酒,一仰头狠狠送进嘴里。

酒水从他的嘴角渗出,流过国王从下巴到颈部的短胡须丛。

老国王一口干掉了杯里的烈酒,痛快地一抹下巴,再舀起一杯酒。

这一次,努恩王猛地一把撕掉自己右肩的衣物,露出老迈但依旧虬实的肌肉。

那里,刚刚被斧尖刺穿的伤口赫赫在目,前胸一个,后背一个,却都偏离了胸膛中央,乃至靠近了肩膀。

伤口都已经在肌肉的挤压下被充填起来。

努恩王咬着牙举起酒杯,一把倒淋在自己的伤口上!

他右肩的肌肉在烈酒的浇灌下不住颤抖瑟缩。

但努恩王的脸色一如往常,冰寒冷漠。

仿佛浸过他伤口的不是烈酒。

大厅里的众人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没有人打断他。

一旁的地上,双臂尽折的佩菲特大公低声嘶吼着,再次露出不甘心的愤恨眼神。

他用头颅顶起上半身,试图在膝盖的帮助下起身。

迎接他的,是努恩王毫不留情的重重一脚,踏在大公的背上,把佩菲特踩回地面。

佩菲特先是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呻吟化为不甘的嘶吼。

“不,你是怎么做到的……”年轻的大公脸色灰暗,死死盯着努恩王,似乎要从他身上挖下一块肉。

“你以为自己能那么轻松地用斧尖刺透我的胸膛?”努恩王面色如常,他再度舀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小屁孩,那是我引着你来刺我的!”

“我的力气比不上你,耐力也不如,在巨斧的拼斗中,迟早要落败,”努恩王踩着佩菲特的背部,不屑地对着他呸了一口:“但哪怕是极境的高手,一旦松懈下来……”

努恩王的眼神中露出精芒:

“就一无是处。”

佩菲特双目圆睁,他把脸顶在地上,嘴唇颤抖,重新发出意味不明的吼声。

充满了凄凉和痛苦。

“给你个忠告,在扭断敌人的脖子前,别轻易放松,”努恩王缓缓吐出一口气,感受自己的消耗与疲劳,语气冰冷:“这是几千年来,我们在同兽人浴血厮杀的地狱里,所获取的最宝贵经验。”

努恩王再度仰头,把第三杯酒一饮而尽。

“这是军队里常说的,所谓战士的战斗本能?”泰尔斯的身后,普提莱淡淡地出声询问。

“本能?”回答他的,是陨星者尼寇莱的一声冷笑:“这是战术。决斗从头到尾,都在陛下的算计与节奏之中,顺着他安排好的步伐行进。”

普提莱露出疑惑之色。

“从一开始,陛下就引诱着佩菲特用斧尖去刺杀他,而非用斧刃来砍杀他,”陨星者抱起双臂,目光里似乎带着笑意:“陛下看似挥舞着斧头被动防守,无力反击,在步步后退……”

“事实上,他们交手的每一击过后,两人的距离都不知不觉地靠近一点,直到最后陛下倒下时,他跟佩菲特之间的距离甚至到了面对面的程度,已经不允许后者用斧刃来劈砍了。”

泰尔斯心中一动,看向场中两人的距离,以及那两柄巨斧的位置。

“佩菲特,他是被陛下引导着,用斧尖的刺击来结束战斗的。”白刃卫队的首领淡淡地答道:

“而陛下躺倒在地上,用双手控制着对方的斧头,刺入自己胸腔和肩胛之间的肌肉空隙……那是陛下自己制造的伤害,将带来可怕的剧痛,但绝非致命一击。”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看着场中的努恩王。

老辣的猎人,是么。

“剩下要做的事情,就是等着已经被言语挑拨疯狂的对手,以为自己赢得了决斗,”普提莱用感慨的语气,补足陨星者的解答:“然后抓住机会,利用一个可以完全克制住佩菲特耐力和力量优势的破绽,展开决定性的反击。”

“希望您仔细看好这场罕见的决斗,并从中受益,殿下。”王子的副使淡淡地对自己的王子道。

泰尔斯只能缓缓摇头。

“佩菲特声称自己从祖父那里了解了陛下的战斗方式,但他根本什么都不了解,”尼寇莱苍白的脸色在火光中闪烁:“这才是真正的‘凶狠反扑,一击制敌。’”

“印象深刻。”康玛斯的侯爵在旁边赞叹道:“你对此毫不意外,是么。”

尼寇莱缓缓点头:“是的,佩菲特的每一步,都在陛下的意料之中。”

“在星辰的西部前线上,有这么个说法,”普提莱叹息道:“战场上哪怕是垂死待毙的老兵,也要比一个力大无穷的新丁,强上万倍。”

“老兵遇上菜鸟,”国王的亲卫队长轻轻冷哼:“这场决斗的结果,从一开始……”

“就注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