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某一年,夏天,明翠参加了一个“看房团”,赴威海看房。那个地方,说是威海,其实离青岛更近,从前,大概是一片荒凉的海滩,如今被开发了出来,建起了新楼盘,那楼盘的名字叫“望海小筑”。
可能,是这个谦逊的名字,使明翠动了去看看它的念头。还有它的广告,广告词这样写:“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来望海小筑,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那是改头换面的海子的诗。
明翠笑了,她想,海子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活着。
“望海小筑”在那片海滩上占据了不错的位置,朴素、低调、优雅,暗合着在青年时代喜欢海子、张爱玲、罗大佑和披头士还有梵高的都市白领的品位,现房只有一小部分,大部分还是正在建设中的期房,沙盘上的小区,淹没在一片花海之中,据售房小姐介绍,那些花是樱花。他们将在小区内种多少多少棵樱花树。已经种了一些,还远远不够。
明翠不知道,这里的气候和土壤,能不能让樱花树存活,但她不喜欢樱花。樱花的美过于虚无和壮烈,像三岛由纪夫,她更喜欢草根和中国的桃花。她想起小壮小时候,一两岁的时候,特别喜欢蒋大为,喜欢他唱的那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录音机里只要一放那首歌,他就欢天喜地,眉飞色舞,嘴里“桃花、桃花”地跟着瞎唱。当然,现在他爱周杰伦、爱信、爱李宇春,而且坚决否认自己有过追捧蒋大为的历史,好像那是段不良记录。
可是从此以后,明翠就特别喜欢桃花,桃花让她快乐。
此刻,无论是桃花还是樱花,还都在沙盘上,但大海在那里,蔚蓝、宁静、丰饶。明翠不是第一次看见海,她到过北戴河,到过广西北海,到过三亚,还到过巴厘岛。从前,小时候,没见过海的时候,她是爱大海的,大概所有的孩子都向往海洋吧?但现在,此刻,她不敢说那个“爱”字。她是一个岸上的人,海对她有一种天然而博大的拒绝。她还是一个内心渴望平静、缺乏想象力的人,她知道自己读不懂海,可她仍然被海吸引着,渴望着“面朝大海”的生活。她还知道,“面朝大海”对有些人而言,是一种人生的理想。
她站在样板间落地飘窗前眺望着大海。隔着玻璃,海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静谧的翠蓝,一波一波海浪,从遥远的天边把浪花推向海岸,每一排浪花都朝着那个命定的方向欢快地赴死。她默默地站在窗边,看了很久,这永恒不绝的赴死突然让她十分感动,她想起了一个小说中的人物,饭沼勋,三岛由纪夫《奔马》中的主人公。这个叫阿勋的人,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在太阳升起的断崖上,面对初升的红日和闪耀着光亮的大海,在松树下……自刃。他的理想,多么像这些浪花,多么像大自然中某些不可思议的秘密。
她还想起了别的——
售楼小姐在叫她了。
售楼小姐说:“范老师,你来看看这边,这边有一间阳光房。”
从主卧延伸出的“阳光房”,其实,是由阳台演变而来,如今它被设计成了日式的榻榻米,上面摆了蒲团和精致的古色古香的茶具。书房也在向阳的一侧,面朝大海。书柜占据了一面墙壁,里面象征性地摆了一些杂志和书。来样板间看房子的人,大概没几个人会去注意那是一些什么书,但是明翠出于职业的习惯忍不住打开书柜翻了翻那些摆样子的书籍。如她所料,杂志是一些时尚类生活类的东西,《嘉人》啦、《时尚芭莎》啦,等等,而书却显得芜杂,除了几本当红的流行读物之外,居然也有几本很文艺的书,《卡拉马佐夫兄弟》、《小团圆》、艾略特的《荒原》、《里尔克诗选》、《海子的诗》,还有一本……《死于青春》。
明翠一震。她从书柜里抽出了这本薄薄的小书。
“这,它——它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结巴地问。
“哦——”售楼小姐笑了,“听说那是我们老板的书,我们老板写的,他以前是个诗人呢——”
“老板?什么老板?”
“开发商啊,望海小筑的开发商。”
书“啪”地掉到了明翠脚下。
冤家路窄,她想。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愤愤地转身走出了样板间。等电梯的时候,售楼小姐追了出来。这一路上,小姐和他们每一个人都已经很熟,她的爽快和热情颇让售楼小姐喜欢。此刻,小姐又诧异又惊慌地问道:
“范老师,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您不再看看了吗?您如果不满意的话,还有其他户型……”
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回答说:“姑娘,你能给我带句话吗?给这个开发商老板带句话?我不管你通过什么途径,请你告诉他,这辈子,我就是露宿街头,也不会花钱买他盖的房子!我就是把钱当纸钱烧了,也不会让他赚我一分钱!你告诉他,这楼盘让人恶心,我祝福他一间也卖不出去,我祝福他破产!请你务必把这话转告他!——”话音未落,电梯门开了,她庄严地走进去,把惊愕万分的售楼小姐留在了电梯外。
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二十年了……明翠想,小船离开人世,二十多年了啊!
她来在了沙滩上,她沿着海边走,走,浪花扑上来,没住她的脚踝,又退下去,再扑上来,再退下,前仆后继。她好想这个孩子。她看见这个浪花般的孩子一路奔跑着扑向他不懂得的死亡。他不是阿勋,死不是他的理想,可是他死了。
海面上飞翔着海鸥,那是小船不认识的鸟。他没有机会认识海鸟。也许小船会指着它们高兴地说道:“呀,嘎——子!”明翠哭了,她恨不能让孩子长大的那一切。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莽河来到了俄罗斯。那是初秋季节,他乘火车穿越了西伯利亚,在莫斯科下车。当他的脚踩在了俄罗斯大地,他想起了叶赛宁的一句诗:“我告别了我出生时的老屋子,离开了天蓝色的俄罗斯……”那一刻他感慨万千,和国际列车卸下的那些同胞一样,他是作为一个淘金者而来,不是作为一个朝圣者,一个诗人。他来这片广袤的大地是为了寻找机会。
从踏上俄罗斯土地的那一刻,他不再是莽河,他恢复了他的本名:赵善明。
这是他对这片土地最起码的尊敬。
他经历了一段极其痛苦的日子,叶柔的死,还有接下来生活和时代的剧变,突然之间,身边的朋友们抛弃了诗,大家的话题变成了“下海”。认识和不认识的许许多多人,都脱鞋下海了。诗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尴尬。诗所象征的那一切几乎是灰飞烟灭。每个人都有自己下海的动力和理由,他也有,那就是,为了麻木自己,摆脱痛苦。
他想念叶柔。非常想。
他和两个朋友结伴来到了莫斯科,做贸易。渐渐地他发现,原来他居然有做生意的禀赋,原来他生来就不是一个诗人。他当初对自己的担心,担心他会无力抗拒生活的侵蚀,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啊。他一边在心里谴责着自己对诗的背叛,一边野心勃勃地、抑制不住地把生意往大里做。很快地,他们有了自己的公司,起初,那公司规模很小,除了他们三个合伙人,连一个打杂的都没有,于是,他们就给这小小的公司起了一个揶揄的却也是壮胆的名字:三剑客。那是他的生活中存留的最后一点浪漫的文艺气息。
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
几年后,三剑客在香港成功上市。又几年,他们在一个最好的时机,杀回了国内房地产这片正在开发的处女地。
当他们的公司还真正只是“三剑客”的时候,这个冬天,莫斯科下了一场接一场的大雪,那是莽河——赵善明所没有经历过的严寒,比想象中的还要冷。这让他常常想起一本苏联小说的名字《多雪的冬天》,有一种忧伤扑面而来。但他告诫自己,一个商人不能总是多愁善感。
俄罗斯的冬天,白昼很短,夜晚那么漫长。他现在觉得自己有些理解了俄罗斯诗歌和小说中那种沉郁的基色。但对于一个正在打拼的商人来讲,他活在另一个俄罗斯,纷乱,莫测,生气勃勃,充满机会。在这样的俄罗斯,商人是没工夫睡觉的,尽管它有着最长的黑夜。三剑客的纪录,是曾经七十二小时没合过眼。第四天,赵去冲澡,结果在澡盆里睡着了。
尽管那是他第一个异国他乡的冬季,离家万里的冬季,可他没时间思乡。
有一天,他独自去见一个客户,那是一单大生意,却没有成功。从地铁里走出来,雪停了,马路上积雪很厚。那是一条比较僻静的街道,扫雪车没有抵达的街道,一个老妇人正在横穿马路,她走得很慢,很艰难,腿脚一跛一滑。突然之间,这个在雪地上艰难行走的老人,让他心底一软,乡愁刹那间滚滚而来。他愣了片刻,突然跑过去扶住了那个老人。老人抬头看了看他的脸,陌生的异国的脸,信任地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老人的手,戴着厚厚的大手套,像熊掌。他们就这样手握着手慢慢穿过人行横道,来到便道上。他仍旧没有松开老人,老人也没有松开他,他们咯吱咯吱踩着积雪走在一条他叫不出名字的莫斯科街巷,那和他要去的地方,是南辕北辙。
那条路并不长。老人到家了。
他的很烂的俄语,还是能勉强听懂老人的话。老人边比画边指着路旁的一座楼房说,她就住在这里。接下来,老人突然冲着他狡黠地一笑,用他完全听得懂的语言,他血液里的语言——汉语,说道:“年轻人,愿不愿意进去和我一起喝杯茶?”
他愣住了。一时间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会说中文?”
老人笑得很开心:“怎么,不愿意接受一个老人的邀请吗?”
“我愿意,”他笑了,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润,“我太愿意了!”
那是座旧楼房。以他的眼睛,还分辨不出它是什么时期的建筑,他揣测那应该是旧俄时代的产物。没有电梯,但楼梯很宽阔,铁艺的栏杆铸出橄榄枝的花样。前厅不大,但却有着高高的拱顶。她的房间在二层,大概是因为朝向的缘故,显得阴冷、幽暗。一只阔大的壁炉黑沉沉的,没有火光,像洞穴的入口。家具和这座建筑一样,也是旧时代的,有一种凝重的时间感和华丽的破败。他仍旧不知道它们属于什么样式,经历了多少岁月,却让人在它们面前不由自主地收敛了轻薄的姿态。此刻,窗外的雪光微微映照着它们,那种幽光仿佛时间的光芒。老人打开了暖器,一边脱大衣一边对他说道:“请坐,年轻人,我这就去烧开水。”
他在一把蒙着缎面的椅子上坐下了,那缎面早已褪尽了颜色,曾经活色生香的花纹也磨损得完全看不出从前的面孔。他一边追随着老人忙碌的身影一边抑制不住他的好奇。
“您中文说得真好,您在哪儿学的中文?”
“在中国,”老人回答,“我在中国生活了十五年。”
“上帝!”他惊叫一声。
茶炊备好了,他们围桌而坐,热腾腾的红茶里加了煮好的牛奶,茶香混合着奶香,顿时使屋子里有了暖意。“正山小种。”老人举着茶杯对他温暖地笑着,那手严重变形,是类风湿关节炎的手。那也是他这个茶盲第一次听说了“正山小种”的名字。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老人会邀请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来家里喝茶了。有一个故事在等着他。老人一边啜着热茶一边慢慢地讲,大概是长久不说中文的缘故,她的中文到底有些磕磕绊绊,偶尔还会像唱歌一样跑调儿,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原来,五十年代初,中苏热恋的时期,一个年轻的中国工程师来莫斯科进修,他们派刚刚大学毕业的姑娘做他的助手。他的俄文名字叫阿辽沙,两年后,阿辽沙回到祖国时,姑娘和他一起回来了,因为,姑娘已经是阿辽沙的妻子。
“阿辽沙很英俊,眼睛明亮,爱唱歌。”老人眼睛越过茶杯望向窗外的皑皑白雪,那大概就是她爱上他的原因吧,如此单纯的原因,却能使一个姑娘去国离乡。后来,中苏交恶了,再后来,珍宝岛打仗了,他们的处境变得很糟,阿辽沙说,我们分手吧,你带着孩子们走吧。她走了。带走了三个孩子,那时,她的小女儿才刚刚三岁。
“后来呢?”他忍不住这么问。
“阿辽沙自杀了。”老人安静地回答。
暖器始终没有把这间幽暗的房间暖热,窗外,天色暗淡下来,黄昏就要到了。俄罗斯冬天的黄昏,短暂得就像是一声叹息。他突然想起了叶柔,想起很久以前,他们一路同行穿越了多少别人的人生……他无言地望着老人,老人朝他微笑。
门就在这时被打开了。
“怎么不开灯妈妈?”
光明照亮了房间,是电灯的光,也是她的。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娜塔莎,混血的娜塔莎,和那个托尔斯泰的娜塔莎同名,和安德烈的娜塔莎同名。她站在门口,身穿一件大红的羽绒衣,暖洋洋的,一看就是“中国制造”。顿时,房间里温暖了,亮堂了,后来,无数的时刻,他都很好奇,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并不庞大的女人,为什么她一出现,房间里就会显得拥挤。她与生俱来地有一种光芒和喧腾的活力,如果她盛开,每一片花瓣都会发出噼噼啪啪欢天喜地的声响。
她瞪大眼睛望着这个不速之客,突然露出惊喜的表情,“噢!妈妈,这个漂亮的中国小伙子哪里来的?你变出来的吗?”她用俄语高兴地叫着。
老人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微笑,“不是,”她用汉语回答,“是从街上捡来的。”
于是,他明白了,为什么在冰天雪地的异乡的街头,一个陌生的老人会无端唤起他的滚滚乡愁,原来,是为了一个相遇,为了赵善明和娜塔莎相遇。有了娜塔莎,背井离乡、和俄罗斯一起挣扎的赵善明才会从莽河的躯壳中脱胎换骨,才会在精神上告别叶柔那朵幽微的、纤丽的、安静的花。
娜塔莎是“三剑客”公司的第一个雇员。后来,她就成了赵善明的妻子。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明翠的话,居然真的传到了这公司的最高层。当然,通过层层的传递,到达赵董那里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
他有些惊诧。他想,是谁,这么恨我呢?为什么?是拆迁时的积怨吗?他让有关人员调出了这些年的拆迁资料,好像没有太出格的事件发生。这更让他困惑,为什么这个女人恨我入骨?
本来,生活中的八卦,他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可这一次好像有些不同,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锥心刺骨地恨着你,诅咒着你,而你却一点不知道那缘由,这让他有些不寒而栗。也许,这是一个现实生活中的豫让,她活着的目的就是向他复仇,当然,他并不怎么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可那毕竟是扎进他人生中的一根刺,让他不安。
另外,还有整个公司的形象。
于是,他决定找到这个人。
当然,那一点也不困难,参加看房团时,每个人都留下了自己的基本资料:地址、电话。他通过秘书联系到了这个叫范明翠的女人,起初,范明翠拒绝见他,后来,秘书一天一个电话地穷追不舍,于是,明翠改变了主意。
他飞到了范明翠的城市。
见面地点,约在了一个叫“津渡茶堂”的茶餐厅,秘书为他们预订了一个包间。这个地方,是秘书精心选择的,既不奢华到令人反感,却又安静、雅致,能让客人感到自己的被尊重。他破例早早等在了那里。不是作秀,是真的被那秘密折磨着。天灰蒙蒙的,城市灰蒙蒙的,行道树却很有姿态,是叶子开始变黄的银杏。
服务员引进了他等待多时的客人。
他站起身,望着她,一个中年妇女,不,应该是老妇女,五十多岁,体态明显开始臃肿,可皮肤看上去保养得还很好,无论怎样回忆这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从来没有过任何纠葛的面孔,毫无意义的一张面孔。那面孔绷得很紧,像是做了拉皮手术,从上面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犹豫片刻还是没敢贸然伸出手去,服务员拉开椅子,客人坐下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喝什么茶?”
她摇摇头。
他不知道这摇头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对服务员说:“来壶普洱吧。”
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人的时候,她开口说话了。她说:“其实,我没有见你的理由,也没有恨你的理由,可我就是——恨你。”
她的话,更是让他一头雾水,“为什么?”他不禁问。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是解冻的一眼。她突然叹息一声,从自己随身的手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个信封,很旧的信封,她把这信封放在了茶桌上,说,“看看这个。”
他狐疑地拿起来,只见信封上写着:写给小船。是早已褪色的钢笔字,是如今很难再看到的钢笔字,笔迹清秀,婉转,小家碧玉。只听对面的女人说道,“你打开来看看……”
于是,他看了。
上帝让他看见了,这封母亲写给儿子的信。
他惊骇万分地从信纸上抬起了脸,他的声音在哆嗦:“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从来,从来也不认识这个女人哪!”
他惊骇,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震动,明翠望着他,突然问道:“有烟吗?”他哆嗦着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骆驼,说:“这个行吗?”这倒让明翠惊诧了,她没想到一个脑满肠肥的房地产商居然抽的是美国工人阶级的香烟。她点点头,说:“来一支。”她知道那烟很烈。
顿时,这间雅致的新古典风格的茶室里,弥漫起了呛人的、浓烈的、异香异气的烟雾。
在烟雾的遮蔽下,她一五一十讲出了那个故事。陈香的故事。那个年代的故事。小船的故事。隔了这么多年,这么辽阔的时光,那一切,仍旧清晰得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她讲得很安静,很平静,没有渲染,水波不兴,茶凉了,水冷了,烟灰缸里烟蒂却在增多,两个、四个……她觉得就像是在做梦,居然可以对着这个人讲出这一切。生活还是仁慈的,她想。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眼里慢慢涌上来泪水。
“小船死后,陈香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只是不停地给小船写信,写一封,拿到十字街口去烧一封。不停地写,不停地烧,不停地写,不停地烧……我们都不知道她写点什么,她就那么白天黑夜不吃不喝地写个没完,烧个没完。大家都很害怕,我急了,我冲到她面前对她说,我说,陈香你别白费心机了,小船根本不识字,他——看——不——懂!我这么一吼,把她吼醒了,她突然望着我惨叫一声,昏了过去……你说,我为什么不恨你?”她望着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原来是这样,他想。原来是这样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哪!他在毫不知情的情状下居然改写了这样一个女人的一生。他重新打开了那封信,怀着凛然的感动细细地读完了它,当读到结尾那几句:“假如,你走在一条乡野间的大路上,如洗的蓝天下,金黄的杨树,或者,银杏树,与你突然遭遇,那时,你会被这种纯粹的辉煌的美所深深打动,并且,你会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终其一生要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像你的生身父亲。”他一阵眼热鼻酸,尽管阴差阳错,可那正是他青春时代的理想,是他曾经向往的人生。他读着它们,就像在和另一个自己会晤。
也是在会晤一个知己。红颜知己。
“她,这个陈香,她现在在哪儿?”许久,他抬起脸问对面的女人。
明翠笑了,那是一个讽刺的讥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是谁?赵董还是赵总?”
北方,某山区,一个新的希望小学建成剪彩。那是个很深的深山里的村庄,从前,只有一条羊肠小路通向山外,交通十分不便。后来,有了这条公路,村里的年轻人沿着这条路走出了山外,去外面的世界闯荡、怀着梦想打工挣钱,渐渐地,村庄里剩下的大多都是孩子和老人。
某房地产公司援建的这所希望小学,很漂亮,也很结实。整体浇筑的结构,外墙采用了本地取材的青石料,和这大山、和这干净的天空、和村庄的其他建筑十分吻合。除了主教学楼,还附带了配楼,用来做学生公寓和教工宿舍。剪彩这天,很热闹,市里、县里都来了人,还有媒体,公司来了最高首脑。热闹过后,嘉宾们星散了,这公司的老总却提出了要求,说是想在山里留宿一晚。他说他喜欢这山里的空气。
就留下来了。
秋天,正是山里最美丽的季节,阔叶的树、针叶的树,都变了颜色,四顾一望,层林尽染,浅黄、橙黄、明黄,还有火焰般的红,把秋山渲染得如梦境般辉煌斑斓。叫不出名字的野草,有许多结出了小小的果实,颗颗如同艳丽的玛瑙粒,在微风中摆荡。空气是香的。
“真美——”老总站在山坡前慨叹。
女校长陪同着他,她听惯了外来者这样浮光掠影的感慨,笑笑,没有说话。她在想着更现实的事,今天晚上,怎样安排这位贵宾的下榻之处。新建成的学生公寓和教师宿舍还没有启用,里面还都是四壁空空的空屋。
“赵总,”她迟疑地叫了他一声,“村里有一对刚刚结婚的小夫妻,一结婚就结伴出去打工了,他们的洞房是新石窑,空着,我让人给您收拾出来,今晚,您住那里,您看行不行?”
赵总,赵善明回答说:“校长,不用麻烦人家,我就住学生公寓,我打地铺就行——就当是给新校舍暖房了。”
“那哪行!”女校长着急了,“山里的秋天,到晚上,很凉的。这样吧,学校里还有间窑洞,空着,是给志愿者准备的,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这就让人去打扫出来,生上炕火。”
“行,这样就好,给你添麻烦了,真不好意思——先说好,晚饭你千万别张罗,你给你那些留守孩子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校长,我——”他笑了,“说句粗话,我还不那么太装丫!”
这话,把女校长逗笑了。
太阳坠落了,黄昏来临了,鸟鸣声突然变得响亮,孩子们吃完了晚饭,在学校空场地上跑着、闹着、跳着。他们的爸爸妈妈都在远方的城市里打工,现在,学校就是他们的家。
伙房被临时布置成了餐厅,两张课桌拼在一起,变成了一张长桌。上面,蒙上了一块当地老乡手织的土布做桌布,一把结着红果实的野草,颇有几分姿态地插在一只玻璃水杯里,袅袅娜娜,点缀着餐桌的气氛。餐桌上,金黄的小米粥、煮好的老玉米和南瓜、用葱花爆炒出来的山药蛋“布烂子”、真正的笨鸡蛋摊出的鸡蛋饼……每一样都是最平常的材质,可是每一样,都诚心诚意。面对着这样一张餐桌,客人突然十分感动。
“校长,你,谢谢你了。”
“您怎么这么说?我们应该谢您……这么好的新校舍盖起来了,这方圆几十里、百里的孩子们,都会受益。赵总,谢谢您!”女校长边说边斟满了酒杯,那酒,也是本地的白酒,“我敬您一杯!”说着,她端起一杯一饮而尽。
客人也端起来一饮而尽。
“校长,听说你本来是来山里支教的志愿者,怎么就留下来了?”他借着酒劲突然这么问。
“我喜欢这儿。”她回答,“还有这儿的孩子。”
“是吗?”
“当然是。”她望着他。
他们相互对望了一会儿。他笑了。
“仁者爱山,智者爱水,看来你是仁者。”他说。
“我猜,你大概爱水,对不对?”她也笑了,举起了酒杯,“智者,干一杯。”
他们干了。
他放下了酒杯,望着她,灯下的她,突然说道:“我从前是个诗人。”
她微微一笑:“是吗?从前,我也很爱诗。”
“我想说的是,我从前是个诗人,可我大概从来没有爱过诗。”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她回答。
“诗其实很残酷,对吧?”他望着她。
“你问我?”
“对。”
她笑笑:“美的东西都很残酷。”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喊:“赵总!赵总!”门帘一掀,两个男人前后脚进来,原来是这村里的村长和书记,他们是来请贵客去吃酒的,“赵总啊,走走走,那边都准备好了,一桌人都等着呢!山里没有好茶饭,可也不能怠慢贵客!赏个脸,不去?不去可就是看不起我们山里人啊——”他们连说带拽,客人根本没有招架的余地,一阵风似的,他们席卷他而去。
如画的餐桌旁,只剩下了女主人。
深夜,几个人把他送回了学校,他醉了,他的司机扶着他,架着他,走得东倒西歪。她一直在等他,临时收拾出来的那间“客房”,此刻,窗明几净。炕烧得很暖,被褥也都是在太阳下晒出了香味的被褥。那瓶野趣盎然的小野果,摆在了房间醒目的地方,给这朴实无华的窑洞平添了几分柔情和姿色。他们扶他进来,让他躺下,他说:“我没醉——”然后他在一群人,一群闲人后面看见了她,女主人,他冲她一笑,说道:“我从前是个诗人——”话音没落,他“哇——”一声吐了。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他要出发了。山里的早晨,有一种神秘的宁静,山岚若隐若现,如同山的隐衷。四面山坡上,每一棵树都沉默着,那沉默很坚韧,而鸟鸣声则铺天盖地。他的奔驰越野车停在学校的空场上,她带着她的学生来给他送行。
“不好意思,昨晚让你看笑话了。”他对她说。
“谁没有醉过?”她回答,“我也有。”
他望着她,千言万语,涌动着,却一句也没有说出。一句也没有机会说出。他知道,是她不给他机会,她那张波澜不惊的、平静的、受尽磨难的脸,沧桑的脸,不给他机会。他笑着,向她伸出手,心里却觉得忧伤和怅然。
他说:“再见!”
她握住了他的手,说:“再见!”
他打开车门,向她,向孩子们挥手,就在这时,孩子们,她的学生们,突然间,用清脆的、天籁般的童声,鸟鸣般的童声,齐声朗诵起来:
也许,我是天地的弃儿,
也许,黄河是我的父亲——
他惊呆了。
这久违的、这石破天惊的声音,这重如千钧的礼物,让他震撼。
也许,我母亲分娩时流出的血是黄的
它们流淌至今,这就是高原上所有河流的起源……
他寻找着她的眼睛,他看到了那里面的泪光。被阳光照耀着的、美如霞光的泪光。他知道不需要再说什么了,他乘车而去,泪流满面,把他纯真的青春时代留在了黄尘滚滚的身后,留给了陈香。
2010年4月26日于北京顺义东方太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