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总是有意外的。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年,年关将近的时候,腊月二十九,出走多年音讯皆无的魏宪明突然回来了。
走时,他是个健康的男人,回来时,却瘸了一条腿。
他站在门口,望着无比惊愕的春生,说道:“你说让我回来过年,我回来了。”好像他只是走了几个月,几天,而不是这么、这么多年。春生目瞪口呆说不出话,蓦地,她想起了一个词,不期而至,她想,这就是不期而至,这个人,他头发都白了呀。她不知道自己像片枯叶一样在发抖,眼泪狂流不已。
除夕夜,春生包了饺子,蒸了鱼,做了丸子、烧肉,当然,还有酒,老白汾,二十年陈酿。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这让春生隐隐地不安。她说:“少喝点儿吧,饺子都凉了,是你爱吃的羊肉胡萝卜馅儿。”他回答:“喝酒喝不痛快,还不如死!”
于是,春生知道了,尽管他白了头,瘸了腿,可魏宪明还是那个魏宪明。
一坛酒告罄了,他突然抬起了眼睛,直勾勾地盯住了春生的脸,说道,“你就不问问我,挣没挣到钱?”
春生老实地回答:“挣不挣钱不要紧,你回家就好。”
话音没落,他猛地掀翻了饭桌,跳起来指着春生的脸,一阵咆哮:“我就知道你他妈的瞧不起老子!你瞧不起老子!你怎么知道我挣不上钱?你就盼着老子死在外头,老子死在外头骨头扔在外头你好再找小白脸!你天天在家咒老子不挣钱,不得好死,对不对?你做梦,老子死不了,老子瘸了腿,爬也要爬回来——”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
“你醉了——”良久,春生轻声说。
“谁说我醉了?”他一双血红的眼睛,就像受伤的野兽的眼,恶狠狠盯着这个无辜的柔弱的女人。这个亲人,突然一转身,抓起身边的水果箱,像举鼎一样地,轻车熟路地举起来,冲着春生就砸过去,春生一躲,下意识抬起胳膊,箱子砸在了她肩膀上。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他东抓一箱,西抓一箱,力拔千钧地,举起来,砸下,举起来,砸下。小小的屋子,刹那间,成了水果的坟场,遍地都是水果的残尸,苹果、草莓、柑橘、火龙果、山竹、提子、杧果,鲜灵灵的生命,芳香的生命,它们无辜蒙难。春生沉默不语,她的心在淌血。她知道,这个男人,这个曾经豪情万丈的男人,他在外面的世界忍受了多少委屈、折磨、凌辱、伤痛,她都要为这一切埋单……
一阵癫狂发作之后,他突然倒地,人事不知。
春生身子一软,也瘫坐在了地上。
就像轮回一样,这样可怕的、绝望的日子,又开始了。又开始了。
她眼睛慢慢逡巡着,她知道自己在找什么。终于,她瞥见了那把刀,杀西瓜的刀,细长、锋利,她扑过去把它抓在了手中。真合手啊,也真漂亮。刀刃上雪亮的光芒,像某种冷静的女人的眼睛。她把刀紧紧紧紧握在手中,她想,我可以结束这一切。
就在这时,突然地,爆竹响了。几乎就在一瞬间,爆竹和烟花在这城市同时炸响,春生的城,用全身心的震荡、用灿烂的燃烧和欢腾的毁灭来迎接着一个新年的到来。天都炸红了。所有汽车的防盗装置,全都在凄厉地鸣响——那是神的警告。
刀从春生手里滑落下来。
良久,良久,爆竹声稀落下来之后,春生起身走到了外面,她离开了那个危险的现场。门外,路灯下,有几箱水果摆在摊子上还没有收进屋。那是仅存的没有罹难的几箱。突然,她看到了一样特别的东西,一枝玫瑰花,插在水果箱上,是一朵红玫瑰,瘦瘦的,在凛冽的寒风中,又伶仃,又坚韧,又张扬。她愣住了。
那一缕暗香,像幽魂一样,驱走了满城硝烟的气味。
一张小卡片,插在花茎上。借着路灯的光明,她看见了卡片上那几个字,那上面写的是:
春生万物——祝你生日快乐!
那是五十年来,她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祝福。春生哭了。
也许,她永远不会知道是谁送她的玫瑰;也许,她猜到了。
2010年12月3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