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眼 三

十二月,临近圣诞节前夕,有一天下午,一对夫妻模样的男女来到了“水仙眼”。他们拎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都是一些如雷贯耳大品牌的商标——显然是在附近的专卖店里购物后来这里歇脚的。起初,陈昭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们,那一天,客人很多,店堂里很拥挤,人来人往。那个男人用信用卡结账,他在打印的凭条上流利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名字很特别:门庭芳。

收款的恰好是陈昭。

陈昭抬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姓,挺少见。”她说。

“是,”男人礼貌地回答,“这是个小姓。”

“还好,要是个大姓,可就麻烦了。我有东西要给你。”陈昭说。

男人十分惊诧,“你,认识我?”

陈昭摇摇头,“不,我不认识你,是李生生,她要我转交你一样东西。”

“谁?你说谁?”男人大惊失色。

“李生生。”

他迅速朝身后的女人那边看了一眼,陈昭闭了下眼睛,她想,亲爱的上帝,我终于找到那个“门”了。

他回过头来,神色紧张,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你什么意思?”

陈昭笑了,“我知道你现在不方便说话,等你方便的时候,来找我吧。”她回答。

这天晚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快打烊时,他冒雪来了。这个“门”,夹带着风雪和寒气,走进了“水仙眼”。他身高足有一米八〇,小麦色的皮肤,两只马来人似的深眼睛,马尾辫,皮夹克,不用说也知道他是一个“艺术青年”。只是,他的神情仓皇而落寞,这让他看上去有一点猥琐。

“我知道你今天会来。”陈昭说。

“你是谁?”他疾速打断了她的话,“你什么时候见到的生生?”

她朝他伸出手,手掌上,是那只“眼睛”,青花瓷耳环。

他惊得后退一步,“它?它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在你手里?”

“李生生亲手交给我的。”陈昭回答。

“不可能!”他叫起来,“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她入殓时戴着它走的,我亲眼看着她火化的——”

他对面的女人,陈昭,一点也不惊讶。

“我知道。”她说。

“你知道?”他倒吸一口气。

“你先坐下吧。”陈昭说。

她让他坐下,然后,她给他端来了一杯咖啡,焦糖玛奇朵。他盯着那咖啡望了许久,“我好久没碰过焦糖玛奇朵了。自从生生死后,我就没有再喝过它。”他俯下身去,深深地,闻了闻那咖啡的气味,声音突然有些喑哑。

“她来过了?”他突然抬起了头。

“对。”陈昭回答。

“什么时候?”

“夏天,七月份的时候。”

“那是她的祭日。七月十六号。今年,是她的三周年。”他这么说,“三年前,她割腕自杀……”

“你原来还记得呀!”陈昭回答道,“一连三天,她都在这里等你……可你没来。”

他突然埋下头去,用两只大巴掌捂住了脸,渐渐地,从指缝中渗出了泪水。雪天的深夜,就要打烊的咖啡屋中,温暖而静谧。一个女人的声音,若有若无地在唱着一支关于红雪莲和死亡的歌:


有一天你上了天山再也没有回家来,

在冰雪过后我找到了你那冻僵的身怀。

你的怀中,

放着为我病中采下的红雪连,

我知道了这是你

对我最后的表白……


陈昭突然涌上来深深的感伤,为生生,为自己,为眼前这个“门”,为所有被生活摧残着的、年轻和不年轻的生命。她突然不想再说什么,也不想再知道什么。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别这样。”

他抬起了头,满面泪痕,望着她,“活着真难。”他说。

是。她想。可是没有办法。太宰治说:“生而为人,对不起。”可是,对不起谁呢?

在这个雪天的深夜,她把那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青花的“眼睛”,交还给了这个世界的故人。她能做的,也就只是这一点点。

他最后这样问陈昭:“那时候,她拜托你的时候,你,猜出生生的来历了吗?”

陈昭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陈昭轻轻回答,“一连几天,我都在我的收款箱里,发现了几张纸钱——她在用冥币付账。”泪水突然之间溢满了她悲伤的眼睛。

漫天大雪之中,北京变得洁白。

2013年3月2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