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马车,明珠才发现自己现在到底有多狼狈。
衣服上全是尘土,领口处全是血迹浸染后的粘腻,肩胛、双臂、膝盖和腿弯全是隐痛。
她甚至不敢靠在马车里,一靠过去,马车的震动就会磕到她背部的伤,引得她太阳穴都抽着疼。
明珠在马车里一路端坐,直到马车再度缓了速度。
马车的震动在慢慢减缓,但她内心的震动却在逐渐扩大——
她又要见到那位华贵的大人了吗?
这念头一明晰,她才发现自己的身子早就僵直得不成样子。哪里是因为后背有伤才一直坐得笔挺,根本就是因为要再见那位引诱失败的大人而紧张焦虑。
车已经完全停了下来,追云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明姑娘,到了。”
可明珠却恍若未闻般,仍在车里坐得稳当。
“明姑娘?”追云轻轻询问了一声。
他没有直接掀开车帘,只静静在车外等待明珠做好准备再出来。
明珠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车帘显得有些沉闷:“稍等,我收拾一下。”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只不过是她想要延迟见那位大人的借口罢了。
她从前从不知道,竟然有人是如此光风霁月,叫人一见就……自惭形秽。
那一晚,她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抱着卑劣不堪的心思,见到了她此生所见过的最贵气的人。
贵人的涵养很好,从头到尾都没有让她感觉到自己被轻视。可越是如此,她反而越觉得难堪。
她躲在车厢内,思绪纷飞,想得入了神,竟完全忘了时间。
直到车厢外再度响起追云的声音:“明姑娘,车板上放了一件新买的外衫,若是你有需要的话,先暂时用一用,之后再请裁缝来裁定。”
追云不知怎的,突然又开了窍,想起明珠先前浑身狼狈的模样,贴心地去附近的成衣铺子里迅速挑了件,让她体面些下车。
车里无人应答,却有一只纤细素手探出车帘,将那件外衫收了进去。
今日的天色并不晴朗,马车里密不透光,昏昏暗暗的,明珠心里又揣着事,并没有仔细去看那外套的款式,摸索着随便套了上去,又轻轻拢了一下散乱的长发,便掀开了车帘。
明明身无点翠,粉黛未施,可仅仅是一件桃粉色外衫,就将她衬得艳如桃李,连她尚有些凌乱的发髻,都变得随性生动了起来。
她沉默着让手搭上追云,借力下了马车。
这一幕落在那些暗中窥探的视线中,却变成了“美人的高傲”。
直到大门完全关上,外面偷偷观察的视线全都被挡住,明珠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就成为他人的观察对象了。
明珠方向感还不错,虽然那晚是在黑暗中行走,但她对行走方位大概是有感觉的,因此很快就发现追云带她走的不是那晚走过的路。
“追云,现在是要往哪里去?”陌生的行进路线让明珠有些不安。
“明姑娘,老爷最近不在府中,便先将你安排在客房中休息,等老爷回来再做安排。”
他这话说的很引人遐想,等老爷回来,要安排她做什么?
但明珠不敢多问,既是怕打探贵人行踪惹了厌弃,也是怕过于轻浮,让汪婆子的鄙夷眼神也出现在追云眼中。
她只敢小声问:“真是大人派你来救我的吗?”
追云停了下来,明珠也立刻顿住了脚步,整个人莫名紧张起来。
她紧紧盯着追云的背影,试图从中分析出些什么,却又在追云转过身来时,不自在地错开视线,再装作不经意地看向追云。
“是。”追云言简意赅地回答,还不等明珠有所表示,又道,“明姑娘,客房已到,你先在房里稍作休息,郎中稍后便到。”
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安排给她的院子门口。
她已错失了可以询问的最好机会,说不清心中是懊悔还是松了口气,明珠安静地跨入了院子。
走进房间,还是她熟悉的空荡。空落落的床板让她意识到,把她带过来确实是突发事件。
这个发现反而让她一直惴惴的心定了下来。
脖子上的血已经凝成块,让她感觉自己被一层脏东西黏上了一样,不爽利。可房间里连面铜镜都没有,明珠没办法打理自己,只能又打开门,想要寻人问一声哪里能打水。
但整个府邸都静悄悄的,像是一座废弃的宅邸,安静得让明珠有些害怕,她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有人吗?”
下一瞬,树梢轻动,一抹黑影突然跃至眼前。
“明姑娘有何吩咐?”竟还是追云。
这一幕将明珠完全震住了,半晌,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就是想问问,哪里可以打水,我想清理一下……”
追云点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请稍等。”
话音刚落,黑影一闪,他又消失在了明珠眼前。
不多时,就有小厮挑着水桶,出现在了明珠视线中。追云也重新出现,手中还抱着大大小小的脸盆,盆中放着崭新的布匹。
“明姑娘,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尽管与我说,迟些都给你一并置办了。”
明珠平静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等他们倒完水,离开院子后,才沉默着坐在了房间里。
她好像闯入了一个不是她该闯入的世界……
明珠并不是笨蛋。
贵人老爷独特的气质,整座府邸的清冷神秘,以及他身边侍从高强到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武功……一切都显示着这位贵人的来历很不一般。
明珠握紧了拳头——
或许大人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么无情。
自己孤身求证的挫败,和刘颂之突然发狂带来的惊惧交织着,紧紧缠住她的心,差点就要压垮一直强撑着不敢停下来的少女。
直到这个念头兴起,她终于看到了无尽绝望中,出现了一条通向光明的生路。
明珠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终于确认,这确实是她唯一的出路。
若原先还只是想着将家人救出,那现在,她必须紧紧攀附上这位大人,祈求他出手惩治刘家恶霸,以绝后患。
***
明珠在这里住了三天,都没有再见到那位大人。
她甚至不知道他有没有回府中过,也问过追云“大人什么时候回来”,但追云给不了她明确的答案。
明珠倒也没闲着,托追云去家中拿回了父亲那厚厚的成箱脉案,要把当初开给钟家的药方全部整理出来,当做有力物证。
虽然贵人要攀附,但也要做好自己抗争的两手准备。
一直到她脖子上不算严重的伤口都愈合掉痂了,脉案整理了一大半,都没有等到老爷要回来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刘颂之闹上门的消息。
刘颂之在门口大闹时,并没有人拿这件事去烦明珠。
是伏案整理好几天,肩颈都僵硬了的少女主动踏出院子散步,路过前院时,听见外面喧闹的声响。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外面路过办喜丧的队伍,没怎么留意。
结果追云突然从旁边某棵树上跳了下来,问她“要不要把门外的杂碎清理了”。
明珠被问愣住了,侧耳倾听,才发现外面那喧闹居然是冲着她来的,“明珠”、“奸夫”之词不绝于耳。
是谁在闹事,已经不言而喻了。
她沉下了眉眼,双手紧攥成拳,只一想到刘颂之那恶棍就在外面,就气得胸口都钝痛了起来。
许是这座沉静的府邸给了她底气,明珠居然冷着脸,主动朝着大门而去。
“小先生,请将门打开吧。”门童还是那晚给她开门的小厮,她仍不知道对方的姓名,心境却和那一日完全不同了。
追云静静站在明珠后方,单手按在腰侧,佩剑已半出鞘。
门才刚刚开出一条缝,难以入耳的叫骂声就迫不及待地从这缝中钻了进来:“你这奸夫就是一只缩头乌龟,敢做不敢当,只会藏在暗处当个卑鄙小人!”
居然是刘颂之亲自在阵前叫骂,少说二十个家丁在他身后乱哄哄地附和。
见朱木大门终于有动静了,刘颂之激动得难以控制,直接冲了上来,身后的家丁也乌乌泱泱地跑了上来,吓得明珠又赶紧让小厮停下。
虽然门没打开,但刘颂之已经知道明珠就在门后了,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一股脑往外跑,叫骂的、威胁的、胡言乱语的,听得明珠眉头紧皱。
她让小厮打开了那块小木板,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去。
不看不知道,一看还真吓一跳。
哪里只有刘颂之这一个疯子?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简直把大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了!
刘颂之好像丝毫不知道丢脸一般,整个人都扒在大门上,想要透过门缝看里面的人,却不知他心心念念的人正悄悄从小木板处观察外面。
还是看热闹的人发现了侧门上打开的小小口子,大声“通报”给了刘颂之:“刘公子,旁边开了个小门呢!”
明珠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瞬,听到这话的刘颂之就像是闻到肉包子味的恶犬,直接扑了过来,吓得明珠隔着大门都退了两步。
“明珠,别跟着这个缩头乌龟了,跟我回去,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透过那小小的窗口,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了好几天的女子,激动得把小门拍得“哐哐”响。
“刘颂之,我想你放了我家人,并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能做到吗?”明珠退到离门至少两丈远,才冷斥出声。
“明珠,我都不和你计较奸夫的事情了,乖一点,不然我真的要生气了。”刘颂之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拍门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人看热闹的默契大概是与生物来的,为了能听清楚两位主人公的对话,大家都尽力保持安静,素质出奇的高。
因此有别的声音出现时,也格外清晰——
“刘颂之,你可真是差劲。”
突然插入的一句嘲讽,引动了全场的视线。
一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打着扇,出现在了人群之外。
有人认出了他,唤了声“陈公子”,这青年也很和善地与那人点头示意。
“我才离开祁县几日,一回来就听说你闹了大动静,为了强抢民女,学会了害良民下大狱的手段。今日亲眼一瞧,好像还不止?强抢一次不成,居然还追上来继续发疯?”
这位陈公子面带浅笑却言辞犀利,三言两语就将刘颂之干下的“好事”奚落了一遍,给围观众人解释清楚了前因后果。
“娘的陈穆霖!你再放屁,老子把你嘴巴抽烂!”这人显然是刘颂之的老对头了,让他一看见就完全破防,破口大骂,和陈穆霖的风度翩翩形成鲜明对比。
人群中出现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不知何时,刘颂之不再扒着大门,被人群围着与陈穆霖对立而站,剑拔弩张。
“我说错了什么吗?难道不是你指良为奸、草菅人命,被告发后连夫子都要辞退你,若我是你爹,早就把你这丢人现眼的狗儿子打得屁股开花了!”
“你他娘!”刘颂之被激得失了理智,破口大骂。
两人言辞激烈,各自带着的家丁都挽上了袖子,眼看着场面就要失控。
那一直紧闭的朱木大门却突然打开。
所有人都一齐望去,就看见一明眸善睐、瑰姿艳逸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
那女子的眼神专注地望着前方,眼波流转,似蕴着星点情意,又承着依恋眷意般。
众人不自觉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一辆明明毫无金玉装饰,却浑然大气的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人群之外。
万众瞩目之下,一身披暗玉紫蒲纹鹤氅的男子走下马车,其姿容姣姣,清冷如明月。
当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1]”。
将本来称得上是俊朗的陈穆霖都衬得平凡了起来。
他对这闹剧一般的现场置若未闻,目不斜视地走向那朱木大门,很自然地拍了拍了明珠抬起的手,虚虚环住了明珠,淡声道:“回吧。”
朱木大门又利落地被关上,从头至尾,全场竟无一人发出过异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