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春夏之交,天气逐渐炎热。这天下午,贺子胜提前来到办公室,眼见穿夏长袖坐不住了,他一边拧毛巾揩汗,顺手打开空调,又打开电脑播放新制的中小学生消防宣传片光碟。这是他一个多月前结合全国“3·29”中小学生消防宣传日活动,组织开展的一项工作,主要是与教育部门联系,又聘请3名有经验的高级教师,采取课堂讲消防、班会学消防、队务干消防的形式,录播了3堂学校消防教育课,计划统一下发到全市400余所中小学校。
正看到精彩处,耳畔传来门和窗户“咣咣”作响的声音,如被大风吹击。他颇感诧异,窗外天青云朗,没有风。站起身,立即发觉不对劲,不是窗户和门被风吹响,而是整幢办公楼在摇晃!紧接着,办公室座机铃声大作,门卫值班室战士几乎声嘶力竭地喊:“赶紧下楼,发生地震了!”
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当日14时28分04秒,里氏8级强震猝然袭击四川汶川、北川,一时间山河易位,满目疮痍,无数人在地震中遇难,无数家庭因地震而崩离。千里之外的江临市,也有明显震感。
几乎在确认发生强烈地震的同时,江临支队接到总队命令,迅速组建抢险救灾突击队,准备相关器材装备,随时待命前往四川救援。
得到这一消息,最着急的是沈羽,几天前,他在一起灭火救援战斗中靠前指挥,不慎被坍塌物砸中右腿,伤及筋骨,鲜血淋漓,正在住院呢。一听说要组建抗震救灾突击队,当即摞下电话,从医院偷溜出来,闯进陈辉的办公室,开始嚷嚷:“咱们江临突击分队的队长职位,一定得归我!”
陈辉皱着眉头,端详沈羽那一瘸一拐的伤腿,打电话将胡磊请来。支队长和政委,两位军政主官一唱一和,说理析情,好说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劲,好容易将沈羽劝回医院。
沈羽走了,两人面面相对,开始发愁:发生这么大的灾难,而本辖区的消防工作又绝不能有丝毫放松,绝不能“后院起火”。既然两位主官不能离开本位,按照常规,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是最佳带队人选,偏偏沈羽负伤。怎么办?
“报告!”贺子胜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陈辉眼睛一亮,喊:“请进。”
贺子胜迈着小方步进门,说道:“支队长,政委,我申请替沈副支队长出征!”
胡磊有些犹豫,“你可是分管防火工作的。”
贺子胜说:“我知道,我确实有越位之嫌,呵呵。不过,作为一名消防人,在国家和人民最需要的时刻顶上去,突破一切火线,包括心理的障碍和桎梏,就不能叫越位,这叫职责!”
陈辉绽开笑容,欣赏地点点头,拍拍贺子胜的肩,“贺子,去吧!”
江临支队官兵纷纷主动请战,次日清晨,经过陈辉和胡磊的严格筛选,一份参战官兵名单送达贺子胜手中。
名单中有负责后勤保障的孙明杰,有特勤大队长卫安,战训科长杨勇,还有郑少青、余立飒,足足100人。当贺子胜看到名单末尾最后一个名字,不由怔了怔,随即拨出一个电话。
很快,高歆来到他的办公室。
“胡闹,你一名女同志,报名参加突击队干什么?”贺子胜情绪激动,说诘问食指一挥,名单飘落到地上。
高歆倒不着急,弯腰捡起名单,不动声色地放回贺子胜面前。
贺子胜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咳嗽一声,看着高歆,慢慢地说道:“你说说,你去能干什么?你体力不足,灾区那么危险,你去不是给大家伙儿添乱吗?”
高歆一笑,说:“总队医疗队入手不够,我报名参加医疗救护队。”
“你?”贺子胜不自觉地撇撇嘴,“你懂医疗救护?”
“别小瞧我!”高歆声调立马提高两度,“我在大学的辅修课程是护理学!”
“哦!你以前似乎跟我说过这件事。不过,化学专业与护理专业也能搭上腔?”贺子胜不以为然。
“我就读的可是一所综合性大学,可以跨学科辅修。”高歆字正腔圆地解释到这里,不好意思地低下脑袋,“不过,护理学太难,我没能取得辅修结业证书。但是,”她抬起头,“基本常识和处理方法我还是懂的,这些年也没丢掉。”
“那你也不能去!”不知怎的,这一回贺子胜跟高歆拧上了,“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山区,重震灾区!地理环境复杂,余震、山崩、泥石流随时可能出现。你不要让我们分心照顾你!”
高歆眸光熠熠,对贺子胜说道:“我什么情况没有见到过?这几年干火调工作,蒸笼般的火场,血淋淋炼狱般的现场,我哪儿没去过?在调查火灾中被跟踪,甚至威胁,我都经历过。我可是从来没有放弃自我,放弃我的本职。我还有什么可以惧怕的?在这样举国赴难的情况下,我凭什么不能去尽一份力!”
贺子胜被高歆的话震住了。他从未想到,面前这名小女子,无论对待情感还是职责,都那么柔韧而又自如。
江临支队100名官兵,作为C省消防总队抗震抢险第一突击分队,于13日下午乘专机飞赴地震灾区。贺子胜担任总指挥长。
临上飞机前,贺子胜拨通了冯媛媛的电话,简要向她说明此行的目的。冯媛媛听了,沉默片刻,轻声说:“行,注意安全。”然后挂断电话。
贺子胜听着手机“嘟嘟”的断线声,百味纷呈。冯媛媛短短的5个字给予他一种温暖与鼓励,听到她的声音那刻,宛若一缕春风拂过他的心田。然而,继之而来,是莫名的空落。心头空荡荡的,不着一物。
贺子胜扭过头,看见站在身边的孙明杰也在接电话。从孙明杰的神态可以判断,电话那头是蒋一娜,大概又在发表长篇大论予以叮嘱和训斥,孙明杰一脸谄媚讨好,点头哈腰地抱着手机答:“是,是,好,好。”孙明杰的这个形象牢牢印入贺子胜的脑海,有生头一回,他有些羡慕孙明杰。
3个小时后,专机在绵阳市南郊机场降落。
来不及休息,在细雨绵绵中,全体官兵立即分乘客车和卡车,朝灾区进发。
车很快驶入山道。道路因地震损毁、滑坡严重,车辆在行进过程中,山上不时有落石下滑,道路上随处可见坍塌的路面和被巨石埋压的车辆。此情此景,包括贺子胜在内的官兵心情沉重,大家保持着沉默。路途中,他们还看到有孩子向车队敬礼,看到孩子们举着的写有“谢谢你”的牌子,不由泪盈于眶。
行过一个山头,蓦地一阵大风刮来,尘土随风飘起,一直密切关注山体形态的贺子胜厉声高喊:“快退,快退!”驾驶员反应还算快,立即往后倒车,伴随“砰砰”声响,只见一块巨石从山顶滚落,瞬时占据一半路面,紧接着,数块大石从山顶滚下。贺子胜的车队总算及时退避到安全地带,生死一线间啊!大家紧盯着面前的石崩场景,一个个眼睛瞪得浑圆,贺子胜的手在微微颤抖。
7个多小时的颠簸,遭遇十余次危情和六七次余震后,临近天亮时,他们到达地震重灾区青川县的一个小村庄,同时通过卫星电话接到救灾指挥部的指令,命令他们赶赴更偏远的一个小镇救灾。
看到有消防兵,一名衣裳褴褛的中年男子主动上前为贺子胜指路,“前方的路面多次塌方,你们只能徒步前进。”
贺子胜听中年男子的口音是当地人,便问他家的灾情怎样。
男子抹一把脸上的泪,怆然环顾四周的废墟,说:“没了,老婆、娃儿,全没了。不过,总得有当地人为你们指路,让你们救出更多的人,是不是?”
贺子胜抹一把脸上的泪水。他回头看自己身后的战士,在他下车接收指令和了解当地情况的时候,早已满身疲惫的战士们,有的蜷缩在狭窄的车箱里打盹,有的在路边的石堆上一歪,便进入了梦乡。可是,听到这名中年男子的话,不少官兵蓦地惊醒过来,余立飒叫嚷道:“指挥长,我们出发吧,一刻也不能耽搁!”
更多的官兵喊:“对,我们不怕累,不怕危险,我们请求马上行动!”
贺子胜点点头,握紧拳,说道:“同志们,重创中的灾区等待着我们,被埋压的群众等待着我们,就算爬,我们也要爬过去!”他下达命令,由自己亲自带领突击队、医疗队,携带生命探测仪和一些轻便设备先行出发,其他人员、装备及后勤保障物资由孙明杰负责随后跟进。
即使努力减轻负重,每名官兵仍然至少背负有30公斤左右的装备与物品。阴沉欲坠的天色,看不到尽头的废墟,接连不断的余震……每行走一步,都与死神相伴。包括高歆在内的4名医疗队女干部,与普通战士一样身穿迷彩服,背负沉重的医疗器械和药品,咬牙跟随队伍前行。杨勇、余立飒等人多次主动要求为她们分担负荷,她们坚决摇头拒绝。高歆还努力将自己的背包里多塞药品,她知道,哪怕多一粒药,也有可能多救活一个人。
在中年男子的引路下,贺子胜一行人从白天走向黑夜,又从黑夜走向白天,渴了喝口水,累了席地坐下休息十来分钟,打个盹,足足辎重徒步行军24个小时,翻越海拔2000米以上的大山5座,小山不计其数,趟过大小溪流13条。
由于沿途滑坡、滚石不断,贺子胜和卫安商量出一个办法,将突击分队再划分为5个小组,在行军途中,小组与小组之间拉开距离,前后距离约一两公里,一旦前方发生危急或险情,立即用对讲机与后方小组进行联系,避免全军覆没。贺子胜主动带领第一小组。
途中,他们遭遇了一条长达百米的山体滑坡带。一块巨石在必经之路的山崖上摇摇欲坠,向导提醒贺子胜多作等待,不能贸然经过。贺子胜依言命令队伍停留了20余分钟。然而,在等待的过程,一想到灾区正在等待救援的群众,就觉得实在无法原地不动地等待下去。他留意观察着面前的形势,站起身,示意战士留在原地不住,深深吸口气,独自一步步向前方走去,朝那块巨石所在的位置前行。
忽然,剧烈的余震骤然而至,天地仿佛倾斜,山体抖瑟,石块、树木倾泻而来,那块巨石从山顶“咚咚”飞落下来。
官兵们惊慌失措。
“指挥长!”大家高喊。
“贺副支队长——”余立飒的喊声明显带有哭音。
震动缓缓平息,卫安率先搜索到贺子胜的身影。
他伫立在道路中央,无数块碎石正从他的身边纷纷滑落。
贺子胜镇定地转过身,朝大家一笑,高声喊道:“余震刚刚发生,现在是最安全的时候,赶快依次通过。”
向导走到贺子胜跟前时,不由发出感叹:“有你这样不要命的消防员,咱们灾区的群众有救了!”
15日清晨,他们终于抵达目的地小镇。
可是,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幕毕生不愿回想的人间炼狱。
医疗队的女干部首先捂嘴转过脸呜咽起来,接着,几名年轻的战士直抹眼泪。贺子胜的双手剧烈地发抖,铁青着脸下达命令:“一秒钟就是一条生命,立即展开救人战斗!”接下来,安排杨勇与当地政府的救援指挥部取得联系,了解具体灾情,接受任务。
官兵们用生命探测仪就近展开生命迹象搜寻。很快,在两栋相向倾斜的家属楼中发现生命迹象,立即实施救人。
卫安匍匐爬进地仅30厘米高的狭缝中,用携带的切割机割断一块连接水泥的钢筋,再用手将瓦砾、杂物一点点清除;余立飒则趴在地面用手电筒为他照明。忽然,他们听到一声低微的呻吟,欣喜地喊道:“有人,有人活着!”
贺子胜说:“赶紧刨,救人!”率先冲上废墟。
没有起吊机,大家用手搬,用钢管撬,用绳子拉,清除那些钢筋、水泥制板、瓦砾和泥土。手套很快磨破了,十个指头血肉模糊,却没有人退缩。
2个小时后,他们发现一名被大块水泥制板压住双腿的中年妇女。
“算了,锯掉我的脚吧,只要能保住命就行。”中年妇女在救援人群中看见身穿白大褂的高歆,低声请求道。
高歆上前安慰道:“没事儿,大姐,再坚持一会儿,我们一定可以把你完整地救出来!”高歆扶住中年妇女的头,慢慢给她喂水。
贺子胜与卫安紧张地商讨施救方案,最终决定采取起重气垫施救。卫安组织战士将起重气垫支撑在水泥制板下,并把一根绳子栓在中年妇女腰部。充气泵开始工作,空间得以慢慢扩张。随后,卫安将绳子递给余立飒,同时抓住中年妇女的双手,两人同声喊“一二三”,合力将她成功拖了出来。
中年妇女被救出后,高歆与医疗队女干部接应上去,迅速对她的外伤进行处理。
正在处理中,杨勇带来了镇政府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连哭带喊地说:“你们来了,快救救孩子们吧!”
工作人员将官兵们带到镇小学。
这是怎样一幅惨景啊!镇小学两栋教学楼完全垮塌,400余名师生被废墟掩埋。发生地震后,家长、邻近居民和政府工作人员组织施救,一些被浅层埋压的师生得到及时解救,然而还有师生被深深地掩埋在废墟之下。贺子胜带队赶到时,一些家长正跪在废墟上,用嘶哑泣血的嗓音呼唤孩子的名字,有的家长绝望地用手刨挖钢筋和石板;有的守在已经遇难的孩子遗体旁撕心裂肺地痛哭。看到有消防兵到来,他们不约而同地扑将上来,一名家长甚至跪在贺子胜身前。
贺子胜心如刀绞,他清楚地知道,现在已然接近地震救援的72小时黄金时间。生命,多少的生命正在生死线上挣扎,在等待希望。
他站上高处,肃然而沉重地说:“同志们,在消防兵的辞典里,绝没有‘放弃’二字。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可是,孩子们就在这片废墟下,我们必须争分夺秒,与死神竞争。我相信,这世上有奇迹,我们能够创造奇迹!”
切割机、液压剪、生命探测仪,全部运用上了。
几分钟后,他们找到第一个孩子。遗憾的是,孩子已经停止呼吸,孩子的父亲嚎啕大哭,冲上来抱走那小小的身躯,又转过身,朝消防战士鞠了一躬。在场所有官兵心酸不已,余立飒侧过头,一把抹去泪水。贺子胜转身,涩声对卫安说:“快,我们分成5个小组轮番搜索!”
“有人,有人!”余立飒听到一块水泥板下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这是一块门板大小的水泥板,必须将其挪开才能营救下面的幸存者。
小心翼翼地搬开楼板,一道1米左右的夹缝出现在面前。
官兵们激动极了!余立飒第一个俯身进入夹缝,与多名官兵合力救出4名学生。原来,恰好有一张铁制坐椅挡住落下的楼板,形成夹缝,为这4名学生赢得了宝贵的生存空间。
余立飒刚抱出第4名学生,瞬忽间大雨倾盆,余震再次来袭,大地抖动,废墟上的砖块、混凝土不断滑落、掉坠。
“不能让孩子再受二次伤害!”贺子胜与卫安、郑少青、杨勇等人不约而同冲上去,用身体搭成一座“拱桥”护住这名孩子,将他安全转移出来。
雨越下越大,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黄金72小时已经过去,但没有人放弃,救援仍在继续。
官兵们又救出2名小学生,然而,更多的是遗憾。
卫安挖掘到一名年轻女教师遗体。这是一名年约三十岁、面目端庄的女性,她护犊般用双臂合抱着两个孩子,三人都已经没有了呼吸。高歆含泪为她擦净面上的污尘,贺子胜上前向她默默致以军礼。
没有人肯去休息。
有名战士正在挖掘,忽然间一头栽倒在地。大家连忙把他抬在一旁强制休息,不一会儿,他苏醒过来,立即要往救援现场冲,几名在场群众怎样也拦不住。战士失声大哭:“我就是北川人,妈妈已经没了,我要救更多的人!”贺子胜这才知道,这名战士的母亲已经在地震中遇难,父亲音讯全无。作为儿子,他多想飞到家乡北川县去看一看啊。
贺子胜一直蹲守组织救援。次日下午,体力耗尽的他终于被郑少青和高歆强行拉去休息。他席地一躺,瞬即睡着,可不到30分钟,就一蹦而起,冲向现场。
恰在此时,孙明杰携带装备和部分后勤保障物资赶到。他与几名后勤保障人员徒步负重前行,同样疲惫不堪,一张瘦脸熬得像在锅里滚过的烙饼。然而,又接到命令,他得立即折返,接应C省消防总队和全国各地运来的救援物资。
在这片灾难的土地上,无数人为生命的奇迹而奔波,然而,废墟下的生命迹象越来越少。
一名青年妇女找到消防官兵,哭倒在官兵们面前,“求求你们,救救我丈夫,他被压在楼房下面,他还活着!”
贺子胜立即带余立飒赶到现场,利用生命探测仪在废墟上仔细搜索。
“就在这,就在这一片,大概深度有3米!”余立飒通过仪器基本确定位置,激动地高喊道。
贺子胜说:“快挖!”
几天的救援,令他们的双手早已伤痕累累,搬出的石块上沾染满他们的血迹。
“再快点,再快点!”贺子胜边刨边喊。
夜幕降临时,他们总算用手刨出一条通道。余立飒兴奋地哑着声音喊:“我看见了,看见他的头发!”
贺子胜一阵兴奋,招呼大家再加一把劲。可是,没过一会儿,却听见卫安低沉的声音传来,“生命探测仪……已经探测不到生命迹象了。”
余立飒不肯相信,“不会的,我能救他!他一定还活着!生命探测仪出了毛病!”不由分说继续用十指往下刨。
半个小时后,他们终于刨到遇难者沾满灰尘的脸。
余立飒仰天长啸,几天来聚集的悲愤狂泻而出:“我能救出你的,你应该再等一下,为什么不等?为什么!我肯定能救出你!”
贺子胜难过地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生命多么脆弱,而作为消防员,能挽救的和能做的事情又是多么有限!
真想多救一个人啊!
新的问题出现了。小镇房屋坍塌严重,绝大多数灾民没能抢出粮食,一些在地震中幸免于难的灾民,又面临饥饿的威胁。
贺子胜安排郑少青清点官兵随身携带的物资,报上来的结果让他揩了把冷汗,每名官兵平均只有半壶水和少量饼干类的干粮。
怎么办?卫安和郑少青同时将紧皱的双眉转向贺子胜。
贺子胜眺望四面青山,思索半刻,说:“我在山区工作过,有山的地方通常有水,咱们上山,沿着岩石裂缝找,一定可以找到泉眼!”他将这个任务交托给了杨勇。
接下来,贺子胜让郑少青留下必需的干粮,将能余出的干粮分发给那些老人和小孩。然后,安排余立飒带领两支小队,帮助灾民清理倒塌的房屋,抢救被埋的粮食,并与当地政府工作人员一道组织灾民互助、自救。
这样勉强支撑到17日清晨,从青川到小镇的道路被打通,孙明杰亲自开着运输车押送后勤保障物资到达,解决了燃眉之急。累得双眼发黑的孙明杰坐下休息不到一个小时,又带领后勤人员往回赶,嘴里念叨着:“没时间休息了,食物、药品和水,都是救命的东西。”
18日上午,贺子胜与孙明杰再度相逢在小镇水电站的抢险救援现场。地震已经发生近140个小时,然而没有人放弃生命的希望,他们刚刚从废墟里抢救出一名男子。
贺子胜步伐踉跄,几日几夜疯狂的救援,让他和战友们几近虚脱。他瘫坐在瓦砾中,仰头“咕噜噜”喝下一大口混有沙尘的水,还想再喝一口,发现水壶空了。旁边有人递过一瓶矿泉水,他不由分说拧开就喝,然后才发现递水的人是孙明杰。
“味道不错吧?方平捐的。”孙明杰说。
贺子胜拿出风油精拼命往太阳穴涂,大口大口喘气,“那奸商,这回表现不赖。”
“奸商就不能爱国?”贺子胜话音未落,猛地有人在他身后恶狠狠蹦出一句话。
贺子胜“嚯”地站起,惊呼道:“方平,你也来了!”
身穿户外运动服的方平手指前方两台地方牌照大卡车,说:“人来了,车来了,物资也来了。怎么样,我够意思吧!”
贺子胜看看方平,再看看孙明杰,发出一声感慨,“没想到,咱兄弟仨能在这里重逢。”
方平说:“不仅重逢,而且再次并肩作战。”
贺子胜悲壮地点头。三兄弟能够再次聚首,为着同一个目标而并肩作战,是一件好事。然而,在这样的情形下,没有人能展颜一笑。这是灾难的沉重,也是消防员面对灾难时的不可扼止的内心沉痛。
“贺子,恐怕你一万个也不会想到,岂止我们三个重逢,还有两个人也跑来充军。”孙明杰说。
贺子胜顺着孙明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倒抽一口凉气。大卡车前,那弯腰给灾民递水的老头儿,不正是任老?那咬着牙关吃力地搬运大件罐头箱的半老头儿,不正是余满江?
贺子胜飞跑过去,拉住任老,“您老人家怎么也来这儿了?”
任老拍拍身边的大旅行包,说:“有什么可奇怪的,我跟你师傅退休后没事做,来当志愿者呗。如果谭希那小子没有病故还在人世,他也一定会来。放心,我们绝不给灾区增添负担,粮食和水全部自备,有任务赶紧告诉我们。”说诘问,看见正忙着为一名患病老人补充盐水的高歆,喊道,“哎,高丫头,你也得注意身体啊!”
高歆扭过头来,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没事儿。”
贺子胜将余满江悄悄拉一边,说:“您来当志愿者,我不敢有意见。可您干嘛不拦住任老,他可真是好大一把年纪了。”
余满江撇嘴,“干嘛,你嫌弃我们?抗日不分国共,革命不分先后,难道抗震还分老幼?况且,我们来到这里,正好是咱们四代消防人大会师,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正说着,余立飒跑来报告:“贺指挥长,总部发来指令,近日小镇还会发生6级至7级余震,命令我们迅速组织深山区小关村的群众疏散撤离!”
贺子胜嘶哑着嗓音命令:“迅速集合队伍!”
贺子胜一边与指挥部联系,一边向当地群众咨询,得知小关村距离小镇有3个小时路程,位处深山峡谷内,由于山石坠落和塌方,峡谷内已形成多个堰塞湖,一旦发生余震或突降大雨,崩山在所难免。
必须抢在山崩之前,救出被困群众!
孙明杰继续组织物资运输配送,方平留在小镇发放物品,贺子胜则集合队伍立即向小关村进发。
没走多长时间,贺子胜发现队伍后面多出两个“尾巴”,定睛一瞧,居然是任老和余满江。见到贺子胜冲他俩望来,任老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贺子胜无可奈何。
急行军2个小时,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抵达小关村。白发盈头的村支书迎上来,老泪纵横,激动得哽咽着说不出话,握住贺子胜的手就是不肯放。
“放心,有我们在,村民们一个也不会落下!”贺子胜斩钉截铁地向村支书表态,迅速部署官兵帮助受灾村民紧急撤离。地震发生后,这个小村落有近百人遇难,数十人不同程度受伤。
19日凌晨,官兵们带领300余名村民开始转移。
一路上,大雨时降时歇,余震连绵,不时有飞石腾空而降,或者泥石流陡然奔涌而至。翻越两座大山后,劳累与惊慌交织,村民的步伐明显放慢,一些老人、小孩甚至迈不开步子。村民互帮互助,官兵们背的背,驮的驮,担的担,甚至任老和余满江也各自背上一个小娃娃,遇有太陡的路段,官兵们就在边缘处搭成“人链”,护送村民们通行。
从一座大山爬下,一条浊流滚滚的小河陡然挡在队伍面前。贺子胜感到惊诧,对村支书说:“我们来的时候,这条小河没有这么大的水量,这是怎么一回事?”
“堰塞湖!”村支书仔细观察地貌,神色大变,“这条河的上游一定形成了堰塞湖,现在湖水已经开始溢出。如果溃堤,湖水倾泻下来,咱们就全完了!”
“什么时候可能溃堤?”贺子胜问。
“随时!按照现在的雨量和余震,随时可能溃堤啊!”村支书急得直跳脚。
“快,立即淌水过河!”贺子胜果断下达命令。
然而,面前的小河水流湍急,几名村民探头看了看,又畏缩地缩回腿。
贺子胜尚未考虑好对策,只见余立飒牵着一条救援绳索趟人河中,然后泅至对岸,固定好绳索。余满江见状,将背上的小娃娃递给身旁村民,然后一边趟人河中,一边挥手喊道:“来,咱们组成人墙,护送群众过河!”话音未落,余立飒、卫安、郑少青、任老和大批战士纷纷趟水入河,官兵们手拉手,在救援绳索的下游一侧,竖起一道坚实的“人墙”。
贺子胜当机立断,迅速组织其他官兵扶携老弱病残的村民,沿着救援绳索过河。
雨越下越大,河水在不断上涨,不时有村民失去平衡,又被旁边的官兵扶起。
贺子胜作为殿后,带领最后一批村民过河。
此时,河水深度已过小腹,贺子胜一手怀抱一名父母在地震中双双遇难的女婴,一手扶住一位跛足老人,艰难地往对岸趟去。在他们过河的同时,“人墙”的组成者——余立飒、卫安、郑少青、任老等人,也开始搀扶最后一批村民有序地向对岸撤离。
任老执意抢过贺子胜手中的女婴,与贺子胜、跛足老人并肩行走在最后,并安全抵达岸边。
“轰隆!”忽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崩塌声,那声音仿佛由河底传来,震得跛足老人摔入河水中,贺子胜反身奋力拉扯。
“溃堤了!快跑!”无数个声音在慌乱地叫喊。其间,窜出余立飒那高出八度的喊声:“大家向高处跑!快!”
贺子胜拖起跛足老人,任老怀抱女婴,拉开步子拼命朝高处跑。可是,洪水却仿佛着了魔,飞速猛涨。
前方出现一道土坎,贺子胜喊声“接住”,用力将跛足老人向上推,先到一步的余立飒伸手将老人拉扯上去。
就在此时,一波水浪重击小腿,贺子胜立足不稳,几近侧倒,幸亏在上方的卫安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右手拉紧。几乎同时,贺子胜用左手拉住身旁的任老。
一波更高的涌浪打来,任老摇摇欲坠。
“救她!”
任老的话音未落,那名女婴已经被推到贺子胜的胸脯上,他连忙用左手捂紧。
又一波巨浪卷来,瞬间将任老生生从他面前撕扯开。
“任老——”贺子胜裂声狂呼,悲痛欲绝。他无法接受,眼睁睁看着任老被洪峰卷走,他不能救,他无法救!
直至被卫安和余满江等人拉到安全地带,贺子胜仍然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其实,所有人都在哭泣。村支书带头,村民们面朝任老被卷走的方向,跪地不起。高歆甚至要沿岸去寻找任老,被郑少青和余立飒死死拉住。
余满江则在一丈开外冷冷地盯着贺子胜,不哭,不骂,也不劝,甚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贺子胜似乎感觉到了那道目光的撞击,抬手抹把眼泪,四下巡视,猛然意识到还有漫长的路途要走,而且要带领官兵和村民安全地走出去,这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必须做到!否则,即便是在九泉之下,也绝不会得到任老的原谅!他“嚯”地站起身,呼道:“大家注意了!”人们一愣,止住哭声,将诧异的目光转向他。
“抢险救灾突击队员,全体集合!”随着贺子胜的话音未落,官兵们擦干眼泪、整理着装,迅速列队完毕,余满江则挺胸抬头站在队末。贺子胜的声音再起,“同志们,我们必须护送村民安全地走出这里,而且是全部!这也是任老对我们的期望和嘱托!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群山中,久久回荡着这高亢有力的应答声。
在解散时,贺子胜下意识地瞥向余满江,对撞上的是一道欣慰和赞许的目光。
人们相互帮扶着,重新上路。
贺子胜低头看向怀里,刚刚满月的女婴恬静地熟睡,浑然不知人世间的变幻莫测——灾难陡降,父母逝去,还有……一名消防人为挽救她初萌的生命,永久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