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子胜实在没想到,冯媛媛竟是周茹的女儿。
在制药厂外,他俩简单地交谈几句,知悉她已经大学毕业留校任教。他足有3年没有见过她,再度相逢,第一印象是她更加美丽,那是浓郁的书卷气与优雅举止结合而成就的美丽,这令从火场滚打出来浑身像煤球的贺子胜自惭形秽。
其后,冯媛媛随周茹专程来首一中队慰问消防官兵。然而,很遗憾,她们刚进营门,贺子胜恰巧带队出警。等贺子胜归队,人已经走了。
展路第一时间神神秘秘踱到中队部,对贺子胜说:“中队长,你注意到没有,那位周董事长的女儿对你有意思。”
贺子胜脱下湿漉漉的背心,光着膀子,一听这话,没来由心底一喜,却故作严肃状,“你瞎说啥?没事多琢磨战术操法!”
展路委屈地叫嚷:“我没瞎说!你出警后,她把我拉在一边打听你的事。”
贺子胜警惕地看着展路:“你对她说些什么?”
展路急忙一拍胸脯以示忠诚,“嗨,我能说什么?肯定把中队长你夸上天呗。”又凑近贺子胜,低声说,“她还问我,贺中队长的爱人在哪里工作啊?呵呵,我回答,咱们贺中队长还没女朋友呢。”
“多嘴!”贺子胜情不自禁地笑出声。
这天晚上,贺子胜接连出了两趟警,凌晨1点才睡觉,感觉疲惫至极。往常遇到这种情况,基本上一觉睡到早操哨声响。奇怪的是,这天晚上,他居然做了一个梦。直至次日早操时,这个梦仍然异常清晰地在他的脑海徘徊不去。
他梦见冯媛媛。在梦里,冯媛媛依然身穿那条紫色长裙,居然站在他的家乡的樱桃树下,樱桃结果红彤彤,她紫色的长裙在风中翻飞,他感觉她在等待他,于是朝她飞奔而去。他跑呀跑,眼见马上就会到达她的跟前,谁知脚下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赶紧抬头,她瞬息之间如烟雾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手中满满的……不知何时,竟握了满手的樱桃果。
这个梦太过奇怪,这是有生以来,除了母亲和姐姐之外,首度有异性窜入他的梦中。这个梦暗示着什么?暗示自己喜欢冯媛媛,想追求她?
贺子胜私下摇头。他承认,自己对这个女孩有好感,不过从来没有考虑过追求她。他与她的世界,隔得太远。
梦没能困扰住贺子胜,他从来不是一个沉湎于幻想的人。很快,他陷入新一轮的忙碌中。经过选拔,他与孙明杰分别被任命为特勤中队长和指导员。对于这个结果,孙明杰自然不满意。对此,支队领导分别对两人进行过谈话。
对贺子胜的谈话是:小贺同志,论业务技能素质,你与孙明杰不相上下,论理论知识水平,你不如孙明杰。之所以任命你为中队长,就是看中你的闯劲,你的敢打敢拼劲,以及应对突发事件的判断力。特勤中队是全支队尖兵中的尖兵,承担最为急难险重的任务,你得承担起这副担子,给咱们支队争光。另外,多向孙明杰同志学习,有事多商量,别搞独断专行!
对孙明杰的谈话是:明杰同志,你现在是科班出身的消防人,这样的专业人才在全支队百里挑一。任命你当指导员,是支队党委对你的信任,你沉稳、踏实、能干,与贺子胜同志是最好的搭档。党委把贺子胜同志交给你了,他有时冲动,你得看着他,努力搞好团结,把特勤中队拧成一股绳,做出点成绩来!
这番谈话下来,有扬有挫,有鼓励有压力,两个人心理上都找到了平衡。然后,一块儿搬进新建成的特勤中队。
特勤中队的两个头儿有了。不过,他俩是光杆司令,除了营门有位站岗的哨兵,底下尚无一兵一卒。工作的第一步是挑兵,从各中队选取骨干组建特勤中队。这个活不仅细,时间更紧,支队领导要求他俩半个月内确定人员名单。两人先从全市各中队战士名单中初选,再逐个现场考察,全支队57个中队,每天至少得跑4个中队考察,最远的中队得驱车4个小时,起早贪晚,总算在规定时间内将人马凑齐了。其中,展路和杨勇都从首一中队调配到特勤中队。
人齐了,得掀锅盖开饭。特勤中队建成时,生活、工作、学习的配套设施已经全部配齐,不过,新中队开张犹如两口子新婚次日做饭,切菜的时候发现刀钝,舀汤的时候发现没勺,第一次总是没经验,缺东少西常见。司务长头天给贺子胜列了一长条购物清单,第二天电气线路这边短路那边断路,第三天文书叫嚷缺乏参考资料,第四天登高平台消防车的曲臂一柱擎天,弯不下来了……总之一句话,那些日子贺子胜和孙明杰真没辱没“消防队”的称号,在特勤中队里四下“灭火”,既当爹又当妈不容易。
有一天,贺子胜与孙明杰正在议论接警电话的事情。两部“119”接警电话早已安装完毕,定好这天开通,以便次日特勤中队正式接警处警。可时间到了,电话没开通,联系邮电局,答复是已经开通,疑因线路故障所以无法使用。贺子胜便催邮电局赶紧派技术人员前来检修。等了一个多小时,技术人员没有到。贺子胜心里急,对孙明杰说:“咱们现在是聋子,要是明天继续聋,算啥事?”
孙明杰也急,还是劝慰贺子胜:“你别跳脚,人家指不定也很忙,邮电局也不是为咱消防队开的。”
正说着,营门哨兵跑来报告:“中队长,营门外有位姓冯的姑娘找您。”
贺子胜正急得上头,张口就说:“什么缝?我们现在需要补!把接警电话线路修补好!去,我现在什么人也不见!”
哨兵瞧见中队长火气正冲,连忙答声“是”,溜之大吉。
孙明杰诧异地说:“姓冯?嗨,贺子,你从哪里认识一位姓冯的女孩?”
“啊?”处在急躁中的贺子胜一拍脑袋,霎时反应过来,叫声“糟糕”,连忙跑下楼,跑到营门口,问哨兵:“那位姓冯的……呢?”
哨兵得意地回答:“我按照您的指示,说您不见她,她已经走了。”
贺子胜在原地转悠两圈,失落地回到中队部。
冯媛媛离开后不久,邮电局的技术人员到达,很快搞掂线路问题。
第二天吃过早餐,贺子胜和孙明杰一左一右守在接警电话旁边,心情万分激动,等待特勤中队的第一个报警电话。
8时05分,两部电话同时“叮铃铃”响起,贺子胜催:“快接,快接!”
接警员特意按下免提,“您好,特勤中队119!”
“啊,消防队吧?太好了,总算接通啦!”
接警员耐心地:“您好,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哦,这样的,我家住7楼,钥匙不小心掉家里,没办法开门,听说消防队有登高消防车,能不能帮我取钥匙?”
接警员没有回话,为难地看着贺子胜。
贺子胜没有好脸色,第一个报警电话居然要求特勤中队取钥匙,大材小用!
这时,孙明杰抓起话筒,和悦声色地说道:“好的,没问题。请把您的住址报给我。”
等到孙明杰放下话筒,贺子胜不悦地说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该把电话转到其他中队去,咱特勤中队不干这陈芝麻烂谷子的闲事儿。”
孙明杰说:“这有什么办法?现在实行分散接警方式,这位报警人在咱们区域,电话就直接接到咱们这儿。还真能有警不出?不合适吧!”
贺子胜皱眉,“好吧,既然你说要去,这趟警你带队。”
孙明杰带队出警了。
没想到,特勤中队用登高平台消防车为市民取钥匙的事情,次日登上了《江临都市报》的头版头条。
文书乐悠悠地将报纸送交给贺子胜,手指新闻图片上的孙明杰,说:“没想到,孙指导挺上镜的,帅!”
贺子胜拿过来仔细看,新闻的标题叫做《消防特勤登高取钥匙解民忧》,配发的照片用的长镜头,一名战士站在登高消防车的工作篮里,正在打开住户的窗户,站在车旁的孙明杰露出大半个脸,作指挥状。
贺子胜把报纸扔给孙明杰,“兄弟,你有必要这样?取钥匙是咱的正经事?没办法的时候,干就干了,还四下宣传,惟恐别人不知道?让市民认为消防队没事干,今后取钥匙这种事全赖上咱们。这下可好,咱们彻底抢走锁匠的饭碗了,明天别有一群锁匠到咱们中队门口示威请愿!”
“干了事,凭什么不宣传?”孙明杰不以为然地翻看报纸,“你不要以为非得干大事才行。有时候,小事情更能让群众理解和支持咱们消防。”
“哎,我不是说大事小事问题。我是说主业,主业!当初支队党委对特勤中队是寄予厚望的!有取钥匙、掏马蜂窝那点儿工夫,咱们的战士能开展多少次技能训练,能研究多少次化工、高层建筑灭火救援预案?不能图一时的荣誉,把正经的工作任务给荒废掉!”
“听你话里的意思,我带队取钥匙是贪图荣誉,想上报纸显摆?”孙明杰生气了,“是因为我不服气你当支部书记、中队长,我当副手,所以特别地想露露脸?”
贺子胜冷笑道:“还真别说,就是你说的那样!你心里头那点想法我不知道?你就想通过这一手把我压一压。别假公济私!”
不能不说,孙明杰潜意识里确实有这样的想法,这下遭到贺子胜挤兑,自感有些羞愧,但表现在行动上是反守为攻、绝不认账。他恼火地抓起那张报纸,一把撕起两片,“跟你这种人没法搭班子,我不干了!”说完,扬长而去。
一连几天,两人互不理睬,原本吃饭时一个桌亲亲热热低声商讨工作,现在一人占一桌,各吃各自的,偶尔眼神相撞,一个扭头,一个低头。
也不知怎的,这件事情居然被余满江知道了,他亲自跑到特勤中队,关上中队部的房门,问:“你们俩怎么回事,搭成的班子刚凑合几天?针眼大的事情,俩大老爷们居然学小孩子闹脾气,你们也好意思?”
贺子胜说:“我俩工作理念不同,拧不到一起。”
孙明杰说:“贺子胜中伤我!”
“我是直爽,实事求是。”
“你那是自以为是!”
余满江一拍桌子,“还吵!”
两人马上住嘴。
“你俩多大啦?刚入伍的新兵?要不要学泼妇骂街,或者你抓我一把,我吐你一脸?”余满江转脸先骂贺子胜,“贺子胜,孙明杰说的没错,你小子现在越来越自以为是了。你别忘你是谁,你是特勤中队支部书记。你的责任是什么?是团结,是带领。有不同意见,你要接纳,你要协调,你要争取,你不能总是拍着桌子说‘听我的’,那是匪气!我以前也有这种匪气,妄自尊大,你得改!”
转过头,接着骂孙明杰,“孙明杰,这件事你也有错。指导员是干啥的?除了业务,你得会做政治思想工作。该忍的时候得忍,该通的时候要通,现在可好,针尖对麦芒,两名主官吵架,吵得全特勤中队听得见,这种不团结的形象树立起来,叫中队的战士怎么看你们?他们在汇报工作和思想的时候,会不会为难:该向中队长,还是向指导员汇报?如果只朝其中一人汇报,会不会得罪另一个?”
贺子胜和孙明杰被骂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余满江将人造革公文包夹到腋下,站起来说:“大热天,跟你们说话费劲。都一把年纪的人,啥时候让我省省心?我走了,你们自己好好掂量,别让我把你俩撤换喽。”
余满江走后,贺子胜咳嗽一声,率先开口:“明杰,这件事是我的错,我道歉。”
孙明杰嘟囔一句:“我也有错。”
“明杰,说句老实话,当上特勤中队长,我既高兴,压力也挺大。一心想做出大事、干出成绩,证明咱们特勤中队有实力,证明我自己有能力。所以,我确实急躁了,请你原谅。”贺子胜望着孙明杰的眼睛,诚恳地说道。
孙明杰想了想,说道:“贺子,其实你说得对。我得老实向你承认,我确实嫉妒你,确实想压压你的势头。嗬,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说的是实话。你应该知道,我希望走得更远,飞得更高,拿破仑也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当然,我爱消防事业,这两者之间不矛盾。所以,我俩一定要团结。团结,对于你来说,咱们特勤中队才有可能出成果;对于我来说,只有出成果,才能‘进步’。”
贺子胜边笑边望着孙明杰:“你呀,这根一心往上爬的筋啥时能松下来?”
孙明杰伸出拳头:“那么,为了我们各自的目标,携手共进?”
贺子胜将自己的拳头碰上去:“达成共识!”
一个月很快过去。这段时间内,特勤中队接到的报警电话林林总总几乎全是小事,包括取钥匙、掏马蜂窝、用液压剪断开卡住女入手指的戒指、用液压多功能钳撬开发生故障的电梯门……也处置过不少家庭火灾事故,偶尔增援其他中队的战斗。
那天中午,贺子胜处警归队,误过午餐时间,食堂给他煮了碗面条,正在中队部“忽忽刷刷”地吞咽,岗哨上来报告:“中队长,营门口有位姑娘指名道姓找您。”
孙明杰一拍大腿:“快请人家上来!”岗哨应命而去。
贺子胜瞪着孙明杰,“喂,好像是说找我的吧?”
孙明杰怪笑,“别不好意思假正经,一定是那位姓冯的女孩。上次你没见到人家,瞧你回中队部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贺子胜摸摸自己的脸庞,疑惑地自言自语:“不会吧,我至于那样?明杰,你少来调侃我。”说归说,他三两下收拾好碗筷,收捡干净办公桌,顺带拿毛巾擦擦嘴,再将略带污痕的毛巾藏到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刚关上抽屉,听到敲门声,然后是朗朗的问话:“可以进来吗?”
贺子胜和孙明杰坐正身躯,同声答道:“请进!”
门被推开,走进一名身材修长的年轻女子,穿红蓝相间的格子衬衫,牛仔裤,平底波鞋,朝气蓬勃。
贺子胜一怔:这不是冯媛媛。只是,此人看上去又有几分面熟,似乎在哪里见过。便带笑问:“请问,您是?”
女子快步走进来,简捷明了且理直气壮地说:“我找贺子胜。”
贺子胜不明究理,凭直觉感到此女带着几分兴师问罪的意味,但仔细回想,自己可没得罪过什么人,便站起身,伸手,“你好,我就是贺子胜。”
“哦,是你?”女子走到贺子胜办公桌的对面,侧着脸将他从头瞧到手,又从手看到鼻,然后撇撇嫣红的嘴唇,“也不过如此嘛!论帅,比不过刘德华,论靓,赛不过张国荣;论权,消防小部门针眼大小一块儿地,凭什么跩上天!”
见女子气势汹汹,没有握手的诚意,贺子胜收回右手,“同志,我好像不认识你。”言下之意,指她有没有认错人。
女子冷笑一声,扭头坐上办公桌对面的木椅,顺带将斜背的牛仔挎包挪到面前,翘起二郎腿,说:“咱俩确实没见过面,你确实没得罪过我。不过,你开罪冯媛媛,那就是得罪我蒋一娜!”
冯媛媛!贺子胜心里“咕咚”一声,想到上回的“误撵”,那样扫一名女孩的脸面,委实有愧,这位蒋一娜想必是为这件事情兴师问罪来了。正想解释,只见蒋一娜“啪”一拍桌子,把几份文件震到地上,“姓贺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一个女孩子三番两次撕下面皮主动找你,你要么避而不见,要么撵人家走,要么视而不见,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们冯媛媛嫁不出去,非得找你?告诉你,从中学开始,追求媛媛的比医院门诊部的病人还多,车来人往……”
正说到这里,孙明杰“噗”地笑出声。蒋一娜转移视线,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他,“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
孙明杰掩嘴笑,“你说的对。不过,你的形容,哈哈,有你这么形容人的吗?什么,什么医院门诊部的病人……”
蒋一娜怒道:“我在医院工作,当然要这么形容。”忽然止住话,张大嘴看面前的孙明杰,“我认识你!你,你是……”
孙明杰同样地张大嘴,惊愕地手指对方,“你,你……”
这下轮到贺子胜惊诧:“怎么,你俩认识?”
孙明杰瞪眼,有点儿气急败坏:“你就是当初那个骄横护士!”
蒋一娜说:“你是那个不听话的消防队员!几年不见,换身虎皮,还真当自己是老虎?!”
贺子胜连声追问:“怎么回事?”
孙明杰侧身附耳低声说:“贺子,你也见过这泼妇的,三年前,王中队长牺牲,我住院那回。”
这么一提醒,贺子胜马上回忆起来,孙明杰在抢救首一电影院火灾中被砸伤,当时确实有位刁蛮的护士坚决不许他出院。好了,这下不是冤家不聚头,居然两人再次碰到一块儿。
蒋一娜隐约听到“泼妇”二字,当即跳起来指着孙明杰骂:“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尊重女性?没文化,没教养!”
孙明杰不屑地嘟囔道:“你也得照照镜子,看自己值不值得尊重!”
“我凭什么不能得到尊重!三年前不准你出院,是出于医务工作者对患者的爱护;现在来你们单位,是为朋友两胁插刀!”蒋一娜现在双手叉腰,长长的脸蛋因怒意蕴上一层潮红,天气热,汗水在额头流淌,抿嘴,那凶狠凌厉的目光简直能将孙明杰的脸皮剐下一层,“小子,我给你3秒钟时间,马上向我道歉,不然,我跟你没完!”
孙明杰其实有些心虚,毕竟在中队部骂女孩为“泼妇”,说出去不是一件长脸的事情。但是就这样服输道歉,太掉份儿,太堵心,把脖子一梗,扬头说:“别作梦,有本事拿消防斧砍我的头。让我低头?‘红门’没这规矩!”
“三。”蒋一娜念。
贺子胜看看这两个冤家,朝孙明杰使个眼色,示意他说句话道歉,孙明杰不回应。贺子胜陪笑打圆场:“我替他道歉,蒋一娜同志,对不起。”
蒋一娜继续念:“二——”
贺子胜想,可怜的明杰,今天“火场”的中心无端转移到他那儿。为兄弟情谊,还是将中心转移回来吧,插嘴上去:“蒋一娜同志,你刚才说我对冯媛媛既避而不见,又撵人家走,还视而不见,天大的误会!你得听我解释,她第一次来,我确实出警,不是躲避她;第二次嘛,我正在为工作着急,没有留意她来;至于什么视而不见,这完全没有的事吧,我冤枉得很!”
蒋一娜一脸不信,斥责道:“别狡辩!你们男人,既爱撒谎,又会狡辩,只有女人傻,居然会相信。”
孙明杰“啧啧”说道:“你多大年纪,骂人这么毒。”
蒋一娜想到与孙明杰的事情还没有了结,扭头正准备说话,贺子胜急得要命,连连朝孙明杰使眼色,把话题拉回:“真的,我确实不明白什么叫视而不见,给我点提示行不行?”
蒋一娜狠狠瞪孙明杰一眼,对贺子胜说:“在30分钟前,江临师范大学宿舍发生火灾,你去救火了,对吗?”
贺子胜点头,“是啊。”
“你救完火,没看见媛媛在路边朝你招手?”
贺子胜发呆,大致回想一番,肯定地说:“没有!”
“骗子!”蒋一娜忿忿,“媛媛说,她当时穿大红色的长裙,特别朝你招手,你回头看过她一眼,然后上车走了!媛媛伤心得很,回头到宿舍哭,恰好我打电话过去,当下问了又问,她才肯说出来。你说,你说,你凭什么……”
这下说得贺子胜恻然。是啊,凭什么?虽然他确实冤枉,比窦娥还冤三分,没吃早餐就出警,想到归队时会误中餐,出警的战士跟着自己饿得头晕脑花,哪里有心情观看心仪已久的江临师范大学美景,甚至压根没想到冯媛媛这个人。然而,他没有料到冯媛媛对自己有那层意思。有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孩子喜欢自己,还为自己流下珍贵的泪水,不由不让他感动,不由不令他为自己的疏忽抱愧。
此时,望着蒋一娜咄咄的眼神,他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叫做说不出口。表态,说自己一定不再犯同样的错误?算了吧,人家不是来祈求你的,你当自己是神,高高在上?不妥。道歉?更显得荒唐可笑,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还包含拒绝的暗示。贺子胜头一回发现自己的智商和情商有大问题,他似乎不懂得表达、倾诉和解决个人情感问题。
这个时候,岗哨卫兵及时出现,没有拉警铃表明不是警情,但上气不接下气,“报告中队长,蒋支队长,来了。”
话音刚落,蒋云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后。
贺子胜和孙明杰马上立正,支队长蒋云喜欢搞这套突然袭击,突击检查人员在位情况、装备车辆保养情况,甚至有一天半夜跑到中队查哨查铺。今天,任何异常没有,贺、孙两人很自信。惟一的异常,是在中队部多了位地方女性。得为这位女性的来龙去脉做好汇报准备,而且,一时半会讲不清,麻烦。想到这里,贺、孙两人同时暗暗瞪蒋一娜一眼。
果然,蒋云一进门,首先把目光聚焦在蒋一娜身上,贺子胜连忙上前解释:“支队长,这位女同志……”
话没说完,蒋一娜嬉皮笑脸地冲蒋云喊了声:“小叔。”
贺、孙两人只觉得晴天霹雳“轰隆隆”从头顶滚过,整个脑袋比被火场烟熏过还要迷糊。
蒋云板着脸,似乎不假辞色,贺子胜注意到,仍有一缕宠爱的笑意由眼角处掩饰不住地流露出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蒋一娜上前挎住蒋云的一边肩膀,边摇晃边说:“我来向消防官兵学习,听说他们从江临师范大学的宿舍楼里救出1名学生。”
蒋云将信将疑,“真的?就为这个?”
蒋一娜说:“当然是真的。另外,还有一件事,我们医院院长派我来联系,想让医院跟特勤中队搭对警民共建文明单位。”
蒋云点头:“这主意不赖。特勤中队的抢险救援任务重,啥时候请你们医院的专家来中队讲一堂课,说说火场的急救知识。”
“好勒,没问题!”蒋一娜欢快地回答,冲蒋云和贺、孙两人摇手,“那我先走,再联络!”
听着蒋一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蒋云带笑无奈地摇头,“我这个侄女呀,从小被宠坏了,骄横跋扈,放肆放纵,今后还真不知道谁能管得住她呢。”
贺子胜没有注意到,听到这句话后,孙明杰的眼睛不着痕迹地亮了一下。
蒋云对中队进行一番巡检后离开。随后,中队接到出动命令,增援光明路中队的一起小型商场火灾事故处置,由孙明杰带队。
傍晚时分,孙明杰归队,拉住贺子胜攀谈。
孙明杰说:“我从光明路中队李大达那儿得知一个震撼性消息。”
贺子胜不以为意,“路透社,还是透露社?”
孙明杰说:“你肯定关心这条新闻——任老正闹着提前退休。”
贺子胜差点把水杯掉地上,追问怎么回事。
孙明杰说:“听说余参谋长向支队党委提出建议,他认为分散接警的方式不科学,影响灭火力量的调配,建议新建消防指挥中心,实行统一接警、实时调配力量。”
贺子胜暗自汗颜,对于分散接警的弊病,自己只知道发牢骚,余满江却在积极想办法解决,真是天壤之别。不过,新建消防指挥中心与任老有什么关系?他那么热爱消防事业,怎么会主动要求提前离开?
“支队党委决定,既然建立消防指挥中心,火警瞭望塔可以正式退出历史舞台。其实也对,所有的报警电话全接到指挥中心了,还要人瞭望做什么?况且,现在啥都是现代化,不少单位配置计算机,电脑代替人脑,人工费力不讨好,这火警瞭望塔继续留下纯属浪费警力。”转而,孙明杰又惋惜地说,“不过,消防这事儿,经验很重要。在灭火方面,培养一名经验丰富的战士,怎么也得一两年时间;在防火方面,更要具备丰富的阅历,才能对各行各业各类场所做好监督指导。任老一走,损失哟!”
贺子胜叹口气,心头郁闷。在任老的心中,火警瞭望哨是他最后的阵地、惟一的希望。贺子胜不敢想象,任老失去这个阵地后会怎样地失落。
当晚,酩酊大醉的余满江“突降”特勤中队。
他走进中队部的时候,贺子胜正在研习新配置的有毒气体检侦仪的用法。
余满江身穿便服,“砰”地推开门,走进来。贺子胜放下手中的装备,正要上前敬礼,却发觉不对劲。
余满江喝酒不上脸,所以从脸色看并无异样,甚至走路的姿势如常稳健。他走过来,一步,两步,三步!到第三步时,忽然身子一歪,贺子胜没来得及扶,眼睁睁看着他没能攀住茶几,皮球般滚倒在地。趋近一闻,浑身酒气;大概又淋过雨,发问有一股冲鼻湿气。
贺子胜哭笑不得,只得立即关上门,半拖半拽把余满江拉上木沙发平躺。
余满江鼻子里哼哼,“贺子,我醉了没有?”
贺子胜知道对付醉酒的人得哄,说:“你没醉,没醉。”
“瞎扯,老余我明明醉了。”
“哦,醉了,醉了。”
余满江顺手拍贺子胜一巴掌,“又瞎扯,你欺负我,我没醉!”
贺子胜无可奈何,转身倒一杯白开水,说:“喝白开水,稀释酒精浓度。”
余满江醉眼惺忪,将水杯推开,“你哄我,这是酒,不是水!”
贺子胜觉得不理睬他方为上策,任由他睡一晚沙发吧,大不了夜半时分扔条薄毯给他盖。于是索性回过头,继续研究有毒气体检侦仪。
没过多久,余满江开始哼歌。他一大老粗会唱什么歌?翻来覆去,无非《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说句心里话》和《打靶归来》,听得贺子胜想找块破布将耳朵堵住。
哼着哼着,贺子胜突然发现,此人的音调在变异,偶有颤音夹杂其中,接着,那颤音演变为呜咽。
贺子胜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年王伟牺牲,余满江将泪水紧紧含在眼眶,由始至终,没有放肆流淌出来。今晚的余满江,躺在沙发上的余满江,居然落泪了!不仅落下泪,甚至咧开大嘴,孩子般呜呜哭泣。
余满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嚷:“我对不起老任呀,对不起我师傅……”
贺子胜顿时懂了,原来这才是余满江醉酒的根本原因。
“贺子,你知道吗?是我提出改分散接警为集中统一接警的,是我提出建新建消防指挥中心的,是我建议撤掉水塔瞭望哨的,”余满江坐起来,抱住脑袋低声哭,“我亲手朝老任的心窝子里狠狠剐上一刀。我有罪呀,我有罪!”
贺子胜劝慰道:“也许可以向任老解释的。”
“解释?”余满江发出一声苦笑,“拟定正式报告之前,我专程去瞭望塔,话没说完,直接被赶下来,这是第一次。写好报告,我再次去,想好好向他解释一番,他看也没看,将报告撕成两半。”
贺子胜点头,“任老那脾气,拗。如果自己不能拐过这个弯想通,别人左右不了的。”
“我同样的拗,明知道老任反对,还是把报告递交上去。在我递交报告的同时,任老也递交上一份报告,列举历年来火警瞭望哨及时发现火警的案例,包括首一电影院那起。”余满江叹口气,“不过,支队党委最终采纳的是我的报告。”
贺子胜心想,这倒是真的,咱们仨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拗,不肯服输。
余满江说了这番话,酒劲再次上头,歪在沙发上,拉住贺子胜的手,来来回回地说:“我知道他生气,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认我这个徒弟。不过时代发展,时势变化,消防工作必须顺应时代呀。只能这样,没办法,没办法……”念叨到第25遍的时候,脑袋一歪,总算睡着了。
贺子胜被余满江的酒气熏得半醉。他趴在木沙发的扶手上胡思乱想。一会儿想到任老,满怀悲怆;一会儿居然想到冯媛媛,他对自己说:知足吧,贺子胜,天上掉馅饼地让你入党、提干、当特勤中队长,现在还掉下那么好的姑娘,你得对她好。转念又一想:贺子胜,你少自作多情,你以为你谁,馅饼只往你嘴里掉?说不定人家受到打击不会再来了,你已经错失宝贵的机会了!
脑子里乱七八糟混沌一片,不知不觉鼾声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