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底,送走孙明杰;11月底,送走方平。
按常规,孙明杰从武警学院毕业后,仍将分配回江临支队,因此孙明杰的告别轻松而简单,如同寻常探亲,背上行李朝中队一干人打过招呼便走了。
方平不同,他退伍后将回到原籍H省某市等待分配工作。在通讯尚不够发达的上世纪90年代初,这样的离别,极有可能是“诀别”。
退伍命令宣布的那天晚上,中队例行加餐为退伍老兵送行。方平喝得酩酊大醉,吐得一塌糊涂。胡磊眼见情形不妙,赶紧安排贺子胜把方平送去医院输液。
方平闭着眼,一动不动任由医生护士诊断、扎针,安安静静。贺子胜守在一侧看电视,眼见吊瓶中的液体输至一半,方平忽然用没有扎针的左手捂住脸,“哇”地一声,继而嚎啕大哭。
贺子胜吓坏了,连连问怎么回事。
方平趴在床沿,因为哭泣,双肩不停颤抖,“贺子,我真不想走。今天,我取下肩章、警徽、领花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真的舍不得,我舍不得中队,我舍不得水枪,舍不得打火!”
方平的话让贺子胜无限伤感,不由与他紧紧相拥,热泪盈眶,说:“老方,我也舍不得你走。”
送走方平,贺子胜感觉营区陡然空荡。当年的“铁三角”,现在只剩他一人坚守在首一中队,把回忆留给他,也将不可知的未来留给他。
老兵退伍后,新的兵员尚未补上,这个阶段是消防中队兵力最空虚、压力最大的时期。胡磊及时调整中队战斗编程,毫无疑问,贺子胜已经成为骨干中的骨干,中队当仁不让的第一尖兵。
就在送走方平的当天深夜,中队接到一起急促的火警。
在这个时段发生的火灾,多半为居民家庭火灾。
这起火灾发生在首一中队责任区南侧居民区的一栋5层住宅楼。
消防车抵达现场时,火场周围的街道已经浓烟弥漫,5层砖木结构的居民住宅楼恰若一枚火药筒,猛烈燃烧,烟气翻滚,烈焰升腾,火势正迅速从一楼、二楼朝上蔓延。
刚跳下消防车,群众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叫嚷。
“快救人啊,楼里有人!”
“他们家使用液化气,小心,别让液化气爆炸!”
“作孽呀,怎么就起火了!”
负责火情侦察的战士很快打听到较为准确的情况:该栋建筑常年住有两位老人和一名女中学生,现在应该被困在楼内。
贺子胜不待胡磊下命令,立即举手请战:“让我上!”
这类砖木结构的老式住宅,因为修建时代久远,又经多次改造,楼内结构和房间布局十分复杂,而且火灾荷载大,容易形成立体燃烧。消防员对环境不熟悉,贸易进入救人极为危险,但有群众被困火海,没有时间犹豫与迟疑。胡磊果断地下达命令:“贺子胜,你带领展路、杨勇组成救人行动小组,强行进入火场开展救人行动,我组织掩护和灭火行动!”
展路和杨勇比贺子胜晚一年入伍,分配在贺子胜三班,业务素质拔尖,又各有特长。展路个小灵活,杨勇高大沉稳。
高压水枪出水喷射,暂时压制住入口处的火势,贺子胜带领展路和杨勇头顶浓烟烈焰冲进火场。
楼内的燃烧异常猛烈,火舌隔着头盔和防护服卷舔着他们的身躯。对于身经百战的贺子胜等人来讲,这不算什么困难,只是在高温与浓烟的双重作用下,火场中能见度极低,视线极其模糊。
贺子胜领头,四下里摸索好半天,才找到一楼到二楼的楼梯,一脚踏上去,连声叫“糟糕”,立即提醒后面两人,“注意,楼梯踏步是木质的,行动要快,如果楼梯烧塌,咱们有上没得下,保准玩完!”接着骂一声,“这楼梯真陡,简直有60度的坡度!”
沿着楼梯摸索到三楼,忽听展路叫唤:“哎呀!”
贺子胜吓一跳,“啥事?”
展路说:“好像地上有人!”
贺子胜顺着展路喊的方向摸索过去,心里一阵惊喜,触手处软绵绵,果真有人!将强光灯凑近看,依稀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
贺子胜说:“展路,探脉搏!”分工合作,各探一人的脉搏,同时惊喜地喊道:“还有呼吸!”正欢喜中,杨勇焦急地喊道:“班长,火势越来越大,这房屋的楼板也是木质材料,顶不住多久,马上会被烧穿,快,快!”
贺子胜不假思索:“展路、杨勇,你们一人背一个,下楼!我上四楼找那名女中学生!”
展路大急,“班长,不能再上去,太危险了,我们一起下楼!楼板马上就要塌了!这种时候不能逞强,能救两个算两个,别把自己的性命白白地搭进去!”
贺子胜断声道:“少啰嗦,我心里有数!”转身继续爬向四楼。
展路没有办法,只能对杨勇说:“快,执行命令!”
楼板焚烧的“咔咔”声,在贺子胜的耳边此起彼伏。
他非常清楚,自己过于执拗,活脱脱是当年的王伟。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做不到抽身而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赶紧找到那名女中学生,赶紧找到!
四楼没有。
爬往五楼。
五楼的楼梯口处也没有。
他暗地失望。
他犹如置身火炉,随时会与火炉同焚。
一个念头从脑海一掠而过:我已经尽力,赶紧撤退!
这个念头顷刻间被打压下来:不,她就在这幢楼里,我不能放弃!
五楼是最高层,四面都在燃烧,他尽量快速而细致地四下摸索,桌子、椅子、柜子……
突然,他触摸到了什么!
有人!
她趴着!
贺子胜摸到她的脖颈,脉搏跳动十分微弱。
但是,她还活着!
不容多想,他卸下空气呼吸器,将女孩背起。刚走到楼梯口处,房顶一根烧断的木头突然掉下来,正砸中他的头盔,他一头载倒在地,头晕目眩。女孩也跌落下来,发出低低的闷哼。
不行,坚持住!他一咬牙关,重新将女孩背起,踉踉跄跄,冲到三楼的楼梯口,脚朝下一探,虚空的!
三楼以下的楼梯已经被烧穿了!
怎么办!
不对,哪里传来奇异的声响?
“呯——呯——”
液化气!
楼下有厨房,这是液化气即将爆炸时会发出的怪响!
要快,一定要快,只能一搏!
他解下安全绳,把女孩紧紧缚住,将安全绳的一头系上摇摇欲坠的木梁柱,送她出窗口,一寸寸放送她往下滑落。
七米,五米,三米,一米!
她安全着陆!
他看见四面火焰流动如绚烂烟花,包括余满江、任老在内的无数人影在楼下掠动,有的朝他猛烈挥手,似乎在喊:“快下来!我们等着你!”
他仿佛看见有人在流泪,心头霎时大为光火:当我是烈士?我还没有光荣呢!我一定能突破火线,全身而退!
他收回安全绳,三两下系在自己身上,一个箭步,再纵身,跃出窗口——
在那一瞬间,他有种飞升的感觉,他想起少年时代喜欢看的武侠片,那些侠客履山川如平地,纵横天地间。那些侠士的身影,似乎流转一个时空,此际加诸自己身上。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四面流光飞舞,远方似有礼炮遥为助威。
在那一瞬间,他笑得很开心。
英雄贺子胜昏迷三天三夜,终于苏醒过来。
三天三夜,对于守候在病房外的余满江、胡磊来说,煎熬难忍,分秒如年。对于贺子胜,似乎仅仅意识暂歇5秒钟,恰如当时正在火爆流行的俄罗斯方块掌机游戏,那方块正一块块往下落,突然机器故障卡壳,方块悬在半空停顿,心急的玩者将掌机敲打两下,扬手一瞧,恢复正常。
贺子胜睁开眼,看见天花板白花花的墙,日光灯刺眼,他在嗓子里“唔”了声,想说话,却发觉没能发出声音,听见有人欢呼:“醒了,醒了!”
嘈杂的脚步声扑面而来,夹杂镁光扑闪,“卡他”、“卡他”,数支话筒如同伸长的手臂,自觉地凑在他的嘴边。
“我是《江临日报》记者,小贺同志,我们为你英勇救人的事迹感动,你能醒过来太好了!能谈谈感想吗?”
“小贺同志,你好,我是江临市电视台记者,希望对你进行独家采访。”
还有余满江和胡磊着急的声音:“小贺刚刚苏醒,各位记者同志,请不要打扰他,请让他休息!”
哟,是记者啊!贺子胜反应不迟钝,心想:哟,我真成英雄了?听着记者的七嘴八舌和夸奖溢美的话,心头美滋滋。
余满江费好大的劲,好说歹说,总算将一群记者劝走,胡磊则飞跑去喊医生。
耳根清净,贺子胜的欢喜劲一散,随即感觉不妙:从三层楼跳下来,不会残疾吧!他赶紧抬胳膊,胳膊不听使唤,一动不动;想抬大腿,大腿不听招呼,动弹不得。
余满江将满脸胡茬凑到贺子胜眼前,关切地问:“贺子,你感觉怎么样?”
贺子胜简直要失声痛哭,拼尽全力从嗓子里挤出几个残缺的字眼:“我,会不会……残……废……”说完,用殷切的目光望向余满江。
余满江侧着耳朵,似乎听清楚了贺子胜的问题,一脸严肃,轻轻地点点头。
贺子胜的一颗心掉进万丈深渊。他不肯放弃希望,紧紧盯住余满江脸上的表情,希望从中找到开玩笑的端倪。
余满江却把脑袋扭过去,背对贺子胜,不一会儿,双肩开始抖动,跟那一天方平在病床上哭的情景一模一样。
贺子胜绝望,想哭,哭不出来。余满江这时却转过头,把方才勉强憋住的笑意释放出来,仰天“哈哈”大笑,指住贺子胜,说:“小子,这几天你把我整惨啦,不唬弄你不解恨!”
刚苏醒过来的贺子胜被弄迷糊了,冲余满江傻瞪眼,无法判定他所说到底是真是假。
“真有你的,好歹一名正营职领导,居然跟战士开这种玩笑!”胡磊领着医生走进病房。
贺子胜如遇救星,嘴里挤不出话,拿手先比划余满江,再比划自己的腿。
胡磊说道:“你放一百个心!除了有轻微的脑震荡,头部和手脚有几处外伤,其它方面好得很,连骨折也没有。你这小子,不是九头鸟,是九头猫,命大命好!”
贺子胜从来没有见到过胡磊笑。无论揶揄余满江,还是宣布贺子胜的病情,他一概面无表情,像上政治课,一字一句像石子硬邦邦打出来。放在平时,贺子胜会百分百相信胡磊的话,现在,消息太过美妙,简直超离现实。贺子胜不敢相信,再次用手比划腿,意思是为什么腿不能动,接着比划胳膊,忽然间呆住——嗨,什么时候可以抬手抬胳膊了?!
胡磊看在眼里,推出身后的医生,说:“来,不相信我,听医生的吧。”
医生笑眯眯的,和蔼可亲,“小伙子,你们领导的话没错。你呢,从三楼跃下来的时候,液化气刚好发生爆炸,爆炸的冲击波把你震晕过去,但没有大碍。轻微的脑震荡,在医院疗养几天就行,不妨碍你今后的工作和继续救人。至于为什么腿暂时动不了,那是因为你昏迷的时间较长,四肢缺少活动,麻木了,多活动一下,很快会恢复的。”
医生的话给贺子胜吃了枚定心丸,在长长舒口气的同时,不忘狠狠怒瞪在一旁窃笑的余满江。
胡磊说:“贺子,你要怪罪余大队,那是冤枉他!那天在火场上,他不顾爆炸的冲击波,第一个冲上去抱起你,亲自送到医院。你晕迷三天三夜,他则三天三夜不合眼,还每天三次帮你按摩手脚。”
一听这话,贺子胜震惊之余,既感动又惭愧,看着余满江,想说点感激的话,又觉得无论什么话都太轻飘。
余满江豪气地将手一挥,“胡磊,你今天的话太多啦!你以为我特别心痛贺子?我是心痛他这副好身板,担心这套机器今后不好使。如果不能再上火场,那可是你胡磊的损失。”
医生这时插话进来:“好了,各位领导,病人刚刚苏醒,不能让他的情绪过于激动,要多休息休息,有话慢慢说不迟。”
医生要求贺子胜至少留院观察和治疗3天,然后不客气地撵走余满江和胡磊。
贺子胜知道身体无恙,格外轻松,一觉睡过去,前所未有的香甜安心。
次日清晨,他在一阵清甜的水果香气中醒来。
病房的窗帘已经被拉开,天空浅蓝,云色高远,隐约一行大雁由对面27层的高楼楼顶斜斜掠过,竖起耳朵,似乎能听到它们“吱呀”叫唤,然后折过身子转做“人”字形,渐飞渐远,不见踪影。
贺子胜着迷地一边观察一边微笑,等到收回视线,不由愣住,一位素昧平生的女孩坐在他的病床边,正在削苹果。
女孩的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手指纤细,手掌小巧。硕大的红苹果被她的小手牢牢掌控,苹果皮在掌中划出一条流线,逶迤婉转,斯斯然卷落盘中。随后,那枚被削过皮的苹果端端正正放入盘中,一刀,两刀,苹果被均匀地分为四份。
收起小刀,捧起水果盘递到贺子胜面前,朝他微笑。
年方21岁的贺子胜从来没有特别留意过女孩的容貌。在这个方面,他相当晚熟。打小父亲对他的教育中,有一句叫做“非礼勿视”,用父亲的话解释,叫做不能盯着女孩子看,人家会认为你是“流氓”。这个观念被贺子胜牢牢吸收,根深蒂固地扎根于意识形态中。以至于读中学时,他从来没有仔细观察过班上任何一名女同学的相貌。等到当兵入伍,他更加没有机会跟女性交往。所谓的爱情,只停留在书本中,压根儿没想到过会飞到现实中。
因此,贺子胜根本说不出面前的女孩算不算作美丽,恍然一瞧,发现她五官精致细腻,双目流光溢彩,眉宇间有股掩不住的书卷气。
他不好意思瞧第二眼,低下脑袋,结结巴巴、小心翼翼地问:“你,你是?”他想问,你有没有进错病房,我不认识你!但是,他还不算傻子,这样的大实话怎么能说出口。
女孩垂眸一笑,“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前天被你救出的女孩的姐姐,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感激你。我姓冯,叫冯媛媛。”
原来如此,贺子胜脑袋里错搭的神经线总算搭回正轨,问:“哦,你的爷爷、奶奶,还有妹妹,现在还好吗?”
冯媛媛点点头,微笑道:“都很好,今天上午全部从昏迷中苏醒,医生说,妹妹要再晚几分钟肯定没救了。贺班长,你是大英雄!我代表全家向你道谢!”她放下果盘,站起,很正式地向贺子胜鞠了一躬。
贺子胜手足无措,连连说:“别,别,这是任何一名消防员都会去做的事情,行这么大的礼,我可受不起!”
听他这样说,冯媛媛也不忸怩,再次捧上果盘,“那行,咱俩都不要拘泥于客套了,不过,你得把这盘苹果全吃光光,以表示接受我的谢意。”
贺子胜看着四瓣苹果,心里想:小意思,再来10盘也不成问题。嘴上很干脆地说:“行!”
在吃苹果的间隙,两人攀谈起来。
贺子胜得知冯媛媛正在江临师范大学读大一,周一至周五住校,发生火灾那天正好周四,她不在家中。贺子胜当初马失前蹄,没考上大学,“大学情结”却深埋心中,一听冯媛媛是大学生,禁不住向她打听大学的生活。
冯媛媛自然将大学生活描绘得美轮美奂,“我们大学在江北区,校园非常美。环绕着校园南侧的,是南湖。南湖的水,春天是翠色的,夏天是绿色的,秋天是湖色的,冬天是银色的,沿湖种着许多柳树,有的柳枝很长,垂落水面,涟漪一圈圈地荡漾过去,像湖水睁开眼,笑意嫣然。每天,我和室友会沿着南湖走到教室,闻着南湖水的气息;还有风,幽幽然地吹到身上……”讲述的时候,她完全沉浸在那一片悠然闲适之中,容色平和,面带温柔的微笑。
贺子胜神往,说:“瞧你描述的南湖,真美。你一定很喜欢水。”
“那当然。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可是乐意当智者的。”
“可惜,当初我要能考上大学,多好!”贺子胜怅然地说,“我一直想学物理或者化学专业,我这两门功课成绩特别好。对了,你学的什么专业?”
冯媛媛笑笑,“中文。”
贺子胜叫唤起来:“哎呀!”
冯媛媛紧张地问:“怎么回事?”
贺子胜摸着腮帮子,“吃苹果不小心,咬到舌头。”
冯媛媛掩住嘴笑。
贺子胜说:“刚才你说学中文,我分心了。你不知道,我特别羡慕学中文和能写作文的,高考时,因为作文偏题丢分严重,导致我落榜了。”
冯媛媛好奇地问:“你高考时的作文题是什么?”
贺子胜咬牙切齿地说:“那个题目,我一辈子记得。是针对一段故事,写一篇议论文。”
在冯媛媛的追问下,贺子胜复述了那个考题故事:
一对孪生小姑娘走进玫瑰园。
不多久,小姑娘A跑来对母亲说:“妈妈,这是个坏地方!”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因为这里的每朵花下面都有刺。”
不一会儿,小姑娘B跑来对母亲说:“妈妈,这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呢,我的孩子?”
“因为这里的每丛刺上面都有花。”
听完贺子胜的复述,冯媛媛诧异地说:“这个题目很好写,你当时是怎样写的?”
贺子胜不好意思地说:“我把那个说‘每朵花下面都有刺’的小姑娘狂批一顿,说她吃不得苦。”
冯媛媛摇头,惋惜地说:“难怪会跑题。其实这个作文题讲辩证关系。生活,是苦难与幸福的统一体,幸福中暗藏磨难与酸辛,苦难中也包含希望与光明。你要能沿着这个思路写,保准没问题。”
贺子胜听得聚精会神,“你说得真好,难怪能考上中文系。”
冯媛媛不好意思地抿嘴,“呵,我也只是说说,高谈阔论。要真实理解苦难与幸福的统一性,还差得远呢。”
“嗨,谁在里面呢?这么高兴,有说有笑的。”话音未落,病房门开了,余满江的妻子赵芳左手拎保温瓶,右手牵余立飒,后面跟着余满江,三人一起走进来。
赵芳把站起迎接的冯媛媛上下打量个透,啧啧夸奖:“好漂亮的女孩子,贺子,这位是你的女朋友?”一眼瞧见床头柜上残剩的半块苹果,“哎哟哟,哪里有这样照顾人的,大清早怎么能空腹吃苹果?”举起保温瓶,“瞧,嫂子对你好不好?昨天晚上刚下的火车,今天一大早就煮稀饭给你送过来了。”
贺子胜闹个大红脸,说:“嫂子……”
余满江也阻止她,“真没礼貌,哪有这样说话的。”
冯媛媛瞧瞧苹果,再瞧瞧那保温瓶,颇为不好意思,分别朝赵芳和余满江点点头,算作打过招呼,说:“我是三天前发生火灾的冯家人,特地来感谢贺子胜同志。那,贺班长,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
冯媛媛前脚出门,赵芳神秘地说:“贺子,这女孩子很不错,有相貌有气质,你可不能轻易放手啊。”
余满江摇头,“少撺掇,这女孩像瓷器,估计是中看不中使唤。”
赵芳说:“去你的!你以为人人像你一样,娶媳妇像娶老妈子,专来伺候老人为你养育孩子的?贺子这一代可不同,他们是有理想有追求的。”
余满江有点恼火,“你什么意思?难道我娶你叫做没理想没追求,随便在大街上抓一个就成亲?”
赵芳说:“我瞧差不离,我哪里比得上……”
下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贺子胜虽然不知道余满江夫妇什么时候怎样重归于好的,不过瞧眼前形势,硝烟渐起,不及时遏制导火线,火灾就要一触即发了,连忙下床搂住“灭火器”余立飒,问:“小飒子,几岁了?在哪个学校读书,读几年级了?”
余立飒憨声憨气地回答:“7岁!爸爸说明天把我转到江临一小读二年级!”
贺子胜故作惊喜:“不得了,咱们的小飒子一眨眼成读书郎啦,还二年级呢,肯定认得不少字!”
余立飒亲热地攀到贺子胜身上,又摸鼻子又摸眼,说:“是啊,我还能读报。贺叔叔,你好厉害哟,我看见报纸上有你的照片,你是英雄,我长大了也要当消防兵,也要做你这样的英雄。”
余满江听着有气,伸手将儿子夺到怀中,说:“儿子,你干嘛要学贺叔叔?你老爹也是英雄,扑灭的火灾、抢救的人员比你贺叔叔多几百倍!”
余立飒有些怕父亲,怯生生地扬头说:“爸爸,为什么我没见过你上报纸?”
余满江胡吹:“那是因为以前咱们江临市没有报纸那玩艺儿,不然的话,你老爹每天头版头条站在那儿,让你和你娘看个够本!”
“去!”赵芳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把将儿子抢过去,“儿子是我的!少灌输你那套消防经,想让他走你那条路,告诉你,没门!”
贺子胜没辙,只得高声嚷嚷:“嫂子,我饿了。”
赵芳连忙放下余立飒,热络地说:“来,嫂子给你盛粥。这粥煮的火候正好,尝尝嫂子的手艺,你们大队长娶了我,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哼,偏偏还不知足。”
贺子胜陪笑,得意地捧着粥在病房转悠,不经意间从窗户往楼下一瞧,看见三两个穿警服肩章金光灿灿的,正由住院部大门有说有笑地走进来。再仔细一瞧,当先的是支队长,其后是蒋云副支队长,还有一个人,是金梅。
赵芳问:“贺子,在看啥?”
贺子胜赶紧坐下,喝一口粥,然后抬头冲赵芳说:“嫂子,我想吃小笼汤包。”
余满江皱眉,“你晕过去几天,全靠打点滴补充营养,肠胃还没调节好,吃汤包不好消化,继续喝粥!”
赵芳嗔怪道:“瞧你,也不看看贺子饿得可怜巴巴的模样。贺子,嫂子去给你买。”
贺子胜连连点头,“还是嫂子好!”给赵芳指方向,“从左边下楼梯,往住院部后门走,出门有不少卖早餐的摊位。”
赵芳牵着余立飒出去没两分钟,支队长、蒋云和金梅走进了病房。贺子胜松了口气。
支队长和蔼地问候贺子胜,表扬他在火场上的英勇行为,叮嘱安心养伤,鼓励再接再厉,再立新功。末了,对蒋云说:“听说被救出来的两老一小也在住院,咱们去问候一下吧。小金,你在这里等等我们。”
病房里剩下余满江、金梅和贺子胜三人。余满江站着,金梅坐着,余满江朝金梅客气地笑笑,金梅回以一笑,两人再同时瞅瞅贺子胜,谁也不先开口说话,场面尴尬。
贺子胜捂住肚子,说:“哎呀,我要上厕所。”溜出病房,不忘把房门带上,又小心地踮起脚步,靠近房门,把耳朵贴上去。
里面,金梅开腔说话。
“听说嫂子随军到江临,打算开家小便利店,差钱,你正在借。”悉悉索索掏东西的声音,“我这里有一点,不多,先借给你们吧。”
余满江推搡,“不行,我怎么好意思借你的钱。”
金梅的声音虽低但很清晰冷静,“借谁的钱不是借,为什么不能借我的?”
余满江嘟嘟囔嚷,“反正,不太好。”
“余满江!”金梅严厉起来,“你给我听着,今天这钱,你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这是我转业前对你惟一的要求。否则,我直接拿给嫂子!”
“什么!你打算转业?!”余满江惊疑地说。
“对。我爱人已经帮我联系好安置单位。”
“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转业!”
“不为什么。早晚总得走,这就是军人的命运,无法永远占驻一项事业。”
“可是,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入伍的第一天,那时你当通信兵,你对我说,你的理想是一直守在电话机前,守候每个求援电话,把希望带给他们。”
金梅似乎哽咽了,“我当然记得。不过我们总会一天天成熟,慢慢被生活改变。现在的我,会这样认为:如果我珍视的东西,无法全部拥有,那么,还不如从来没有得到。”
贺子胜听到金梅的高跟鞋朝房门走近的声音,一个转身溜进旁边的病房,待到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才鬼鬼祟祟地回去。
余满江面对窗户双手环抱,正在沉思。
贺子胜跳上床,故意发出大声响,嚷道:“大队长,你是不是有些烦?”
余满江不回头,说:“小鬼头,你懂什么!”
贺子胜嘻嘻笑道:“我不懂,我只听到你和金科长在谈理想。不过,嫂子马上要来了,你得回到现实。”
余满江失笑,指着贺子胜的鼻子,说:“你小子别揶揄我,我可从来没做过对不起你嫂子的事情。你迟早有一天会明白,理想这个东西,高远甚至冷漠、寂寥,大多数人没法达成;现实,固然令人烦恼,却可亲可近、真实安心。”
贺子胜火场救人,不仅改写受困者的命运,也改写了他本人的命运——他被荣记个人三等功一次。在如雷的掌声中,由支队长亲手戴上光灿灿的军功章。他略显青涩但绝对帅气的制服照频频出现在市内各大报刊,敢于冒险的英雄事迹,悬绳逃生的好身手,加上记者恰到好处的渲染,为他镀上一层传奇而炫目的光环。更大的好事还在后头,不久,总队给江临支队下达3名破格提拔干部的指标,经过一番综合评定,贺子胜成为中标者之一。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按照相关政策,这回提拔的人员不需要读军校,只要在总队教导大队集训3个月,考核合格,就可以直接挂学员肩章,次年转为一杠一星的排长。
去教导大队集训的头一天下午,贺子胜按照胡磊的安排部署,一丝不苟地进行辖区水源调查。
长长的街道,一眼望不到头的商铺,人如流水,车马如龙,喧嚣地在耳旁热闹着。贺子胜仔细清查每个消火栓的布设位置,检查启闭阀是否灵活,闷盖内胶垫圈是否完整,消火栓零部件是否损坏、失落,排水水压情况是否正常,一一测试和记录。
忙碌中,一名女孩从他身边经过,一不小心,碰掉他手中的铅笔。
贺子胜低头去捡,女孩抢先一步捡起,抱歉地致以一笑,说声“对不起”,匆匆往前赶路。
贺子胜提笔继续记录,刚写下两个字,觉得有些不对劲,有某种特别的异样感觉在心中蒸腾,却一时抓不着边际。那种感觉在缓缓扩大,让他拿住笔,竟然发起呆。展路在旁边嘻笑,“贺班长,看到漂亮女孩子冲你笑,走神了?”
对,笑!如同醍醐灌顶。对,刚才那个女孩子的笑容,多么像任老的女儿在照片上的笑容!很像,很像!
他将笔记本放到展路手中,快步往前跑,追赶那名女孩子。
她似乎身穿一袭乳白色大衣,长发披肩。
他看到她了!
她转弯,走进在上月开业的江临市第一大商场——江临广场。
他一个箭步追上去,拍下她的肩膀。
她转身。
两人一照面,都呆住了。
她先笑,“贺子胜同志,是你?”
贺子胜结结巴巴,“你,你是……冯……”
她大大方方地补充道:“冯媛媛。怎么,这么快就忘记我的名字啦?”
贺子胜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只得没话找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哦,你的妹妹,她的身体恢复得好吗?”
冯媛媛笑道:“我先回答第二个问题。我妹妹叫妍妍,身体恢复得很好,不过因为受到惊吓,爸爸妈妈说为她换个新环境,送她去了美国读书。至于我今天为什么在这里,因为这家商场刚开业,妈妈说带我逛逛。她在里面等我呢。”
贺子胜说:“哦,那你赶紧去吧。”
冯媛媛微笑朝他挥手作别,笑盈盈走入商场。
贺子胜自然不免失落,他不顾保安诧异、轻蔑的目光,自顾自坐在商场外光洁锃亮的台阶上,浮想联翩。
他不能确定方才跟丢的女孩是任老的女儿,仅仅凭感觉……当然,人们都说感觉最靠不住。也许,因为圆梦的心情太过急切,才会产生这种错觉。总之,他跟丢了人,错失她的行踪,错失核正的机会。
天色渐渐暗下来。
江临市的夜晚也是美的。红的,绿的,黄的,七彩灯光将夜幕照亮,大大小小的车辆穿行于半空、大街与巷道,速度如此之快,光束迷离,让人犹如乘坐时光列车,过去、现在与未来,都在瞬息之间流去转来。
贺子胜深深明白,从明天开始,他将走向人生的新阶段。在他从事消防职业以来,周围的同事,有的去、有的来,有的坚守、有的放弃。人生原本如此,谁能说对错?
他甚至想,寻找到任老的女儿,也许只是一个最最美好的,然而不切实际的梦想,如同金梅之于余满江,无法企及。为此,他有一瞬的沮丧。不过,他又很快挺起胸膛:有理想在胸怀,总归是好的,总归有 望的目标,冲锋的方向。
想到这里,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走向停驻在路边的消防车,走向他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