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生死质询

1992年的新年,首一中队过得比往年热闹、欢快。因为营区里多了个孩子——余满江6岁的儿子余立飒。

余满江的老婆赵芳携子千里迢迢从农村老家赶到中队过年,余满江把自己的单身宿舍拾掇拾掇,将她娘儿俩暂且安置下来。

余满江膀大腰粗,赵芳是典型农家妇女,脸圆个壮,偏偏他俩的“产品”余立飒精瘦精瘦,小脸细长,肤色像从炭灰中滚过。中队战士喜欢这迥异于城市白胖孩子的相貌体型,没事儿爱逗弄余立飒,甚至带他玩水带、拉单杠。孙明杰曾经一半讨好一半实心实意地对赵芳说:“这孩子,像咱们消防兵!嫂子,让他长大接中队长的班,也干消防!”

谁晓得马屁拍到马腿上,赵芳当场不给孙明杰好脸色,扭头喊:“儿子,别玩了,咱娘儿俩出门逛逛,商场里的电动火车可有趣啦。”

此时,余立飒正跟贺子胜玩得欢。贺子胜抡水带的接口,余立飒半蹲在地上,学习卷水带,起劲着,对母亲的招呼不理不睬。贺子胜笑着说:“嫂子,您让他玩吧,兴许现在玩腻了,长大后就不再喜欢,今后考大学,有文化,出息!”

这话入赵芳的耳,她喜滋滋地说:“对,咱们也不求孩子当多大的官,有文化有知识走遍天下。”

孙明杰接上去奉承,“嫂子,‘余立飒’这名字取得不错,有气势!”

赵芳说:“嗨,咱们家老余哪有这水平,是他的师傅老任帮忙取的名。”

贺子胜心里一咯噔:任老是余满江的师傅?

“他的小名叫啥?有小名喊着更顺口。”孙明杰问。

赵芳愣了下,说:“没小名呢。要不然,你们帮忙给取一个?”

贺子胜就地取材,随口说:“就叫小飒子?”

赵芳眼睛一亮:“挺好的!”

当日熄灯前,素来不为私事计较的余满江破天荒大发脾气,站在场坝里吼:“谁给我儿子取的小名?这是……这是历史性的错误,必须纠正!”

孙明杰捂嘴笑:“历史性的错误?真高深!”

方平说:“管一辈子的小名,当然是历史性的。”

贺子胜莫名其妙,低声问方平:“是我给取的小名,有啥问题吗?”

方平“呵呵”直笑,附在贺子胜耳边说道:“你不知道吧,在江临市的方言里,‘飒’和‘傻’同音,‘小飒子’,就是‘小傻子’!”

余满江正闹腾,赵芳穿大花棉袄,蹬花布棉鞋,“咯咯咯”小跑下楼。她出面力挺贺子胜,发表的言论忒经典,颇具当年春晚宋丹丹表演小品《秧歌情》的范儿。她说:“叫小傻子有啥不好?你是大傻,你儿子当然叫小傻。你说,有你这么傻的?你要在深山老岭当兵,一年半载出不了山,我认。可是,你瞧,隔一道比烧饼还薄的营门,外头花花世界,里头冷冷清清,成天守着营房不挪窝,出不完的火警,拉不完的训练。我好不容易来一回,你说,你陪我和儿子逛过一次街没有?当年我生孩子、坐月子,你回去瞅瞅咱可怜的娘儿俩没有?全天底下就你忙,你比总理忙,傻蛋!”

女人一旦跟男人盘算起旧账,好比库房盘存翻到老借据,最先感染的往往是债主本人。说到最后两句,赵芳眼圈红了,翻起袖子胡乱揩揩眼眶,“咯咯咯”上了楼。

此情此景,孙明杰评价道:“这位嫂子,可真是位拖后腿的料。”

贺子胜应和,说:“她应该看得出来,咱们中队确实很忙,中队长真没糊弄她,她怎么不能体谅一下中队长!”

方平说:“那你们全看走眼了,确切消息:赵芳嫂子跟中队长青梅竹马,别瞧她嘴硬,其实豆腐心,非常体谅中队长。当初怀孕临产,她担心影响中队长的工作,坚持独自一人在老家生孩子。孩子刚满月,她就老远抱来中队探亲,为的是让中队长早点看到自己的亲骨肉。”

三人在说话,有名好事的战士神神秘秘踱过来,“中队长和嫂子关起房门吵,王副指导探亲不在队,贺班长,你们要不要去劝劝?”

方平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们去管啥?不过嘛……听听他们吵啥也不错。”

三人蹑手蹑脚来到四楼,把耳朵附到门板上。

只听赵芳声音咋呼呼,“腰痛!肯定是上回救火摔的,还敢忍着,明天我陪你上医院!”

余满江低声嘀咕:“多大点儿事,你以为我是嫩芽树桠儿?注意锻炼,过两天会好的。”

赵芳说:“你早就是老树桩经不得几下硌冲啦!听我的,把存折给我,明天我先取钱再上医院。”

“算了吧,你们妇道人家天生小题大做。”

“呀——”,赵芳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几乎把贺子胜的耳朵刺聋,“存折上的2000块不见了!”

“你小声点行不行?”余满江低声制止,“我借出去了。”

赵芳怒喝:“不会借给哪个女人吧!”

余满江说:“你成天瞎想什么?中队一名战士父亲生病差钱,我替他垫了住院费。”

赵芳厉声:“你们单位没钱?非要你私人借给他?”

“你不是不知道,中队经费一直很紧张……”

“呜呜——”赵芳哭起来,“我瞎眼,嫁的啥人啊!不顾家,我忍,不顾我和儿子,我再忍,现在居然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天啊,我还有什么指望啊!”

余满江低声下气地,“你小点声,想让全中队的战士都听见?”

赵芳的声音瞬间提高5个分贝,“听见就听见,我不跟你过了!你这种人,不配有家,不配有老婆孩子,我明天一早就带儿子走!”

余满江的声音更低,“嗨,嗨,有话好说,芳,我错我错,我一万个错了,我道歉。你别乱砸东西呀。这,这,我的三等功勋章,别扔!”

贺、孙、方三人正听得热闹,忽然间“轰”的巨响,门被从内踢开,说时迟,那时快,一坨不明物品像武侠电视剧中的暗器,由屋内疾射而出,正击中贺子胜的额头。贺子胜刚要呼痛,方平和孙明杰反应快,一左一右将他夹住,“快走!”

贺子胜在“逃跑”中不忘回头,他想看看击中他的“凶器”究竟是什么。

他看见,一枚金灿灿的军功章,在昏暗的楼道里,孤独地闪耀着光芒。

在贺子胜和孙明杰的心目中,余满江的“光辉”形象由此毁去一半,他俩得出结论:别瞧中队长平时凶得要命,威风八面,大男子主义作派十足,没想到,他居然怕老婆。男子汉大丈夫怕老婆,比好铁不成钢更加可悲!

惟独方平看法另类,他用艳羡的口吻说:“赵芳嫂子这是心疼中队长,能娶上这么个好老婆,中队长真值!”

当他说出这番话时,贺子胜和孙明杰同时被白开水呛着了。

第二天一早,赵芳打点包裹一副准备走人的架势,余满江一直拦到营门口,眼见拦不住,营区内再一次警铃大作。余满江拉住赵芳的包裹苦苦哀求:“我得出警,一切等我回来再讲,行不行?”

说完,余满江迅速了解警情,紧急集合下达指令:“我中队责任区枫桥大厦建筑工地发生坍塌事故,多名工作人员被压埋,现场还在坍塌中,区政府命令出警增援救人。出二号消防车,二班跟我出警!”

这回贺子胜待命,孙明杰出警。其实,驾驶云梯车的班长孙明杰是个“光杆班长”,日常战斗编程在二班,必要时则随警出动。

余满江登上消防车拉响警铃驶出营门。贺子胜原以为赵芳负气之下会径直一走了之,没想到,她盯着消防车离去的背影,伫立半晌,牵着小飒子的手又慢慢踱回营区,踱上四楼宿舍。

这一次,余满江出警的时间非常长,按近晚餐时间才归队。这其间,贺子胜带队出了四五趟火警。

贺子胜注意到,归队的余满江脸上、手上有多处磕破的伤口,战斗服破损撕裂,并且一脸阴沉,明显情绪极为恶劣。不光如此,所有参战战友都显得特别疲累。

贺子胜觉得事态不佳,悄声问孙明杰:“现场什么情况?”

孙明杰朝贺子胜展示磕破的胳膊,说:“惨。死8个,重伤6个。”警惕地四下看看,接着低声说,“听说,在遇难的人当中,有一位是支队后勤处金梅科长的亲哥哥。”

贺子胜诧异道:“啊?”

正说着,一辆支队牌照的吉普车径直闯过中队营门岗哨,一个很漂亮的右转向调头,车没停稳,从驾驶座跳下一个人,正是一身冬常服的女少校金梅。

金梅的架势与头晚的赵芳颇有几分相似,她没叉腰,却柳眉倒竖,“余满江,你给我出来!”

余满江排众而出,走到金梅面前:“金梅,你听我说……”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干净利落,他的右脸颊吃了一记耳光。打他的人,自然是金梅。

包括贺子胜在内的在场官兵傻愣2秒到5秒不等。什么时代?今天啥日子!天啦!居然有人胆敢在首一中队的训练场上,当众扇中队长一记耳光!火星将撞地球,还是地球即将自行爆裂?!

贺子胜最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到两人之间,大着胆子拉金梅,“金科长,有话好好说,别有什么误会!”

金梅根本不理睬贺子胜,她的眼睛里只有恨意,有一粒眼泪落到脸颊,她抬手擦掉,然后,用这只手的食指直指余满江的鼻子,“你……你见死不救!”

贺子胜压根不相信,以余满江的个性,只会以死相救,绝不可能见死不救。

然而,余满江的神情让人疑窦丛生,他半垂脑袋,躲避金梅的目光。

“喂喂喂,你是什么人,敢打我老公!”赵芳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雄纠纠气昂昂,像一座门神,又像随时准备战斗的母鸡,挡在余满江身前,义愤填膺地怒视面前身材挺拔、面容姣好的女警官。

“余满江,你无话可说,对吧!”金梅的滔天怒火只冲着余满江一个人,其他人在她眼中等同炮灰,“我知道,你为当年追求我被拒绝的事总不痛快,甚至怀恨在心。你有气,可以冲我来,为什么要报复到我哥哥身上,他是我的亲哥哥,我惟一的亲人!”

这下轮到赵芳怒火中烧,扭头吼余满江:“哦,我明白了,难怪我们结婚这些年你只回过一趟家,难怪你总摆出一副对我不满意的死相,原来你吃着锅里还看着菜地里,你你你……”她肚中词藻有限,梗了好一会儿,冒出一句不伦不类的戏词,“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余满江皱起眉头,低声对赵芳说:“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别在这儿添乱行不行?回头我向你解释。”

赵芳蹦跳起八丈高,“哼,不得了,嫌我添乱!我,我走,我带小飒子回老家,再也不来城里给你丢丑添堵!”说完,飞奔上楼,一会儿就抱着小飒子下来,小飒子被这场景吓得“哇哇”大哭,余满江也不去拦。方平和孙明杰赶紧上前拉赵芳,一直拉到营门口,没劝住,赵芳带儿子真走了。

这边厢,金梅发泄完毕,一头钻进吉普,“啪”地关上车门,发动吉普走了。

热闹的时候像唱大戏,走光了安静得吓人,只留下余满江抱着脑袋,默默地坐在训练场正中央。

当晚,支队调查组进驻首一中队,带队的是分管战训工作的副支队长蒋云。

蒋云召集当日所有参战人员和中队班长召开会议,现场质询余满江。

质询会相当严肃,在整个会议进程中,贺子胜大气不敢出。

蒋云年纪很轻,不过32岁,已经担任副团职副支队长。他长着一张国字脸,不苟言笑,特像电视连续剧里的包公,“余满江,请你就今天处置枫桥大厦建筑工地坍塌事故的过程,向调查组说明情况。”

余满江说:“今天上午8时35分,我中队接江南区政府调度,由我带队,出1台消防车、8名战士,处置坍塌事故;约8时42分到达事故现场。现场十分混乱,该建物主体设计十三层,南北两侧裙楼各设计四层,钢混结构,主体已建筑到第八层,突然发生坍塌。南面裙楼已坍塌为废墟,北面的垮塌正在继续,有10余名现场施工人员被困在北面裙楼。我带领6名战士进入北面建筑物中,在全面坍塌前共救出6人。”

蒋云冷冷地说:“听你的情况说明,还以为你是英雄。不过,我想你也知道,北楼坍塌现场已经清理出来,其中有一位名叫金树的工程师,他的遗体伏身倒卧的位置距离安全地带仅一步之遥!你是最后一名离开垮塌现场的救援人员,虽然你当时身上还背负着一位建筑工人,但你应当有能力救助金树,为什么没有施救?他离安全地带最近,最容易施救!而且,你背出的那名工人的颅脑已被严重砸伤,送到医院后没能抢救过来!余满江,我不得不问,你的施救理念是什么?你有没有头脑?为什么要舍弃最有生存希望的金树不救?”

余满江面无表情,他始终认真倾听蒋云的质询,偶尔点头,有时自我摇头,在蒋云等待良久后,起立,敬礼,“蒋副支队长,这次处置行动,我有失误,我愿意承担责任。只要不让我脱下这身警服,我愿意接受支队的一切处罚!”

在场官兵被这话吓了一跳。贺子胜满怀疑惑:余满江从来不是这种人!

蒋云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有失误?你承认有失误就行?失误究竟在哪里?余满江,我一向认为你各方面素质过硬,支队这次提拔营职领导干部,你是首一大队大队长的候选对象。但是,对于这次事故处理的情况,你如果不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复,也就不要怪金梅同志有想法,认为你公报私仇,也不要怪群众对消防部队的救援有想法,认为消防员在救灾解困时可以凭个人喜好选择救与不救,或者先救哪一个、后救哪一个。我告诉你,这个问题大了!已经不是你脱不脱警服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整个消防部队的形象问题,工作理念问题!支队将做出严肃认真的处理!”

余满江坐下,深深吸一气,然后说:“给根烟。”

蒋云扔给他一支哈德门,余满江边咳嗽边抽,抽到烟蒂处,按熄,站起来说:“我没话可说。”

蒋云倒沉得住气,说:“你不说,这是自我放弃,调查组会做出结论的。”

按照调查组的指示,紧急召回正在探亲的王伟主持中队工作,余满江则被勒令暂时停职反省。调查组也没闲着,挨个找当日出警的战士谈话,并到现场调查走访。

日子一天天过去,根据贺子胜的观察,调查没有多大进展,蒋云每次在中队食堂进餐时,都摆出一副任重道远的沉思模样。余满江明显黑瘦了,形象开始朝余立飒靠近,但精神尚佳,看不出有思想包袱。

到第七天,贺子胜急得要命——调查组大概要打道回府下结论!得出这个判断,是因为当天清晨蒋云走进食堂的第一句话是:“今天伙食开丰盛一点,咱们调查组最后一天待在你们中队,得有欢送的氛围。”边说,边有意识地瞥向在餐厅一角埋头喝稀饭的余满江。

余满江犹若未闻,抓起一个白面馒头大口大口往嘴里填。

吃完早餐开展业务训练,贺子胜边扛器材边叹气,方平靠近他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看你这几天愁的。”

贺子胜说:“中队长这件事背后肯定另有隐情。不过,如果他自己不肯说出来,我们再怎样替他着急也是一根麻绳提豆腐,使不上劲!”

方平笑道:“我一直以为你跟中队长感情深,没想到明杰也一样,这几天呀,我瞧他每晚都睡不好觉,有时还说梦话。”

贺子胜说:“哦?他的梦话念叨些啥?有没有骂我?”

“以前常骂,呵呵,不过最近没有。昨天半夜我醒了,听他嘴里不停地嘀咕,就凑近去听,原来,他一直在嚷什么‘说不说,说不说’。”

贺子胜失声笑道:“说不说?什么意思!”

方平也笑:“这小子,别是出警灭火时看上哪里的姑娘,犯上了单相思。”

贺子胜跟着笑,笑了两声,忽然做出个“停”的手势,问:“老方,明杰那天也跟余中队长出警的吧?”

“当然,他也被蒋副支队长喊去谈过话,这事情你又不是不知道。”

贺子胜将器材就地一放,“走,找他去!”

孙明杰正在养护他的云梯车,为车的曲臂加润滑油。贺子胜走过去,“明杰,余中队长的事情,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一滴油洒落地面,孙明杰连忙拿毛巾蘸,头也不抬地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贺子胜一把抢过毛巾,随手扔得远远的,“地板上的油渍污点可以用水冲洗掉,一个人蒙受不白之冤也是暂时的污点,总有一天可以洗涮干净,比如余中队长。不过,如果一个人的心灵沾染污点,虽然别人看不见,但污点会越滚越大,把整个心脏全部染黑,那是最可怕的!孙明杰,请你好好想想,不要被一时的仇恨或者报复心迷晕头脑!”

说完,他转身要走,却被孙明杰喊住。

孙明杰说:“贺子,你太小瞧我!不错,我确实对当初余中队长不提拔我当班长有意见,我也有过报复他的想法。但是,我已经想通了,打算保养云梯车后就向蒋副支队长说明情况。我不比你差,请你不要总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教训我!”

贺子胜“呵呵”笑,跑过去蹲在孙明杰面前,说:“生气啦?别生气,我错了我错了,不知道你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你罚我吧,你打我吧,要不,我向你磕头认罪?”

孙明杰没好气地说:“贺子胜,我怎么瞎了那个什么眼,跟你当朋友,罚你帮我保养云梯车!”

贺子胜讨好他,“你是狗眼,看到了我这条狗——”

三下五除二维护保养好云梯车,三人一同找到蒋云。

蒋云正与另两名调查组成员在中队会议室商讨“案情”,眉宇间有掩不住的沉郁。孙明杰喊“报告”后进门,说:“首长,关于坍塌事故的处置,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那天,余中队长是最后一位撤离垮塌现场的救援人员,而我,是倒数第二个。”

“这个情况,你不是早就做过汇报了?你当时说,情况紧急,你不知道余满江的救援情况。”蒋云说。

孙明杰说:“我撒谎了。因为我一直气恼余中队长对我的不公正待遇,所以故意隐瞒了一些事实。”

蒋云目光炯炯地盯住孙明杰,“为什么现在决定说出来?或者,换个角度讲,我也会怀疑你所说内容的真实性,你是否有替余满江开脱的嫌疑。”

孙明杰说:“我决定说出真相,是因为,作为消防员,我们时时刻刻面临突破火线救灾救人的任务,我希望自己在执行任务时,胸口跳动的是一颗坦荡光明的心,而不是一颗有污渍的心!”

蒋云重重点头:“说得倒是不错,继续。”

孙明杰的叙述还原了那天的情景——

当天,余满江冲进北楼正在垮塌的现场,先背出一名伤者,其他战士也相继背出几名伤者。当他得知楼中还有人被困,而且孙明杰没有出来时,当即勒令战士不得再次进入现场,独自第二次冲进去。

第二次冲进去时,他第一眼就看见了金树。金树正一瘸一拐朝外走,瞧见余满江,喜出望外地喊:“嗨,小余,是我,金梅的哥哥!快扶我出去!”

余满江一瞧,金树仅仅右腿被砸伤,能走动,而在前方的墙角蜷缩着一位脑袋汩汩冒血的人,于是对金树说:“你赶紧自己往外跑,瞧,这儿还有一名受伤者,我背他!”

金树却死死拉住余满江的衣襟,歇斯底里地喊:“别管他!我跑不动,快扶我出去,这里马上要全面坍塌!”

余满江很反感,冷冷而快速地掰开金树的手,说:“我一定要背他出去。”随即跑过去一边背重伤者,一边喊孙明杰快走。此时的孙明杰其实距他们不远,因为施救对象的一条腿被砖石压住,他费好大的劲将砖石移开,耽搁了时间,当下答应一声,背起伤者,先于余满江跑出现场。

金树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自行朝外走。余满江脚步比他快捷,在背负伤者冲出正在垮塌的建筑那一瞬,扭过头朝金树高声喊道:“你快点,我马上来扶你!”

没有想到,就在这一瞬,面前的建筑物如同蛋挞融化,消解在余满江和孙明杰的眼前。

听完孙明杰的叙述,调查组一名干部不解地对蒋云说:“真相并不复杂,为什么余满江同志始终不肯说出来呢?”

蒋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我们需要的是真相。至于真相背后的种种,属于社会学家或者心理学家应该思考的范畴,你可以去探询,甚至以此写出一篇论文。不过,现在你要写的是调查报告。刚才还愁眉苦脸的,现在会写了吧!”

枫桥大厦建筑工地坍塌事故处置事件像一场暴雨,突如其来,将首一中队冲涮得七零八落;忽然间,又风停雨霁,余满江悄无声息地复职,出警、训练、劳动、学习,每日生活秩序回归原位,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贺子胜曾经想象,金梅会为自己的误解亲自上中队道歉,泪盈于眶,满脸惭愧地对余满江说:“是我错怪你了,你回打我一记耳光,算扯平吧!”

不过,这一幕始终没能在贺子胜眼前发生。方平正在紧锣密鼓地备考军校,没空理睬贺子胜偶发的奇思怪想。倒是孙明杰笑话他,说:“你以为现在上演琼瑶的言情剧?你还错怪我呢,不如让我扇一耳光打醒你。”

5月13日晚餐时候,去支队参加军校预考归来的方平带回一个消息:支队刚刚宣布任命,余满江中队长升官了,被任命为首一消防大队的大队长!

消息一传出,整个中队沸腾。即时有战士提议,让余中队长,哦,不,余大队长请客!

这一提议拉到百分百的赞成票,于是大家欢呼着来到中队部。中队部却只有指导员王伟一人。接着去宿舍、学习室、荣誉室,把中队19个库、室、场找遍了,奇也怪哉,没见到余满江的影儿,这可是从来不会发生的事,连王伟听说余大队长“失踪”也吓了一跳,赶紧吩咐战士们四处寻找,务必把余大队长找回来!

贺子胜在营区里转悠到第二圈,心中突然一动,给门卫值班室打过招呼,快步走向火警瞭望水塔。

上等兵值班员已经跟贺子胜熟络,亲热地打招呼,说:“同志,幸亏你把任老丢失的东西送回来,不然咱们有得苦日子受。你们余中队长也在上面,还拎了酒,你上去吗?”

贺子胜等的就是后面这句话。他提步往上轻轻地、慢慢地走,走到六层至七层楼梯拐角处,浓郁的酒香已经窜入他的鼻孔,他一时适应不了,只想打喷嚏,努力地捂住鼻子将这个喷嚏堵回鼻腔。上面,任老和余满江的对话传过来。

任老说:“我知道你那点心思,不肯说出真相,第一,是想帮金梅维护金树的形象,不愿意她在全支队官兵面前丢面子;第二,还是因为金梅,你觉得没能救出金树,愧疚!”

听见余满江“咕咕”喝酒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说:“师傅,有些过去的事,你最清楚。今天我喝多了,所以不怕说出来,是的,我曾经爱过金梅,到现在,仍然爱她,哪怕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其实,当年她是非常果断地拒绝了我。不过,自从结婚,我就在努力地爱赵芳,爱我的家,从来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愧疚,是因为我的确犯有不可饶恕的大过失,我没有资格被提职。”

任老说:“我早跟你说过,别对自己太苛刻,你有什么过失?”

“我有大过失。首先,如果我具备多一些的业务知识,水平高一点,能准确判断建筑物坍塌的时间,或许我会采取相应的救助措施,金树就不会死;其次,如果我能真正理解一个人求生的欲望,那么,我一定不会那么冰冷地对待金树,让他带着绝望离开人世。”

任老说:“目前阶段,消防部队的职责只是灭火,没有承担坍塌事故的救援职责,你进行施救已经属于份外工作。还有,你难道要做心理学家,了解各类人群在危险时段的心理?别把自己当救世主。有太多机制性、基础性的东西,不是你与我可以解决和改变的。你瞧,我当年把自己当救世主,最终有什么样的结果?”

余满江沉默良久,低低地冒出一句话:“师傅,你的女儿……丫丫……会找到的。”

任老发出一声叹息。叹息声传到贺子胜耳中,别有一番苍凉。

“10年,不指望了……唉,10年过去,你瞧,我们的消防基础设施,群众消防意识,还有你们中队的装备器材有多大的起色?变化微乎其微。关键问题是,消防,消防,既要消灭火灾,更要防范火灾,现在你马上要开始做防范火灾的工作,但是咱们国家目前连一部消防方面的法律也没有,怎么开展工作?老百姓怎么听你的?”

余满江说:“师傅,你不用太过失望和悲观,也许,国家对消防工作的立法好比我们培育一个消防方面的好苗子,都需要时间。前段时间我推荐给你的小贺,你觉得怎么样?”

贺子胜原本站着听两人说话,听着听着,不知不觉间侧身坐在台阶上,突然听到两人提及自己,顿时一骨碌站起来,竖起耳朵。

只听任老说:“还不错,可堪造树。”

“那小子,聪明,好学,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的一面,最难得的是那不肯服输的劲头。”余满江有点沾沾得意。

任老说:“在火场上,消防员只能往前冲,突破火线,想尽一切办法解决问题。这个小贺,已经是一名优秀的消防员。”

“不,这远远不够,我一直在留意磨炼他,希望他能够成为一名优秀的火场指挥员,甚至能走到更广阔的舞台,施展自己。比较而言,我们这一代消防人的文化水平毕竟太低,随着时代的发展,消防工作势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科技压力,消防的未来还得在贺子胜这一代,甚至贺子胜之后更新的一代人身上。”

任老淡淡说道:“看你说得天花乱坠,好像消防工作的明天有多么灿烂,我还是那句话,恐怕我没有命能看到那一天。”

余满江“呵呵”笑道:“师傅,你总是这样,外冷内热,你心里那团火呀,其实一直在燃烧,从来没有停熄过。”

贺子胜没有惊动任、余两人,悄悄下塔。从水塔至中队短短20分钟行程,他心中百味纷呈。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被余满江寄予如此厚望,从前所认为的挑剔、为难、处罚,全是因为余满江要磨砺自己。更令他动容的,是从任老和余满江的谈话中,他真切地感受到这两代消防人对事业的挚爱,那不是一般男女挂在嘴边的所谓的“爱”,而是一种深入骨骼连接血脉的对事业的忠诚与敬意。

贺子胜扪心自问:我虽然也喜欢上自己的职业,然而,我有这种深沉的挚爱吗?

答案显然是:还没有。

贺子胜为自己的这个答案感到羞愧。

在贺子胜思索着“消防事业”这个命题时,有一个人向他抛出了不同的选择与答案。

那是方平!

8月份,军校统考的成绩公布下来,方平落榜。

贺子胜安慰方平,“别灰心,继续努力,明年再考,你一定可以实现理想的!”

方平惊诧地说道:“什么理想?别说得那么高远吧!我考军校,就是想当干部,谋取一份稳妥的职业。什么时代了,谁还把理想当饭吃。消防工作,不过是一项职业,跟水电工、银行职员、教师、医生没有任何不同。我想,我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孙明杰侧从另一个角度劝方平说:“女怕嫁错郎,男怕入错行。方平,你得承认,咱们既然选择当消防兵,那么,考上军校才是最节约人力物力财力和时间的人生路。所以,我建议你认真备考,明年无论如何,跟我和贺子胜一起考上军校!”